叶子栖一愣。虽说自家师父撂挑子跑来蜃楼当刺客被扣下了这事儿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但是叶子栖成为下任宗主这件事情因为要避开巴氏族保守派的耳目，总共也只有师父的几个心腹和沿途几个站点的总负责人知道。就连前几天叶子栖看到的自己的档案上都没有，这老变态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除了咸阳那边，巴山内部还存在着其他叛徒？还是说……他只是在诈我，为了像上一次扰乱我的精神？
　　叶子栖抬起头来，打量着高台上的对手。见那滚着金边的黑色斗篷巍峨高耸，镶嵌着紫色宝石的厚重头盔，将藏匿于后的人的本来音色变得深沉压抑。还真是无懈可击的伪装啊，全面得甚至让叶子栖觉得，无论斗篷下面的人是谁，只要他穿上这套衣服，他就是东皇太一。
　　不，这太荒唐了。阴阳家第一高手的实力，岂止说冒充就能冒充得出来的。先别急着下定论，再看看吧。
　　“东皇阁下谬赞了，如今清夫人尚在，在下不过是个不知事的后辈罢了。”同是一方门派的领头人，叶子栖倒是想硬气点，可一想自家师父还在人手上扣着，再怎么也不敢太嚣张，只能仗着自己年纪轻辈分小理应谦逊，给师门拉回点脸面来。
　　眼看两人就这么客套上了，一旁的河伯不由得清了清嗓子，东皇太一重新沉下声音：“你上前来，把幻音宝盒呈给本座。”
　　难道不该由侍者递呈吗？做这个样子是确定我不是此刻还是觉得我杀不了你？而且千泷才是你们自己人啊，你们不使唤他使唤我？
　　回想起进大殿之前河伯那几乎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搜身，总感觉他就像是巴不得自己带点武器进来似的。叶子栖皱起眉头，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不简单。
　　不管怎么样，先尽量拖延时间吧。
　　叶子栖想毕，应声答“诺”，转身从千泷端着的宝盒里抽出轴承，说道：“当幻音宝盒的机关解开后，这个轴承弹了出来，上面刻有这几个符文，吾等愚钝，并不能解开，还请东皇阁下明示。”她慢条斯理的说完，这才捧着那个黄铜杆走上前去，竭力将向前的每一步都压得小而缓慢，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双手将东西奉上。
　　东皇太一“嗯”了一声，接过轴承扫了一眼，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什么符文，不过是前人留下的几个字而已。你自己看吧。”他这样说着，随手将轴承递给旁边早就眼巴巴看着的河伯。
　　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奇怪。总感觉这个东皇是在向河伯妥协，而且这个符文……不这个字……再结合之前的那些
　　难不成！
　　想通了一切的叶子栖倒抽了一口凉气，随着呛人味道涌入鼻腔的，还有淡淡的血肉腐烂的味道。
　　叶子栖缓缓打了个寒战。
　　她抬头看着“东皇太一”，借着白衣人查看符文的间隙做了个口型，然后飞速的低下头去，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金属落地滚动的声音极突兀的响起，辘辘回荡在空旷的殿宇里，接着叶子栖听到了一声自嘲的轻笑，紧接着是几声伴随着自嘲冷笑，她转过头去，惊讶的看见董先生脸上那扭曲癫狂的笑容。那笑容终究变成了冷笑大笑仰天狂笑，伴随着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突兀有神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既来之则安之？邹衍啊邹衍，你真跟我打得一个好哑迷！”董先生颓然一叹：“回不去了，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他突然转头看向叶子栖和千泷，狰狞的脸上勾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那我还留你们何用！”
　　机关转动的声音响彻穹顶，头顶闪烁的星光愈来愈近，携带着危险的风声从由远及近呼啸而来，叶子栖几乎是于瞬间反应过来，那些星星，其实都是埋藏在天顶上的箭。
　　叶子栖僵硬的转过头，看见高台之下，千泷苍白着脸，仰头看着从四面八方射向自己的利箭，眼眸中尽是惊慌。
　　她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么放任千泷被乱箭射死，好争取时间让她带着“东皇太一”跑路。
　　但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中闪现了一下便被否决了，倒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叶子栖深深的知道，如果她真这么做了，就算她能顺利的救出师父，东君也不会放过她们的。
　　她虽然不择手段，却也没愚蠢到这个份儿上。
　　叶子栖咬了咬牙，回头深深的看了巴清一眼，转身跃下高台。
　　落地的瞬间，叶子栖顺势捞起董先生扔在地上的黄铜轴承，然后抽出藏在右腿的短剑，一边打落向自己袭来的箭雨，一边向千泷的方向冲去。
　　然而已经晚了，因为叶子栖之前那片刻的犹豫，此时那些箭簇已经距离千泷不到三寸，眨眼间便可伤人。少女惊恐的闭上了眼，叶子栖甚至已经开始考虑从哪个角度直接把千泷扑倒能让自己少被穿几个洞好能撑着带她从大门逃出去。
　　更何况就算叶子栖直接扑过去，也未必能护得千泷周全。
　　千钧一发之际，千泷突然睁开眼睛，其中神态是与平常全然相反的严肃和坚决，她的双手飞快地结了一个印，紧接着一层金色的光芒从她身上蔓延开来，弹开即将贯穿她利箭。
　　那光芒仅持续了极短的一瞬，便消散无踪。叶子栖趁势而上，挥袖挡开紧接其后的其余箭支，连抱带揽的将连着脱力外加惊吓过度已经差点倒下的千泷护在怀里向大门的方向玩命狂奔。

　　金戈声寥落一地，耳畔厉风呼啸，炮制尸体的药水味弥漫在空气里，随着一次次剧烈的呼吸涌入叶子栖的肺里，鼻腔和喉咙中烧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眼睛也涩涩的分泌出泪水，眨掉一层又接上一层，这些水分源源不断的将眼前所见的一切折射成大小不一的各色光斑，让她无法分出方向和距离。
