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1.7.31
传说每年春天，一只神鸟从南方振翅起飞，去寻找东海的大桃木，夏天正是它途径凡间的时候。当此之时，其翼化作疾风，鸣声化作雷电，天空织出一片黑色的云幕，遮蔽它的庞然身躯，托着它在云气之上飘摇而过。它来时遮住了夏日的艳阳，带来难得的冷气。高空的阴风急急地一催乌云，大暴雨就来了。
灵鹤正在武馆的一片旷地里，抬头看着这一幕。隆隆雷声充斥着天地四方，那神鸟该有多大？听说它张开翅膀能够触及几万里之外，发怒时能将大地震陷。也许雷声只是它最平和的鸣声罢了。又过了一会儿，高处的叶片兴奋了起来，这种欢愉逐渐传导给了邻近的叶片、邻近的细枝，直至树干也跟着摇摆起来。神鸟来了，大风也跟着来了。灵鹤翅膀上一根根剔透的羽毛被吹了起来，尽情沐浴着闷热夏日的风，灵鹤感觉身上无比清爽，虽然热气还没有散去，但是凉气却从他的羽毛缝隙中透了出来，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于是他把翅膀张开来，想多接住一些风吹来的水汽。不过很快乌云禁不住风吹，已经开始下雨了。
从前看见雨都是想方设法地躲起来，今天让一两滴雨落到身上，真是少有的快感。一丝丝冰冷触在身上，马上就会从身体各部贯穿全身，直达帽尖。此时热气仿佛是浑浊的，污染心灵，只会让他心烦意乱；而冷气是清澈的，驱散了浊气，让整只鹤都通透了起来。雨水是天空的恩赐，平时用的井水也是自然的，然而总觉得混着泥土，还不是最清；天上来的水，是真正的一尘不染。平时淋了雨，感觉像泡在水里透不过气来似的，所以讨厌；现在，他等的就是这个在雨里洗洗的机会。
他摘下了斗笠，闭上眼睛，一边淋雨，一边静听风声。他听到了和往常不同的雨声，不是单调的哗哗水声，而是叮叮当当，劈里啪啦，万物与水齐奏的声音。节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稀疏的背景音中，偶尔会出来两下清脆的响声，像是故意吸引他的注意。通常这样只是徒劳，若不是灵鹤听着，它就只能孤单地埋没在平平无奇的雨中。这种声音是哪儿来的？灵鹤一点点地去听：雨打在地上，打在屋檐上，打在树上，打在自己身上，声音总是那么平稳，并不突出。他没有听出这种有趣的异常来自何处，在默默的搜寻中，竟然逐渐产生了睡意。但雨密密地、轻轻地洒在他身上，他心里总有一种不适感。他终于厌倦了淋雨，感觉没趣了吗？恰恰相反，他觉得雨还不够大，他还没有舒服到极致。之前干活的时候身上蒙了一层灰，正好借雨洗一洗。此时他的羽毛该白的地方已经被刷到洁白无暇，该黑的地方已经被冲到乌黑锃亮，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当是绝美。然而他还不满意，他还在等，等着那永远不够大的雨把他从里到外冲个干净。

“喂！你在那儿干什么？”
这声音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的，穿过层层雨幕传到灵鹤身边时，已经被冲得模模糊糊了。灵鹤睁开眼睛，一时间竟然像失明了似的。乌云已经没有耐心降下一滴滴的雨了，而是直接开始往下倒水，让整个世界仿佛沉入了海底。雨幕厚得连风都透不过来了，或者说，暴雨本身成了风的化身，冲击着灵鹤，将他全身的羽毛粘了起来，完全失去了神气。那种冰凉的感觉马上变得难受折磨了起来。
“快进来啊！”
灵鹤隐约看见了水牛师傅，便朝他那儿过去。练功房的屋檐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没了雨，灵鹤的头上空落落的，又戴起了斗笠。水牛师傅一脸嫌弃地进练功房翻出了一条毛巾，“擦擦吧。”
雨声很大，却没什么波澜，仿佛是天地的一片沉默。
“听说你在茶楼出风头啦？”
或许是刚刚被暴雨淋得有些狠的缘故，灵鹤感觉自己的关节开始发痛，头也有点疼。翅膀和腿关节处也有发软的感觉。
“我有个老朋友当时在那里看见，后来跟我说了。他强烈要求我把你收进来一起习武……你先别高兴，你那儿的水能不能再擦擦，真是的……我们力大武馆向来的规矩就是，进来要先通过考试。”
“就知道你不敢，我看也是，还是扫地更适合你的身板儿。你看你啊，本来在外面淋雨就不聪明，淋完了又看起来病怏怏的。你说你这么菜还学人家装酷……你到底怎么了？看你不太对头啊……你该不会，是碰了那个吧？”
“什么？”
“就，就那个啊！”
“啊？”灵鹤没有发现，问到这个的时候水牛师傅已经不再是拿他开心的表情了。
“迷梦花啊！亏你还是泡茶楼的，你一点都没听说过吗？我知道你不擅长骗人，看来你真不知道。但我要提醒你，这种东西，千万别碰。这是一种奇怪的花香味，你要是吸进去了，等你离开一段时间之后立马就难受，难受就再想吸，这就上瘾了。很容易的！你去看外面，现在有多少上了瘾的？告诉你，不仅会上瘾，还让你全身发软，产生幻觉。到那个时候，你就完啦！你只有等着耗光你的生命，一生都赔上去吸这个东西吧！所以没事别出去乱搞，而且，你得把你身体弄好一点，我们还指着你给我们扫地呢！……你今天怎么都不说话，这么闷……今天没啥事了，累了你就快回去吧。明天可有一堆活儿干！休息好，别老是蔫了吧唧的。我走了！”
暴雨来去匆匆，夕阳落山之前成功给大地露了最后一脸，把光芒放了出来。灵鹤被闪得晕晕乎乎的，身子更软，更疲倦了，就站在原地不想动弹了，脑袋也不想动弹了。天暗了，太阳的余烬将天边的云撕成一片片的，断断续续，从缝中透过去，便能看到无尽之远。那只神鸟已经飞走了，在黑夜中飞向了未知处，等到星星在天空中亮起，灵鹤才一步一步，回了。

十七
2021.8.4
山中小雀灵鹤拱手言：
近日夜深人静时频频叨扰，望见谅。每来时，足下往往沉醉梦中，未曾察觉。小雀至此，见浩荡之奇景，享天人不辨之乐，宜早以书辞竭尽此情。然时运不济，又迫于贱事，直至身体狼狈，心力憔悴。灼灼夏日，炎炎心火，武馆内外，来往世间，无一处释放。故草草自述一二，以寻一处清凉。
小雀生非金枝玉叶，也非祚薄寒门，刀枪棍棒，无以成功立业。饮食朴素，自得其乐而已。小雀自幼体弱，阴气积郁，阳气不行。家母鞠养殷勤，顺阴阳之气，终使为顶天立地之鹤。家母无甚厚望，惟冀其衣食无忧，虽掌客栈足矣。然小雀年少气盛，怀鸿鹄之志，以为晰耀世间，举翅之易也。故辞母去家，至今未得一归。当是时，世者多以读书为业，娇首而见高天，举步则行青云。小雀不循众人之道，习奋翼搏击之术。世人皆谓鸿毛柳叶之躯，恐无所成；修心养德习武之族，拳脚以驱，有暴戾者，红刃相见。雷鞭烈斧，扇云剑流，皆以身试之，终不容于静心之地。寒风栗冽，暴雨急侵，残叶飘零，衰颓废落，听天委命，前路未卜。幸有纵云山李达武门不以小雀鄙陋，留作仆役，除不洁者，于是竭力服务，不胜感激。
小雀执敝帚，常思向贤以自善，崇武以自强，窃学招式，技艺日精，非向时傲者所能及。事虽不济，志岂可没乎？小雀初心惶恐，及茶楼之胜，夜遇青峰，有所树立，然终困于虚名，思虑甚多；环游梦境，出入奇门，以为近乎道矣。今反顾之，凡所自念，悉浑浑醉己耳。
迷梦花者，迷魂烟也。侵入之初，肌骨疲软，心神纷乱，疑操练过盛，气尽使然，不知实因染毒之故！小雀窃闻：此烟摧形伤财，犹在其次；困人心智，引其入梦，不能自拔，其害之甚，令其醉迷梦中，神自游而形如枯槁。所见者，或茫茫山水，绵绵波涛，旷远奇清，轻轻煦日润之，萧萧长风贯之，翱翔回旋无所束缚；或登临瑶台，左右天鸡踆乌，金翠玉钗，罗衣粉袂，歌天舞云，快然自适；或威震四海，号令天下，收藏金银不胜数，山川田地难尽言，于是从心所欲，无不顺之者。囹圄之坚，心牢之固，弃之愈切，陷之弥深。悲夫！今亲遭此不测之祸，举足不知何往，静立不知何思，复欲以迷梦花气自忘于江湖，逍遥人世之外，幸而不闻交易之所，亦不知吸食之法，盖以不闻不知自救耳。
有染之者，使左右亲近缚其手脚，其效未可知也。然小雀欲引左右相助，复奚告之？夫天下劳碌尘埃者，曰下流者，世人鄙之，家常琐事不与交言，无论心志。小雀常以卑下，忧不辱身、不辱先耳，至于登天之志，间或思之，未敢留心。而今毒烟横行，乃不法商贾私欲为之。古人云：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今事至而未见受任者，则天下之祸，必将降乎众人。小雀岂能坐视？然置身阘茸，已无名乎众人，今欲驱毒而自染之，岂不重为天下笑，小雀尚何言哉？故存此事心中，不为常人言也，君独知之耳。
且又闻之，烟瘾者所见梦中纷繁，疑所执之念深甚，素未察觉，今迷梦花激之，以致如此。故若不强弃之，则莫之能助。小雀冒然数来访于梦中，盖亦因所执之念深，困于思绪之桎梏。于是初落笔时，思与君断绝，不复来往，力求解困梦境，顾反现实之世。然心亦深知无望，聊竭力自慰耳。且度所谓“执念”，当意指名利，权势，自由之类。然小雀梦中所见，或似实景，或稍类似而多不同，或下立苍苍，覆之漫漫，穷其怪异；而近日所见，有冲天之楼及七色彩光遍野，不见褐土，来往牛马疾驰硬壳之上，目耀四方，声震九洲。足不出户，而天下山河见于几寸之内，书信来往，须臾而得之。实乃奇幻妙绝。小雀梦中自视，或仍为鹤形，或黯然形散，或如魂魄飘浮世间；而近日所见，为两足走兽。梦醒之时，亦自怪之。此何执念也？