　　叶子栖不得已闭上眼睛，凭着本能躲避袭来的箭支。耳边的风声突然凌厉了起来，她下意识的回剑一挡，沉重的冲击力隔着剑面穿透尺桡骨的间隙，叶子栖被震得胳膊肘都在颤，一时间短剑险些脱手。
　　这已经不是箭的力量了，这是大秦严格管制的重弩！叶子栖猛地睁开眼睛，目力所及唯有白雾茫茫，时有暗弩冷箭夹杂其中。
　　看到这番景象，叶子栖真是连骂街的心都有了，她怎么偏偏这时候好死不死的把自己绕到了阵法里。
　　“千泷你可醒醒吧，这种时候就别指望我这个天文盲了啊！”叶子栖拼命摇晃着怀中的少女。
　　突然一件东西从千泷宽大的袖子里抖了出来，叶子栖忙伸手接住，竟是她之前一直拿着的幻音宝盒。
　　叶子栖无暇多想，叼出之前塞在袖口的轴承，趁着躲箭的空隙重新塞了回去。
　　果然没用。
　　正当叶子栖焦急之时，又一支弩箭擦过，叶子栖抱着千泷一个左转，手中的盒子却顺着惯性甩了出去。叶子栖下意识的伸出右手去接，因为受伤而变得僵硬的手指却只是堪堪擦到宝塔的棱角。
　　手指蓦地一痛，接着一股灼热感沿着指尖飞速爬升，余光看过去，叶子栖发现自己的指根不知何时被割开了一道口子，夹杂着金色光芒的血液，正沿着爬满了红色花纹的手指一滴一滴的落在幻音宝盒上。
　　然后出乎她意料的，自从机关解开就几乎是变成了一件摆设的幻音宝盒居然又缓缓的开始了转动，金色的光芒从宝塔的窗格子里一点点溢了出来，渐渐汇成了一首比叶子栖唱歌还要嘲哳难听的曲子。
　　正如月神所说，幻音宝盒在叶子栖的手里又一次失控了。
　　金色的领域瞬间张开，气流所到之处，机关发出卡顿的辚辚声，身后的大门瞬间洞开，新鲜的空气吹散迷雾，无数片绿叶乘着狂风飞了进来，毫不顾惜的撞落袭向叶子栖的箭簇，让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
　　好险。
　　“虞子期。”叶子栖回过头：“等下把目标换成那个穿白衣服的。”
　　“为什么？”
　　“因为他才是真正的东皇，那个披着东皇太一皮的，是我师父。”叶子栖重新挺直脊背，看着大厅另一头也一直看着自己的“河伯”。

　　叶子栖心领神会，挽了个剑花当中截住墨眉，月神得了这个空挡飘出两人的合围，先是一个手印启了天明体内的封眠咒，紧接着一个转身避开少司命凝聚的叶龙，衣袂翻飞间一条金龙从广袖中奔腾而出，钻入不远处斗得最激烈的两人中央，以断水之势，硬生生将他们混成一团内力劈出一条缝来。
　　焱妃双手结印，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压，周身空气中浮动的金色迅速聚集，在她身后凝出一只巨大的三足金乌。鸟儿唳了一声，睁开金色的眼睛，羽翼一展冲天而起，带着十足的杀意，向对面的少年而去。
　　少年阴戾的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精光，向右闪避出一大段距离，一翻左腕，蓝紫色气雾源源不断的从掌中溢出，随着手腕扬起的动作迅速袭向半空中的大鸟。
　　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空中撞击，却因为角度的问题并未就此拼个你死我活，反而裹挟到了一处，偏移了角度，以更大的速度朝着东皇太一的方向冲刺而去。
　　叶子栖不禁看得呆了，然而在下一刻，她失声喊了出来。因为，巴清也在那里。
　　然而那光团并没有直接向着两人袭去，堪堪停在了离原来高台位置不到半尺的地方，大殿里蓦地传来清晰的碎裂声，紧接着叶子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遮盖着眼睛的东西被抽走了一般，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无比清晰。她懵懂的环顾四周，所有人如梦初醒。
　　大殿另一端，一直趴在假东皇肩头的青年霍然站起，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们。
　　众人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虞子期一撑地面弹跳着向前奔去，一手从怀里掏出他自制的弯弓拉满弓弦，木簪向着白衣青年的心口直射而去。
　　河伯淡定的站在原地，诡异的勾起嘴角。
　　“不要——”所有的变故在一瞬间发生，刺耳的尖叫撕开这沉重的气氛。少司命皱皱眉头叶鞭一甩待了三支弩箭，紧紧的将坏笑着的白衣男子钉在了身后的影壁上。
　　披着黑袍的人低垂着头，硕大的头盔沉下来几乎药坠断他的脖颈。心口处黑色的木簪几乎全根没入，只余下小小的一节随着心脏的节律一下一下跳动着。
　　叶子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不跳了，大脑空白的在原地，看着其他人向前奔跑聚集，不一会儿就将那两个不知生死的人挡了个严实。
　　一片空蒙间叶子栖好像听到有人说那不是巴清。叶子栖猛地从颓废中挣扎出来，穿过人群看向那倒在地上的人，一口气总算喘了上来。
　　那不过是再普通的一个傀儡了，熏了香抹了血罩在假衣服里面说着几句设定好的假话，仗着外面人看不到听不到惑人视听。
　　“次次都是这招，有意思吗？”叶子栖抹了一把脸，声音中透露着疲惫。
　　身后的白衣青年嘶声笑道：“有没有意思的，你不也反反复复的上套了？”他整个人靠在影壁上，以一个类似半蹲的姿态撑着身体，拇指粗的弩箭贯穿了他的肩膀锁骨以及一侧的胸膛，伤口随着呼吸起伏往外氲着血。他扬起下巴迎上叶子栖的目光，发绀的嘴唇咧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吸足了气，刚要开口，却被生硬的打断。
　　“动手吧虞子期，我去找人，就不在这围着了。”叶子栖移开眼神，匆匆转身。
　　“无痕大人仓皇逃走，是在害怕什么呢？”东皇太一望着叶子栖的背影突然大喊：“其实你想杀我想得不得了，但是你不敢。你区区隐卫，无令无诏。煽动阴阳家造反，刺杀我这个教主兼大秦国师，传出去了，怕是陛下面前不好交代吧。所以本座偷梁换柱你不敢动怒，嘲笑挑衅你只能忍，现在揭你老底你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你是怕你一旦表现出一点情绪，这几个热血上头的小子怂恿你手刃仇人的时候收不了场吧！”