小雀不解，但知此情灵怪，避趋无用，惟直视之。故不辞迷梦花毒之险，行文至此，欲复沉梦中，上下求索，以寻破解之道。两足之兽，善文书、术数、天文、药理，涉猎之广，武者小雀所不及；久伏案前，不动腿脚，惟奋笔书，虽羸弱者不能敌。盖文武之道相异也。然吾二者，殊途同归，治世安民之志一。故小雀斗胆言之：君为梦中我，我为梦中君，我与君实为一也。身形乍不同，乃魂灵游于两界躯壳之间，忽而为鹤，忽而为两足走兽，忽而又为鹤，而命运不同。迷梦花毒之效，使神魂颠倒，往返出入梦境之门，无止息之时。至此，小雀似有终此难之法，千言万语，却难下笔。欲细陈之，不知所言。此我告于君乎？我告于我乎？其执念一焉？其执念异焉？皆难了悟，但知欲止其患，犹在治其魂灵。请君三思，请我三思，请此魂灵三思，牢记此言，共解此梦，破迷梦花毒烟之障。书至此尽，无须赘言。
山中小雀灵鹤，顿首再拜。

十七？
李达新弟子选拔考试，规则很简单，只要拿到那面红旗就行了。
太简单了。
地面上沾着血污，还有几颗被木人桩打掉的大牙。看来又要加班了。他望了望不远处依然插着的红旗，然后又望了一次。别人以为他只是没见过这种阵势，想多张望几下罢了。但是他心里的渴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比那里任何挑战者都努力，却也比他们都胆小。这可不是说他害怕骨折、害怕脑震荡。他刚入力大武馆当清洁工时，便开始了等待的旅程。他不惜把自己伤得一片红一片紫，不惜练到筋疲力尽无力回家，席地而睡。如果李达看见了，一定会认为他是神鹤，因为他受伤从来不擦药。他是不怕受伤的。但是，他却怕众人的嘲笑。李达只是丢给了他一杆扫把，他就在众人刺耳的笑声下乖乖去扫地了。他知道自己对不起一直力挺他的山猫美玲，他的临阵逃脱让她也非常尴尬，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能有人安慰自己已经足够了，清洁工就是清洁工，奢望什么呢？
连风声都在他面前窃笑。灵鹤想都不想，举起扫把就是一挥。什么，刚刚自己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结果扫把还没挥起来就抵住了扑面而来的坚硬之物！而且它还十分我行我素，大有突破扫帚的拦挡，直击面门之势。他不得不两只翅膀用力将它抵死，方才看清，旋转过来偷袭他的竟然是木人桩的一根桩手！考试场地的陷阱突然全部启动了！右边！灵鹤侧身一栏，又是一次扎扎实实的格挡，木人桩将它的双翼震得发麻，差点没拿稳扫把。
没人敢再嬉皮笑脸了，就连李达也慌了。他的双脚呆在原地，手上却急急地乱比划着。大家都让他慢慢走出来。但是灵鹤已经走进了场地中间，前后左右都有围追堵截，而灵鹤只是运气好暂时保住了一条小命。他们的眼神中有一丝预见了结果的呆滞：灵鹤一定会在里面被打得半身不遂。
灵鹤却没有动。他又望了望那面小红旗，又望了望美玲——在场的只有她不慌张。灵鹤看到她朝自己点头了。这一刻，他回想起自己做过的所有噩梦，忽然觉得全都是笑话。世界上会有迷梦花这种东西吗？我会绝望到给自己写信吗？全都是笑话，绝望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要看到希望！他对美玲微微一笑。轻风吹动了斗笠，他的脚尖也感到了快活。
不止他自己知道，他有这个实力。
上步试探，躲！挡！没错，他的脚尖，双翼，长喙，乃至他的斗笠……统统激活了！再来，盯住右边，左拦，下腰，起脚右蹬，闪，独立劈砸，下势伏地，一飞冲天！流星飞锤奈我何？贴地，低身过，翻云覆雨，左右回旋，腾龙势，落叶势，稳住，迎风合抱，抬头！快，快追上去，踩住，扫把抵上，不要了！快，快到了！快，快！好！收！
他不敢笑出声来，憋住了喷涌的兴奋激动，取下红旗，来到了美玲面前。美玲好像比自己拿到了红旗还高兴。她握住了他的翅膀，高高举起，欢呼了起来。
灵鹤的实力，当然与美玲无关，这是他一个人努力的成果。但是自信，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结果。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就像做梦一样……

来晚了

十八
2021.8.9
灵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地上的。他连忙跳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环顾了四周，发现这正是自己的屋子。
终于从梦里醒来了。
灵鹤开始一点点找回自己睡着前的记忆：当时他已经头昏到不能自持了，却挣扎着不肯睡去……他发现自己就是在桌子边躺倒的，桌子上摊着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拿来一看，开篇是“在下灵鹤”，往下是从自己的故事讲起，长篇大论，最后戛然而止，只留下几句客套话。这是一封信。他记起来，那天晚上毒发之时，他神志不清，想到什么写什么，竟然写成了一封信。
在信的最后，是赫然几滴鲜红的血。
灵鹤不知所措地捧着那几张纸。我到底是怎么染上迷梦花的？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了，但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仿佛是故意不让他找到答案，好让他能在梦境之外也能感到绝望。他明白，自己从小身子弱。现在染上了毒烟，也不用奢望自己能多好受。灵鹤又读了一遍这封信，读到最后才发现自己都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太可笑了（幸好没有别人看到），他的撕心裂肺胡言乱语地写在纸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告诉自己，别再做梦了，别再做梦了，但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每天白天他都这么告诉自己，但到了晚上迷梦花的气味就会将他全身占据，他知道只要再吸一口那种烟气就能缓解下来，但是不可以！他最后总是在天旋地转中闭上眼睛，不知道是晕过去了还是睡去了，还是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在梦里也有这封信的印象。想到这一点，他突然又惊异于自己信里的想法。一道光从他心里穿了出来。虽然梦里的自己没有拿它当回事，但是……痛苦是从梦里来的，答案也一定在梦里！
灵鹤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上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是半年前。虽然他只是睡了一晚上，在梦里却像过了好几天，里面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那个木人桩的桩手打过来震得他双翼又痛又麻又酸的感觉，飞扬的木屑扑面而来的真实，被棘刺与木桩环绕的危机感……他最不能忘的是那个山猫美玲。梦里的晚上，众人睡去的时候，他仿佛独享了这个世界。柔和的晚风中，他在自由地随风舞动，享受着功夫的快感。而她在一旁偷看，最后出来告诉他：“灵鹤，你太厉害了！你应该正式拜师习武！”
灵鹤为自己的自信心奋斗了很久，思考了很多。他很努力地变坚强，努力地放空自己杂乱的欲望，努力地寻找着自己的方向。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做好自己，不要跟着旁人的评论走，要活成自己心中的鹤师傅……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在对自己说要自信，告诉自己前面的路该怎么走，却没有别人鼓励他。
他时常希望自己练功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不远处房顶的瓦片间偷看他，偷偷地跟他吹同一阵晚风；或者能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给他一句真诚的“加油”。
也许这就是我所谓的“执念”吧。奇怪的是，灵鹤并没有陷入新的失落中，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这是一种美妙而充满活力的状态，就连他自己也感觉莫名其妙。他试着小心翼翼地告诉自己：不会有人在晚上偷看我练功的，我没有别人的鼓励也能一样进步，我心里是有这个信念的。但他就是很期待。灵鹤又想笑又想骂，又担心自己的白日梦让自己走火入魔。
但看来是不会的。如同梦里那个美玲跟他说“你不试永远不会知道”的时候一样，他浑身来劲了。他忘了染上迷梦花的人应该是手脚无力的，也忘了情绪波动会让他咳出血来。一套拳从头打到尾，定格在了最后意犹未尽的站架。他浑身发热，筋骨全都高兴地舒展开了，生命之气重新他体内流淌了起来。他随意地对空气出了几招，听听那久违的破空声，如同暂闻仙乐；他两脚一震，全身随之一抖，感觉把前几天积压着的疲态全抖掉了。然后乘风而起，盘旋畅游了一阵，看着自己的院子，还有他待了那么久的练功房，从未感到如此亲切。吹着半空中清爽的风，他彻底醒了。

当所有人看我有点怪，
我该期待还是该徘徊~

十九
2021.8.11
那个大嘴又在茶楼里演说起来了，他的声音响得整个茶楼都能听见。
“要说这件事，”他拿筷子在桌上敲了一敲，又提了提声音“不妨让我给你们打几个谜语，你们看看怎么解。”
“你说。”
“第一个——独行。”
“独行……有自力更生，无所畏惧之意味。又有几分孤独。”