　　“美其名曰运筹帷幄，实则敢做不敢当，为了摘干净自己，把几个学艺不精的**拎出来当枪使。一想到巴清十几年就交出你这么个跳梁小丑我都替她臊得慌！”东皇太一的揭短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只剩那带着挑衅意味的尾音在大殿里一圈一圈的绕着。
　　事到如今，他也就剩一张嘴了。叶子栖神色不变脚下不停，恍若未闻。
　　一个人突然拦在身前，叶子栖抬了抬眼皮，见天明正瞪着大眼睛一脸愤怒的看自己：“他说的是真的，你……你真的跟这些坏人是一伙的？”
　　“先别闹，救人要紧。”叶子栖漫不经心的扒拉开拦路的少年，刚走出两步，又被另一只手拦下了。
　　“子栖姑娘，你是嬴政的人？”少羽哑声问。
　　“回头再说。”叶子栖欲像上一次一样把人扒拉开，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手腕。
　　“你不敢回答吗？”

第八十六章
尘土皆散
“你到底是不是嬴政的人！”
　　“啧啧啧，什么叫嬴政的人。年轻人说话别那么歧义，我卖艺不卖身的。”叶子栖抬起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趁着少羽痛心疾首一瞬间的抽开手：“再者说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道因为我是大秦的人，之前答应我帮你们的忙就不算数了 ，你们答应我的事就可以不做了吗？阵营不同便在决战之时当场撕毁盟约，叛逆也不过是叛逆。”
　　“明明是你先骗我们的！”天明气急。
　　“我没有啊。”叶子栖无辜的眨眨眼：“我确实当过一段时间儒家弟子，我也是如假包换巴山的二小姐，不信你可以去问蜀山的人。”她转过头，看着站在“巴清”尸体旁的虞家兄妹。
　　巴清在位，巴山尚且能保持中立，若叶子栖这条走狗成了宗主，那巴山定然会变成陛下手中新的利刃，蜀山的形势也将更加严峻。虞子期不可能看不破这点，事到如今一切被挑破，阴谋成了阳谋，他们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按着计划走下去。
　　这个人是真的令人厌恶，也着实令人害怕。
　　叶子栖三言两语稳住局面，转过身向着东皇太一朗声道：“东皇阁下真是好生有趣，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死鸭子嘴硬。您说您到底是被逼的狗急跳墙了呢还是尚有后招呢？”
　　“你不想复原巴清的腿吗？”东皇太一“嘶”了一声，缓了口气重新诱导：“当年孙膑被处膑刑，倾齐国之力也未能治得回来。你且去找吧，看看这种活死人肉白骨的手段，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吗？”
　　“而且巴清那个特殊的体质 就算有，你敢把她交给别人吗？”
　　“难道你要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永生吗？”
　　“你！”叶子栖想要反驳，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声带。东皇太一总是能够轻易的拿捏住她的软肋。
　　其实叶子栖很清楚她该怎么选，她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要她稍稍的放弃一些关于巴清的利益，只需再进行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巴清会活，东皇太一会死。
　　一切都刚刚好。
　　除了巴清。
　　她会觉得心寒的。
　　很多人都会心寒的。
　　这就是东皇太一这个问题的阴险之处。如果选择巴清，她这是背弃盟友，她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此后再无刺杀东皇的机会，这些对她伸出过援手的人会变成她新的敌人。若她不选，她就是背弃师门，众怒之下她会失了圣心和巴山这个倚仗，就算叶子栖不在意前程甘心背一辈子不忠不孝的骂名，她和巴清定然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东皇根本不是要她做选择，是想直接铲了她的根基。
　　该怎么选，该怎么选才能让损害降到最小，才能尽可能的保全一切？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控制住东皇，暂且留住他的性命呢，叶子栖转过头，正好看见月神如寒川般冰冷的眼神。
　　不知怎的，叶子栖忽然想起在机关城时盖聂给她讲的那个关于玄虎的问题。
　　不能两全吗，不，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她能抓住东皇太一的弱点，击溃心智，就算不能让他治好师父，只要能问出方法……
　　“困兽之斗，虽然能伤敌，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叶子栖浅浅笑开，模仿着张良的语气：“东皇阁下是想跟我谈条件吗，您可不要忘了。谈判，是要在双方筹码对等的前提下进行的。”
　　“您知道清夫人是我的目的，所以拿她来要挟我，还是想要活下去的对吗？”叶子栖一步步走回去，在东皇太一耳边低语：“就算您回不去了。”
　　东皇太一咧开嘴笑了。
　　“别转移话题啊，”他说：“你还没说你师父和你弟弟哪个更重要呢。”
　　嘶这人怎么就不上套呢？
　　叶子栖懊恼的回过头，正好对上星魂的视线。
　　这种时候你就别裹乱了吧。叶子栖翻了个白眼。
　　“我在乎谁不重要，留不留着你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既然您一心求死，我也犯不着为了您跟自己人起冲突。清夫人上蜃楼就是为了杀你，我答应她的已经做到了。”
　　越是这种时候气势上越不能输，他这样无非是想掌握谈话的节奏，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叶子栖这样想着，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摆了摆手，却听东皇太一忽然说：“你都听到了吧。”