“不对，我看这意思是‘毒’，‘刑’。这是说此番那些卖毒烟的不法商贩必将被绳之以法嘛。再说下一个吧！”
“好，第二个”大嘴伸出两根手指，“——落影。”
“想一想……落影……莫非是指从高处投下来的影子？这样能想到的东西就多了，树叶、风筝……不只是风筝，一切在天上飞的都有所谓的‘落影’。”
“哎，这倒有些说法。”
“我先说完最后一个好了，”大嘴得意了起来，“——梦。”
“这是说迷梦花？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嘛。”
“哎，别急啊。你再想想，迷梦花，它的关键不在‘迷’，也不在‘花’，恰恰就在‘梦’！你们再想想，说到梦你们会想到哪个人？或者哪些人？”
“还是不明白。你再给说说。”
“我从头开始说啊。首先，独行，就是没有朋友。这次官府派人下来彻查迷梦花之事，派的是没有朋友的人，也就是说他在官场不受待见，你们猜是谁？当然，我估计你们还是不知道。你们不像我，官府里每个人都认识。要跟你们讲这些事，还是得靠我！这第二，落影，影，通‘莺’啊，你们猜对一半了——莺可不就是会飞的嘛？最后这个梦，你们想，是谁一直在宣传梦啊什么的邪乎的事情？（小声）流云武馆嘛，他们就是帮凶。”
“哟，大嘴，又在断案啦？”茶楼掌柜背着手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我一直说，您要是能去官府办案，天下就没有难办的案子了。可惜了，他们真是有眼无珠啊……”
“去去去！”这个大嘴毫不客气地挥手，“别打岔，我正讲着呢！你不爱听就别听！”
“我今天就是不爱听，还偏要管你。”掌柜从身后亮出一本账本，扔在他脸上。“你除了会胡说八道还会什么？我听不得有人在我乱动嘴皮子。今天，请你把欠的茶钱付清，然后我亲自送您离开。”
“这！”大嘴两眼一瞪，“我没钱！”
“官府的人有钱，你让他们帮忙给呗。九牛一毛，不多不多。”
“你！”大嘴的喉咙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引得众人纷纷发笑。大嘴又气又恼，一推桌子跳起来，喊道“先赊着！”，同时一溜烟从侧门跑了出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掌柜摇摇头，“要他还一次钱，比要他闭一次嘴还难。”他拾回了账本，从伙计那儿接过了一壶茶，端到了站着的灵鹤跟前。
“鹤兄不坐吗？”
“不用，我习惯这样站着，”灵鹤伸出翅膀来，不过掌柜很客气，帮他把茶壶茶杯都摆好，茶也沏好了。灵鹤笑笑，收回了翅膀，“最近生意怎么不好？”
“都是因为那毒烟呗，迷梦花，”他叹了口气，“不瞒您说，您帮忙打退的那个强盗，后来官府带走查了查，发现他是老烟鬼了。他来的时候也确实带了好些烟气进来，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烟。现在知道了之后，那些客人都不敢来了，怕吸了‘二手烟’。唉，其实开了门窗，毒烟散得很快，但是他们有心理阴影了嘛……”
他们的心理阴影能大到哪里去？胆小！灵鹤暗想。
“生意不好，那更不能随便放人赊账嘛，该拿的钱得拿回来。”
“害，这我明白。但是如今一切可都是不容易的……你看，你是扫地的，也不容易，应该不会不懂吧。唉……”
掌柜叹着气走了，灵鹤目送他走出了茶楼的正门，然后把头回了过来，盯着自己的茶杯。茶杯里的清茶映出了自己的脸。官府要派人来了……自己感觉想做什么，但是什么都做不了。静观其变。

最渺小的我
最卑微的梦
我发现这世界没有那么那么的不同
现实如果对你不公
别计较太多
走吧，暴风雨后的彩虹
也许会落空
也许会普通
也许这庸庸碌碌的黑白世界你不懂
生命中所有的路口
绝不是尽头
……
——《让我留在你身边》

二十
2021.8.12
“打起来啦！要打起来啦！……”
满街都是在传“要打起来了”的声音，但没人敢去围观。因为大家都知道，和官府的人纠缠不清可不是好事。于是那些人只是慌慌张张地瞄了两眼，见到有人在找官府老爷的麻烦，就火急火燎地奔回来大张旗鼓地宣传。众人接着这故事序幕传下去，先是说成了“青龙出水亮晴空”，给这件事增添了几分玄幻，接着编出一阵刀光剑影，火花四射。灵鹤离开的那会儿，估计连尾声都已经编出来了。他们实在没见过这种场面，又新鲜、又激动、又害怕，都全凭想像在趁机过嘴瘾。
灵鹤也没有见过这种事，他本来是老实的，不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当“青龙出水”的奇闻传开了之后，灵鹤总感觉自己周围的气氛不自在了起来。经过他身边的人都会多看他两眼，虽然没有恶意，只有好奇，但是这份好奇已经很不同寻常了。于是他突然告诉自己：你应该从空中侦察一下事发现场的状况！这是一种特殊的诱惑，感觉像是被线牵住了一样，他毫不犹豫地拍拍翅膀飞去了那个传说中的地点。

青峰？
看到了那只丹顶鹤十分显眼的赤顶，灵鹤心里一惊，一不留神就飞进了云里，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他在里面不知所措地来回兜起了圈子。怎么办？灵鹤刚刚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此举会变得如此尴尬。他在心里预演过了几种可能性，但就在他想到官府可能派青峰下来的时候，他心里退缩了，把这个想法丢在了一旁。结果来的偏偏就是他！他本来打算看一眼就走的，但是现在那些复杂的情感又泛上来了：上次他来的时候与他有些摩擦，灵鹤对他是既不服，又有些佩服。此时，这些感觉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在灵鹤心里翻滚着。
况且，现在青峰对面的可能就是贩卖毒烟的大罪人。灵鹤太想下去扁他一顿了。灵鹤左思右想一番之后，自己说服了自己，觉得自己现在出现是合乎情理的，又默默想好了几套说辞，便刺穿云层飞了下去。
那丹顶鹤就是青峰，他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一边朝青峰俯冲下去，一边扫视他四周，想第一时间看清是谁那么大胆，竟敢顶撞青峰。但是奇怪，明明飞得那么低了，怎么还是看不清？灵鹤一犹豫，稍微降了降速度，扑面而来的风收敛了些，灵鹤一眯眼睛，突然看清了：是俏小龙！
眼看自己就快撞到地面了，灵鹤的翅膀一阵乱扑，先是往俏小龙那边飘了飘，然后又向青峰回过来些，左摇右摆，最后竟然落在了他们两个正中间。踏地声过去之后，剩下的只有灵鹤自己的呼吸声。他瞥见青峰怒气冲冲的神情，又看到小龙睁大了她亮亮的大眼睛。
“你这个扫地的来干什么？”
这句话来得太快，有点把灵鹤刺痛了。有不少人称他为“扫地的”，灵鹤通常都能忍下来。没想到青峰终究也是这么想的。
“闭嘴！”灵鹤还没开口，俏小龙已经飞快地甩给了他一句呵斥，把灵鹤都吓了一跳。正当他不知所措时，俏小龙已经蹿到了他身边，“灵鹤，他是来买毒烟的！”
“灵鹤”，青峰也抢着开口，但是他的喙颤了两下，又合上了，眼睛里流出了愧意。他没想到自己没有一点周旋的机会。又多了一个知道自己染上了毒瘾的人，可恶！青峰暗暗地捏了捏爪子，又开口说，“上次给你的挂件你怎么还回来了？”
“因为那不是我的。”灵鹤如实说了自己这个简单的想法。
“你们认识？”俏小龙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灵鹤。
灵鹤没有听见，他恨恨地盯着青峰，看着他取出了那个挂件，向他抛去，看着飞到自己面前，又看着落到自己脚下，敲在了地上。他想起无名告诉过他，青峰是只有梦想的鹤。上次灵鹤感受到了，他的梦是飞絮、是游丝，隐隐约约，又绵绵若存，是不会消失的美丽。但它现在消失了，像被暴雨打过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可怕的死寂。
青峰见灵鹤竟然不接他抛来的翡翠，任它落到地上，眼神也冷淡尖锐了起来。“你……真是不知好歹……你……”他不仅感到自己失去了威严，更可气的是竟然被一个清洁工取笑了。“我怎么会欣赏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灵鹤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青峰一定是被迷梦花陷得太深才性情大变的，他不是这样的！这次他忘记了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他的眼里发出了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光，坚定，锐利，充满杀气，战胜的意志势不可挡地冲了上来，然后涌进自己的四肢，身形合一。
白墙与黑瓦合抱，玉露与清风同台。夏虫声中一点秋，醉在心里。“再较量一次吧。”

青峰仿佛利剑出鞘，腾空而起，灵鹤侧步闪过他的飞掠爪，立刻与他缠斗到了一起。从烟毒中恢复的灵鹤不但没有失掉以前的功力，打起来还多了几分沉稳自由，而青峰的身体却在走下坡，灵鹤与他面对面拼招并不落下风。青峰也摸透了灵鹤现在的实力，知道没法一气呵成拿下战斗了，于是以突如其来的阵风为掩护变了一招，来了个回身大劈砍。
这招用力足，势头猛，但是速度并不快。本来灵鹤可以轻松躲过去，抓住一个反打的机会。但他又见青峰的脚并没有立直，身体有前倾之势，醉翁之意不在酒。灵鹤一时犹豫，结果是架起了翅膀，结结实实地扛住了他用尽全力的一招，然后将他顶了出去。