　　偏殿的帘子挑开，傀儡们抬着一乘步辇走了出来。辇上端坐一青年女子，紫袍短发，雍容闲雅。
　　“这就是……传说中的巴清。”虞子期喃喃道。
　　“她就是子栖的师父？”天明惊讶的叫出声。
　　“是啊，怎会如此年轻？”少羽低声喃喃。
　　“是啊，传说清夫人已执掌巴山已近二十年，无论如何也不该……”石兰下意识的看向叶子栖，却看见那个无论何时都振振有词巧舌如簧的人，正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步辇上的巴清。
　　“好久不见了，月神，焱。”巴清的目光一一划过阴阳家众人，终于停留在星魂的脸上：“你就是星魂吧。”
　　“久仰大名啊，山鬼大人。”星魂凉凉的说。
　　巴清没有理会星魂话语中的讽刺，目光在叶子栖和星魂的脸上来回转了一圈，刚要说些什么，却被东皇太一打断：“先别忙着叙旧了，怎么样，听到自己亲手带大的徒弟抛弃自己的感觉如何啊？”

　　“师父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的这都是——”这下叶子栖全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东皇太一的圈套，就是为了逼出她这句话！叶子栖气的整个人都在抖，猩红了双眼恨恨的瞪着东皇太一。
　　巴清平静的看了叶子栖一眼：“子栖，你过来。”
　　叶子栖不安的走上前去，巴清向她扬起手。
　　叶子栖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那只手轻轻的替她理了理碎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叶子栖睁开眼，巴清正微笑看着她：“什么都别怕，一切有师父。”
　　“我还真是佩服你，明明经受着万蚁噬身的痛苦，居然还这么会装。还真以为我做这四个傀儡是给你当轮椅用的吗？”
　　万蚁噬身？星魂骤然抬头，他定睛一看，只见巴清的身上布满了透明的傀儡丝，那些丝线深深地埋进她的关节里，末端汇集在替她抬着步辇的傀儡中，将她拉扯固定。
　　是傀儡术！
　　怪不得她一直坐得这样笔挺，只是这个数量……星魂觉得头皮发麻，刚要出声提醒，却看见巴清正神色柔和的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我们都低估了彼此。”巴清说话间一翻手腕，两支刀笔骤然从袖中射出，刺中身前抬着步辇的傀儡，叶子栖见状，飞快出剑挑了背后的两只。步辇轰然落地，叶子栖伸出手臂捞住巴清的腰，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事情至此，东皇阁下手里已经没了底牌，还是不要再挑拨离间了。”
　　“不，其实我只是在拖延时间。”东皇太一忽然说。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不经心的搓了下指尖，叶子栖只看见他指尖一闪而过的火焰，紧接着眼前骤然一亮，几乎是同时传来一声直击大脑的巨响，叶子栖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巴清，却被灼热的气浪掀出去老远。
　　叶子栖最先恢复的痛觉，她感觉到自己正仰面躺在地上，左眼皮火辣辣的疼，她伸手摸过去，指尖一片湿热粘稠是血的触感。她眯起眼晴，久违的看到了蓝天和太阳。
　　这是怎么回事儿？叶子栖挣扎着坐起来，碎石渣子硌进她手腕的伤口里，牵牵连连的一直疼到心口。世间的一切变得模糊缓慢，只有剧烈的嗡鸣声荡彻她的耳朵和脑海。眼前的画面抖动着挪移，她睁大眼睛在其中寻找，只看见残垣断壁下步辇的残骸，以及拖行于地上的一道长长的血迹。
　　顺着血迹望过去，巴清拖着断腿在不断掉落的碎石的大殿中爬行，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袍，如同沾满浓墨的笔，在冰凉的地面上勾勒出蜿蜒苍凉的线条。她的手中握着一截断掉了的木簪，眼睛看着掩埋了东皇太一的方向。
　　原先立着的影壁倾倒，连同上面钉着的人同扣在地上，东皇太一露出一个头来，他的破碎的眼镜片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巴清高高的扬起手，将那半截发簪刺了进去。
　　那癫狂的光终于熄灭了。巴清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随着仅有的一滴泪转瞬间消失在下颌。
　　这毕竟是她唯一一个同类。
　　她缓缓翻了个身，将背靠在依旧立着的半截铜壁上。大殿的穹顶被炸了了窟窿，无数灰尘石屑绕着光束上下飞舞，金灿灿亮晶晶的，她的呼吸仿佛也随之轻快起来。巴清仰起头，拉下堆叠的领口，横管脖颈的疤痕上，赫然反射着玻璃的亮光。
　　爆炸发生的时候，她离东皇太近，又正仰着头说话，碎裂的眼镜片划过她的脖子，随后又被气浪深深冲击进喉管深处，随着她的喘息汩汩的往外冒着血泡。
　　没关系的，她本就做好了同归于尽的设想。
　　只是还有些可惜啊，墨玉生死未知，子栖也还是少年，她没办法再去寻找她们，看着她们历练成长直至过上安稳的人生。
　　她也没能与陛下好好道别。
　　早知道她该去咸阳一趟的，她至少该写一封信的。好把这十几年来，那些她和他心照不宣，以前不能说现在来不及说的心意，都传达出去。
　　到底是遗憾，到底是不舍得。
　　巴清费力的睁开眼，看见她的徒弟正朝着她跑来，那跌跌撞撞的样子与记忆中孩子们蹒跚学步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她忽的释然了，她这一生，尊荣也有，凄苦也有，起起伏伏波澜壮阔，但最多的还是岁月安好宁静悠长。
　　她抓住那只想要替她查看伤势的手，在冰凉颤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艰难嘶哑的开口：“没用的，子栖。这是来自那个时代的东西，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别白费力气了，陪师父坐一会儿吧，我们好多年都没这样了。”巴清觉得身体开始发冷，她感觉到的身体正在一点点下滑，她想要重新坐起来，却再没有那样的体力，她只能紧紧抓着叶子栖的手，试图用这样的方法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力依然旺盛，向她传递最后的一丝安心。