“你在干什么？”灵鹤扭头看向自己身后一动不动的俏小龙，结果发现她拿一双惊恐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我……我不知道他会功夫呀！”
“我怎么说也是武者出身嘛。”青峰笑得很干涩。他说这话是得意的，但他明显有些懊恼的神色：居然没有得手。不过转念一想，这招还是打在了灵鹤身上，也算是不亏。
“你还想偷袭她，你脸呢？”灵鹤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
“只要你们活着离开这里，我就没有脸面可言！”
他难道想灭口吗？灵鹤并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寒心，他这么快就已经不是上次那个彬彬有礼的丹顶鹤了！今天非打醒他不可！他看了看俏小龙，希望找到些协同作战的默契。但是她好像被吓得不轻，只是弱弱地望了他一眼。
“你反应怎么这么慢，有退步啊。”灵鹤想让她感觉轻松些。
俏小龙被这样一逗，果然又笑了：“谁说的！”
她一下子蹿了出去，灵鹤也快速跟上来，先一步缠住了青峰，好让俏小龙找到合适的进攻时机。青峰更加奋力地左右开弓护住自己身前的一小段距离，不让灵鹤贴身限制他的移动。但是俏小龙调整地很快，不愧是练过的，她很快攀住青峰的脚杆，绕了上去，一下把自己推到了与他脑袋平齐的高度。青峰被身上传来的一阵冰凉吓到了，他看到一道绿光一闪而过，就像一条鞭子一样抽了过来。
灵鹤趁青峰挨了这一抽，连忙扑上去乘势直击他脆弱的胸口处。不料，青峰好像丝毫未受影响似的，从容地拦了下来。反倒是灵鹤这一招进攻之势盛极，完全没有后手的准备，被青峰翅膀一挥掀了出去。他的脚刚踏稳，青峰疾风迅雷般的攻势又来了。双方攻势相当时，灵鹤尚可与他过招，可是现在他站姿不稳，受到青峰猛烈抢攻，只能略支持一阵，勉强挡下青峰几招后，被他正脚踩到了腹部。
俏小龙到底怎么了，这不像她的实力啊。
灵鹤来不及多想了，在弱势的局面里没有埋怨的时间，唯有不断寻找机会才有生路。他现在被踩着身子按在地上，眼看青峰准备一脚踩上自己的颈部，他迅速立起双腿一夹，把青峰的双脚扣住，随后借他练出来的好腰力一绞，将他绊了个踉跄，自己则用翅膀一点地站了起来。这时他才感到腹部的一阵剧痛，不知不觉中他稳重的迎敌姿势也疲软下来了。
幸而俏小龙及时上前补上了位置，给了灵鹤一丝喘息之机。当然，要是再让他漏一次破绽就更好了。灵鹤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战局，只见俏小龙又如上次那样由青峰的脚跟起招，这次青峰有所防备，先护住了自己的脖子。但俏小龙也打得很聪明，一甩身荡到了他翅膀上缠住，立起尾巴像弹簧一般朝青峰脸上刺去——若不是亲眼见到，灵鹤绝不能想像蛇竟然能做出这种动作！青峰措手不及，简单地扬起另一只翅膀把它化掉，没想到俏小龙的尾巴瞬间粘了上去，又是荡秋千般的一甩，钩住了青峰的脖子。这样她便正好拎着青峰的翅膀，像提木偶一样牵了起来，让他自己打自己！
灵鹤深以为这招高妙，俏小龙已经将自己蛇的功夫吃透，这下必然能够找到战机。青峰忙于应付俏小龙诡灵的搏斗方式，忽略了下盘的防御。灵鹤一个探身直指青峰的脚杆，意图将他掀翻——这正是他们上次切磋时，灵鹤未得手的那一招。灵鹤满心想着这次该复仇了，没想到这次又是不如意：青峰的下盘竟然如此扎实，连搬都搬不起来。他立马收回了身子，一晃头发现青峰已经盯住了自己，而一时不见俏小龙在哪里。灵鹤大吃一惊，怎么又没配合上！这次又是青峰反手抓住灵鹤的破绽。而方才灵鹤以为胜利已经到手，出招的架势就更不稳了，青峰也不需再跟他过招，直接一脚飞到灵鹤胸口上，毫不收力的一记重踢，把他踹翻在地。灵鹤在地上一阵翻滚，浑身都跌出了伤。更要命的是他被这一脚踹得胸闷气短，甚至呼吸不上来，很快眼前便天昏地暗，感觉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灵鹤！”他听到俏小龙尖叫了一声，向他扑过来。别过来啊！专心战斗！灵鹤张开了嘴，但是只能艰难地呼吸，说不出话来。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一阵拳脚声。她果然还是不会让人失望的，灵鹤有些宽慰地想。他稍稍坐起来了一些，想看到俏小龙出手的一刻，却看到了让他惊掉了下巴的一幕：青峰想上前了结他的时候，脚下的青石砖却动了动，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如同晴空霹雳一般，硬是把他顶了回去。
这正是他梦里见过的场景！