　　“子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为自己打算。你首先要学着保护自己，知道吗。巴山也好，陛下也好，都只是过眼的云烟，只有你们……只有你、自己经历过的那些……才、才是……”巴清断断续续的说着，她试图继续清晰的发音，可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无论她如何用力，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只能看着叶子栖，露出她最温柔不舍的表情，虽然她明知这一切都糟糕透顶，但她仍希望多年以后她的孩子们提起她想起她的时候，心中能有最后一丝安慰。

　　“师父，你说什么，我听不到啊！”叶子栖哭道。
　　剧烈的耳鸣仍旧撕扯着叶子栖的脑海，鲜血流进她的眼睛里，染出一片滔天血海。她透过狰狞的红色看着巴清嘴唇张张合合，只能依稀读出出“巴山”“陛下”等词语。
　　“巴山是吗，陛下是吗，好的我知道的，师父您放心，我都会处理好的，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的。”叶子栖绝望的呼喊，她不知道巴清在说什么，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自己会守护她留下的一切，一遍又一遍让她安心，好掩盖自己内心真实的哭嚎。
　　师父你别走，求你了，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不行的。
　　求求你，不要死。
　　我不能没有你。
　　叶子栖感觉到巴清抓着自己的手突然收紧，她透过泪水看着巴清的脸，只见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巴清费力的张开嘴，却再没有澄清的机会。她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睛里的光开始暗淡，她抓着叶子栖的手一下子松开，掉落在在地，转瞬间化为碎片齑粉。
　　叶子栖慌忙去抓，那些粉末飞速的从她的指尖流逝，融进空气里，飘然若轻尘。叶子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往东皇太一点方向，只见那本该放有尸骸的位置，也只剩下满地荒凉。
　　风从天花板吹下来，两个人的灰尘混杂在一起，打着旋儿沿着阳光飞出去，飘飘摇摇的散入茫茫天地。
　　叶子栖呆呆的望着天空，她的悲伤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只剩下一片震撼和茫然。
　　也不知是过了一时还是一世，叶子栖脑海里的嗡鸣声一点点小了下去，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
　　叶子栖缓缓转过头，看见星魂正看着她，脸上是前所未见的不带嘲讽的关切。
　　叶子栖一下子回过神来，她一把拉开挡在她前面的星魂，跑出大殿穿过连廊，一路狂奔回着她平日住的六角楼，踹开门扔掉书架上的书籍摆设，终于翻找出当初东皇太一给她的那个装着巴清髌骨的锦盒。
　　叶子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盒子打开一道缝隙。
　　空无一物。
　　终究是一个念想也没能留下。
　　叶子栖踉跄倒地，瘫坐在一地狼籍里。她忽然想起，她之前说了那么多，却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句。
　　“我找到师姐了。”她对着盒子轻声说。

ps：福尔马林挥发出甲醛气体，一定浓度下接触明火会引发爆炸

忽然发现星空之外那部分的科普忘记补了，稍等我去小绿网搬一下

一个十分潦草的科普：
1.这里只简单讲几个设定吧，一个是六魂恐咒，我参考了诸子百家里燕丹和韩非死的时候，手臂局部的症状，于是想到了丹毒和急性淋巴管炎这些疾病，就将咒印与细菌病毒联系在了一起。
2.控心参考了催眠，所以房间陈设是心里咨询室的样子。
3.第三件房间，是装有换气系统的“大体老师办公室”刺鼻的透明液体为福尔马林，易挥发且气体可燃（火焰为蓝色），于是那一段路程没有明火用的是夜明珠
【阴阳家众人：搞科研，我们是专业的✓

关于骨骼解剖学及身高度量的相关内容，感觉文章里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就不再赘述，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绿江“星空之外下”这章的科普区找相关解释。或者直接问我，毕竟作为一个医学生，如果给我本教材我甚至能给你讲叶子栖断手时候伤的是哪条肌腱哪条神经，病程发展及中医施治。以及她身上那刀，能引起什么并发症……
做庸医，我是专业的✓

第八十七章
海上风暴
星魂推开虚掩着的门，叶子栖正双目失神的背靠书架坐着，垮着肩低着头，怀中紧紧的抱着一个盒子。窗格子的剪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将她分割得七零八落，如同身旁散落一地的竹简。
　　星魂走过去，他向她伸出手，犹豫了半天却终是没有落下，只是弯下腰将地上的书简一本本拾起来。
　　“放下。”堆在角落里的影子忽然出声。
　　星魂动作一顿，蹙了蹙眉头刚想冷哼一句“不识好歹”，那个影子又说话了：“一会儿我自己收拾就好。”叶子栖的语气礼貌而克制，她抬起头，似是想回应星魂的善意，努力了半天却只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出去的时候能关一下门吗，我想一个人静静。”叶子栖重新垂下头，语气清淡的下了逐客令。
叶子栖这一静就静了三天。这三天里八角楼白天不开窗晚上不开灯，一片寂静连个人声儿都没有。星魂一度想去踹门，看看里面那位是不是死了，可一想到叶子栖赶他走时那个淡漠疏离的样子，又觉得他们俩其实也没那么熟。
　　况且如今阴阳家变了天，蜃楼亟需建立新的秩序。蜃楼的航向、云霄阁炼丹的进展、对叛逆分子的监控，前任东皇太一留下的那批人里哪些该敲打哪些该安抚，那些拥立过他的又该以怎样的关系论处……等着他决定的事情一直堆到天花板，即便是有大少司命帮忙也片刻不得休息。星魂突然觉得自己被叶子栖给坑了，她当初怂恿自己上位就是为了给自己找麻烦看笑话的。他越想越觉得气不顺，便更不想去和那个不识好歹的**多费口舌。
　　巴清去世后第四天，星魂终于听到了叶子栖出门的消息。彼时她的脸上已不见了悲戚之色，身上的伤口也都处理停当，被爆炸划伤的左眼用白纱布遮挡好。换上一袭白衣，整个人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
　　她回身锁好门，理了理衣袍走到人多的地方，随手拉了个路过的阴阳家弟子，问出了她这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有吃的吗？”
“没有，不过这个时间食堂应该还没关。”那名阴阳家弟子如是回道，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位独眼饿死鬼以一骑当千之势直奔食堂，一口气干了四碗饭。
　　星魂“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折子。
　　饭桶吧这是！这都一下午了她怎么还没吃完！她怎么不把自己撑死！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星魂透过东皇殿厚重压抑的门望向外面，只见到金乌沉海鳞光万顷，并无有人造访的迹象。他不由得在心中冷笑：有求于人时马首是瞻，用完了便弃如敝履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无痕，你可以啊。
　　是夜无星无月，天空是沉闷混浊的黑，连海风也湿漉漉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头烦闷。星魂走在甲板上，远远看见观星阁门口蹲了一个人。那人见他走近拍拍衣服站起来，下意识的想要挥手，却终究是退后一步，抱拳而立：“东皇阁下。”
　　“无痕大人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星魂负手从叶子栖眼前走过：“若要拜见蜃楼的新主人，当去东皇殿递帖子。见与不见，还当看本座的心情。”
　　“蜃楼万象初新，东皇阁下怕是有很多事情要忙，下官担心贸然拜访会耽误您的时间。且虽同为陛下效力，但阴阳家的内政臣还是应当避嫌的。”叶子栖有理有据的回答，并且在心里为自己的深思熟虑点了个赞。
　　“避嫌？无痕大人可真是会爱惜羽毛啊。”星魂讽刺一声：“也对，我跟你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同盟关系，如今合作结束，自然是一拍两散。”
　　叶子栖猝不及防的被星魂怼了一顿，那些好不容易措好词的表示关心和祝贺的话愣是一句也没能说出来。只叹了一声改口道：“无痕深夜前来，自然是有事的。”
　　她从袖中抖出一块白布：“这是当时下官与东皇阁下立的字据，如今你我的交易已经结束，下官依照盟约将字据毁弃，来请东皇阁下做个见证。”
　　“毁弃字据，呵呵好啊。本座还以为无痕大人不准备守约，要一直要挟本座直至蜃楼靠岸呢。”
　　“东皇阁下言重了，我蒙受清夫人教导，自当重诺守信。”
　　“不愧是巴山的人，”星魂闻言冷笑，一把抢过叶子栖手中的白绢，掌心一翻生出簇簇一团火焰，转眼间将那字据焚了个干净：“如今你手中没了我的把柄，我若要杀你，简直是轻而易举。”
　　叶子栖笑起来：“但是东皇阁下并不会杀我。”
　　“你觉得本座不敢？”
　　“不敢。”叶子栖答，随后又觉得这句话很是歧义，于是补充道：“现在杀我，对东皇阁下没有好处。”
　　她刚想给星魂阐述一下她作为即将上任的巴山大佬从长远角度看的战略意义，然后就看见星魂把手里那团火焰连同布帛的余烬冲着她丢了过来。叶子栖仰身欲躲，身上的那处刀伤却抽搐着一阵剧痛，不由得失了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上。
　　“本座做事，从来是随心所欲。”星魂皱了下眉，她的身手变差太多了。
　　叶子栖想坐起来，却觉得撑地手也使不上力气，本来右手经过最近的复健已经好一些了，今天却莫名疼得厉害连手指都伸不直。
　　“你是不是特讨厌我啊？”叶子栖忽然问。
　　星魂下意识想讽刺一句“无痕大人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可当他看到叶子栖的表情时却突然说不出口了。

　　她没有在嬉皮笑脸，她是在认真且严肃的发问。
　　“我以前在咸阳的时候也多少听说过关于你的事情。”她说：“根据过往消息，你这人虽然喜怒无常不好相处，但到底还是能遵循基本的人情世故的。”
　　“在蜃楼这段时间，我看你与大司命少司命之间行事，也从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甚至连你存了心顶撞月神时都留尚能留着基本礼数。但是你与我在一处时，冷言冷语也有，出手伤人更是常事。你不会无故对一个刚认识月余的外人这样，这不得不让我开始反思我自己。”
　　叶子栖仰头看着星魂的眼睛，诚恳道：“之前缠着你是因为没办法，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你真的讨厌我，也不必顾那些同僚之谊或是别的什么，直说了便是，我自会离你远远的。”
　　星魂感觉到叶子栖正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问：“你那眼睛是怎么回事？”
　　“受了点擦伤，比较走运，没伤到眼球。”
　　星魂松了一口气：“那你……”
　　“不过伤口挺深的，不仔细养着，恐怕会留疤。”叶子栖察觉到星魂对方才话题的回避，也觉得是自己太过咄咄逼人，撑着墙站起来，顺着星魂的话题道：“我姑且也是个妙龄少女，对容貌还是有些在意的。”
　　“妙龄少女？”星魂玩味的重复了这四个字，错过身去开门，只留给叶子栖一个背影。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说错了吗？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明白！”叶子栖作势要去拉他，却因为缺失了左侧视野狠狠的撞在了门框上。
　　“嘶～”叶子栖痛苦的揉着头。
　　星魂瞟到叶子栖发根处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再回想她与平日相比有些佝偻的仪态，不由得问到：“你怎么了。”
　　“我撞门上了呗，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叶子栖没好气的说。
　　“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之前在东皇殿的时候受伤了？”
　　“是在桑海的旧伤。”既然被发现，叶子栖索性也不再咬牙撑着，捂着伤口皱眉道：“不知怎的，从下午开始这刀口就一直疼，你说是不是天要下雨了啊。”
　　叶子栖以前倒是听过不少关于“金创伤口要是处理不好，一到阴雨天气便会如有蚂蚁啃咬一般又麻又痒”的传闻。之前在桑海将养时遇上雨天也确实觉得不适，但总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不知这次是不是在星魂这吹了一下午风的缘故，倒是越来越严重了。
　　下雨吗？星魂仰首望天，只见头顶黑漆漆乌压压的一片。层层叠叠的乌云掩住星月的亮光，将天空愈发缀得低矮，仿佛触手可及。
　　这远不是普通的雨所能造成的景象。
　　只怪最近分心的事情太多，居然连观天象这样的基本功夫都忘在脑后了。
　　“你进去等着，本座有事找公输仇。”星魂神色严峻，拽着叶子栖的衣领把她扔进房间。他急匆匆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一扬手点亮屋中烛光，对坐在案前一脸懵比的叶子栖说：“多喝热水，别出去乱逛。”
　　“啊，好。”叶子栖讷讷点头。
叶子栖实在是疼得难受，所以也没跟星魂客气，烧了杯热茶后，又顺手翻了个水囊灌满热水放在怀里抱着。
　　她在房间里里左等右等，水重新烧了两壶也不见星魂有回来的意思，刚想着留个字条告诉星魂，自己回去睡觉了，却听得外面突然乱了起来。
　　叶子栖站起身，刚想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观星阁的门却一下子开了，两个身着白衣的阴阳家弟子向叶子栖抱拳：“星魂大人和月神大人观得明日将有风暴，外面正在疏散物资，请无痕大人随我等下船舱避难。”
　　风暴吗？
　　真是天灾人祸并行啊。
　　叶子栖看着压抑压抑深沉的天空，在心中替星魂捏了一把汗。

小剧场：
　　关于阴阳家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某护法内心活动：
　　内心：她没来找我她怎么还没来找我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果然是没把我当回事儿既然你如此绝情那我也不把你当回事儿谁怕谁啊哼(ノ=Д=)ノ┻━┻
　　对叶子栖：“滚。”
　　叶子栖：完了，我被弟弟讨厌了，嘤嘤嘤猛男落泪
　　星魂：路边捡的便宜姐姐误会我讨厌她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第八十八章
东皇太一
在巴清死去的第四个夜晚，叶子栖仍然没能好好睡觉。此刻她和蜃楼上的其他人一起被安置在烛火昏暗的船舱里，周围是无数瑟瑟发抖的阴阳家弟子。
　　叶子栖蜷缩在角落里，觉得身上又冷又疼，直懊恼下来的时候怎么没带条毯子。她左顾右盼的发着呆，忽然在船舱另一端看见一个同样不知所措的水蓝色身影，直起身挥了挥手：“千泷。”
　　“娥皇姐姐！”千泷看见叶子栖急忙提着裙角跑过来。
　　“你怎么一个人，东君大人呢？”
　　“母妃她们都在上面，说是要守着机关。”
　　“星魂月神他们也是？”
　　千泷点点头，眼里涌现出一些不安：“娥皇姐姐，我们会怎么样？”
　　你问我我问谁啊。叶子栖心说，却看见千泷连同坐得近的几个阴阳家弟子都一脸希冀的看着她，只得努力露出了一个让人安心的笑来，朗声道：“阴阳家的长老们神通广大，有他们在外面守着，我们自是不会有事的。”
叶子栖话音刚落，风声嘶嚎着擦过舱顶，如同一把生了锈的锯子，一下一下磨着人的神经。
　　船舱里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
　　“天明他们怎么办，我没看到天明他们。”千泷焦急道仰起脸：“我要去找他，我们以前一直在一起的。”
　　“不行，你哪都不许去！”叶子栖难得的严厉起来，一把将千泷摁在怀里，缓和下语气劝道：“外面动静那么大，他们肯定知道要下来避难，只不过因为身份不便，不在人多的地方而已。你千万别乱跑，蜃楼这么大，你就是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反倒容易走散惹人担心。再说就算天明不靠谱不是还有少羽吗，他们不会有事的。”
　　惊雷贴着头皮打下来，船身剧烈的晃动着，雨点和浪花敲着身旁的舱壁沉闷的响。
　　叶子栖将千泷护在怀里，只觉得心情前所未有压抑，免不了在心里想着要是船翻了该怎么办，船舱进水该如何，要是旁边这个舱板突然裂了她岂不是要第一个跑不了。
　　胡思乱想间叶子栖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拉了一下，她转过头去，看见身边另一个穿着阴阳家弟子服的小姑娘正红着眼圈怯怯的看着她。
　　叶子栖这才注意到，云中君带上蜃楼的这批童男童女，竟大多数都是与千泷年龄相仿的孩子。
　　这样可怖的场面，饶是自己见多识广都忍不住跟着心惊肉跳，更何况他们呢。
　　叶子栖心生恻隐，微笑着向小姑娘招了招手，等她爬过来之后调整了个相对舒服坐姿把她也揽进了怀里。
　　窗外骤然一亮，银色的闪电如刀子划破夜空，雷声滚滚而来，吊在棚顶上的油灯晃了几晃，“啪”的一声熄灭了。
　　尖叫声从四面八方想起，一时间求告声祈祷声哭泣声咒骂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恐慌而杂乱。
　　一旦乱跑起来只会加剧船身的晃动，让所有人更危险。万一再要是有人跌倒发生踩踏那就全完了！叶子栖心中焦急，忍着痛苦咆哮：“所有人都停下！”
　　她的吼声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震慑的作用。哭喊短暂的变成了抽泣，然后又在下一瞬间成倍的爆发出来。
　　“都不要慌，安静听我说！所有人都在原地坐好不要动，现在你们越是走动我们就越危险。”
　　“我凭什么相信你！”有人绝望的喊。
　　“我是始皇帝身边的隐卫无痕，曾经参与过蜃楼的督造，也钻研过蜃楼的图纸。”虽然督造只得是陛下当年巡查工地的时候她在后边站着，图纸还是她和星魂打架的时候才凑巧瞄过一眼，但叶子栖确实用她的名号镇住了这些人。
　　身份暴露也不管了，说谎也无所谓了，哪怕蜃楼真的沉没，她也得组织起尽可能有秩序的疏散。想要达到那种效果，她就必须不惜一切代稳住人心，至少让绝大多数人的智商都恢复到正常水平上。
　　叶子栖想到这里，轻轻放开怀里的两个小姑娘，扶着墙舱壁站起来，用手拢着声音朗声道：“蜃楼的构造很复杂，不是在这里一两句就能说清楚的。但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以蜃楼的承载能力，抗过这一次风暴绝对没有问题。”
　　“甲板上阴阳家和公输家的长老们正在全力对抗这一危机，他们面临着更大的困难与危险。我们蒙受保护在此躲避，更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大家冷静下来，相信上面的人，我们不会有事的！”躁动不安的气氛终于一点点平静下来，但一言不发的安静依旧会滋生绝望。叶子栖想了想，提议道：“我们来唱歌吧。湘夫人是主掌水的神灵，她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她此刻的声音并没有经过任何一种伪装或修饰，反倒因为方才过于用力的嘶喊略带沙哑。但在这逼仄压抑的一片黑暗中，这样的声音反倒被赋予了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温柔而有耐心，用着哄孩子时的稚气语调：“来，我们手拉手，所有人一起哦。”
　　“一、二、三，预备，走。”
　　“帝子降兮北——”
　　糟，太紧张忘了自己五音不全了。
　　这也太难听了。
　　真是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又僵了下来。叶子栖抠着舱壁，觉得刀口更疼了。
　　她正发愁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黑暗中忽然听见千泷轻笑一声，轻快的鼓起了掌。

　　紧绷的气氛一下子缓和，黑暗中或远或近的也传来几声笑，再这样压抑的大环境中反倒让叶子栖送了一口气。
　　她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对着那个机智救场的少女笑了笑：“来千泷，你擅长音律，来起个调子。”
　　千泷开口，歌声如春来第一场唤醒万物的雨。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悠扬的歌声在船舱里响彻回荡，人们看着叶子栖的方向，如同迷失的渔船望着黑夜里的灯塔。
　　叶子栖倚着窗舷站着，气定神闲的望着窗外的滔天巨浪和云海，明灭的闪电勾勒出她的轮廓。她伸手扯下盖住右眼的纱布，好让其他人能更清楚的看到她的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她的冷汗顺着头皮往下淌，指甲深深的扎进窗根的木头里。
　　她好疼啊。
　　她快站不住了。
　　她又开始耳鸣了。
　　她其实都快吓哭了。
　　当时师父对着她笑的时候，也是忍受着这样的辛苦吗？
　　暴风雨肆虐了一夜，叶子栖也就这样站了一夜。站到最后叶子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凭一口仙气儿勉强吊着。也不是过了几时，叶子栖感觉到船身的晃动渐渐变小，窗外厚重的云层里隐约有光线透出来。她松了口气，险些站立不住。
　　“……娥皇姐姐，娥皇姐姐。”
　　叶子栖抹了把脖子上的冷汗，依稀感觉到有人在拽她的袖子。
　　“雨已经停了，我们可以准备出去了。”叶子栖顺着千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之前紧闭的舱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熹微晨光洒进黑暗船舱，穿着白衣的阴阳家弟子们鱼贯而出。
　　结束了吗？叶子栖的腿开始发软，连日积累的疲惫与困倦一齐涌上，差点当场卷起铺盖安详倒地。但叶子栖还是摁着窗舷撑住了，她怕自己一旦坐下，就再也没力气重新站起来。她绷着这口气一路爬出船舱，血红色的日影倒映在积水中，遍地烈火红莲。
　　昨日还高耸矗立的楼阁如今樯橹摧折，残垣断瓦洒落满地，中间还有零星几尾蹦哒着的鱼。叶子栖踩过甲板上的水，逆着人群奔走，在蜃楼船头的机关室里，她终于看到了星魂。
　　机关室的窗子早已被风浪打碎，海水从开着的门里漫出来。星魂迈出控制室，于船头负手而立，一轮火红的太阳在他身前升起。
　　叶子栖走近几步，匿身在废墟的阴影里看他。她眼见着星魂脸上那“不过如此”的表情瞬间消失，露出一副略显狼狈的样子。他的衣袍被海浪整个打湿，发梢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着水，他的神色难掩疲惫，嘴唇愈发苍白，扣在船舷上的手心有余悸的发着抖。
　　纵然是这样，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远远看上去，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便如同在过去的那漫长的一夜里，在直面大自然毫无怜悯的威压时，他也是这样傲然而立，于惊涛骇浪中，恪尽职守，不动如山。
　　叶子栖看着他的侧影笑了，心中涌现出一股欣慰。她之前多少担心过自己推举星魂成为下任东皇这一决定的正确性，她不知道在董先生恐怖手段下培养出的那些习惯于漠视情感和生命的人会给这个曾经辉煌的门派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她现在放心了。
　　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才是真正的东皇太一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