但这次绝对不是梦。那一闪而过的东西现出了真身：一条变色龙。他黑青色的身体趴在青石砖上，真如隐身了一般看不清楚。此时他立了起来，身体又转墨绿色，然后变为草绿色，这才看清他的身子。他看起来并不大，论年龄应该比鹤蛇二者小不少。可是脚步却异常沉稳，两掌一横一竖抱在身前，倒真有点意思。当他和青峰交手的时候，灵鹤发现他的拳法也极有特色。面对招式张扬的丹顶鹤，变色龙强硬而平稳地趟着步子迎上去，无论青峰的翅膀怎样挥动，他总能像胶水一样贴住，让他如同身陷泥淖一般难受。而且他似乎总不用很大力就能切开对方的攻击，使其露出空当，然后流畅地把自己的攻击打进去。
青峰见第四者来插手，更加恼火。但他没有急躁，在挨了两掌之后，他也渐渐摸清了些他的套路，加快了自己脚步的挪动，出手也更加短平快。变色龙接招的粘滞力果然下降了，但他不慌不忙，他明白对方一旦在进攻上花力气，就一定会有疏于防守的地方。于是他高兴地踩了青峰的脚趾。
灵鹤大为惊讶，他已经确定那变色龙是个孩子了，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出招的意识比自己好很多。他也明白，既然是孩子，力量一定会弱一些，也就是说他挨不住青峰的正面攻击，而且出掌的力道也不足，没法给青峰带来有效的伤害。他的大脑飞转了起来。
变色龙的双手如龙卷风般回环翻卷，将青峰的攻击全都吸收了起来。他看似在不停用手格挡，实则每一处都是虚的，导致青峰的重心不断往前挪动，用力一猛，就压到了变色龙身上。后者身子一伏担住了他的重量，这实在是拿下战斗的大好机会。可惜变色龙经验不足，加上力量偏弱，只顺势将他甩开去。
青峰松了一口气，想必这家伙用尽了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跟进上来的，白白拱手让出了出招机会。只是他没想到，从他的身后突然穿出一只飞爪来，成功地补上了关键的一击。这一下由于灵鹤气力不足，稍稍有些偏，不过还是踢中了他的胸口，接着又是翅膀一扫，将青峰仰面撂翻在地。

“耶！”这小变色龙见此情形兴奋地高高跃起，“好配合！”
但是灵鹤没有力气庆祝，他出完招便两腿一软，弯下腰捂着胸口轻轻咳了两下。
“你们……”青峰涨红了脸，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把石砖都踩碎了。“我顶不住你们人多！但是你们一个都跑不掉。一个力大武馆的，清洁工！一个流云武馆的。还有你！”他一边拿翅膀指着俏小龙，一边抽出一根烟管举到嘴边，喊道，“我最讨厌蛇了！”
灵鹤一翅膀过去把他的烟管扇落在地。“你上头要是知道你吸烟，你猜倒霉的会是谁？快说，你为什么吸烟？谁卖你的迷梦花？”
“你的意思，我是罪人是吗？”青峰上前一步逼到了灵鹤眼前，“为什么吸烟？你问这个问题*****，**！吸烟的人都是受害者，你懂不懂？算了，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计较，你们等着吧！”
青峰一振翅飞走了。灵鹤刚想去追，结果胸口又一阵发闷，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鹤哥哥，你受伤了！”小变色龙见灵鹤体力不支，慌张起来。
“灵鹤……”俏小龙也很着急，她看灵鹤的眼神满是愧疚。若不是自己……我们本来能稳稳当当结束战斗的，灵鹤那么信任我，我却……我却没有尽力……她实在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在战斗中没有尽力，换作谁都无法接受的。她只有不知所措地待在灵鹤身边，好让自己安心一些。
“我们武馆离这里不远，”小变色龙想到了主意，“鹤哥哥，蛇姐姐，我带你们去找师傅吧，他会帮你们治伤的。”
“好好好。”俏小龙只希望灵鹤的伤能尽快处理。而灵鹤现在也疼得不行，只好答应，但还有一件事：
“先把那翡翠拿来。”

二十一？
白花花流动着的浓浓的天，轻飘飘摇动着的深黄的地，看不见的水，一片苍茫的旷野上，一点雪白，一点墨黑，头顶一抹亮红，脚按一片碧青。寥寥数笔，简单朴素，这是最轻松、最自由的图画。
古人说，丹顶鹤在仙居看惯了五彩霞，喝够了瑶台水，厌倦了大江大海，于是住到了芦苇荡里。这里的春天是安静的，也是危险的——干枯的黄草高不过他的半截腿，稀疏的芦苇杆是野地的幸存者，它们随着自然的旋律舞蹈，逃避着自己终将被摧折的命运，当然不会有余力去帮助动物。丹顶鹤把自己简洁明快的亮色张扬地暴露在天地之间，从未思考过怎样躲避天敌。
这是一片无情之地，但是丹顶鹤永远充满傲气地抬着头。他静静聆听着这里的地籁之声。风是高明的演奏家，大地有什么样的风景，它就能吹出什么样的音乐。当它经过这片湿地的时候，那声音是孤独的，这是属于遗忘之地的歌。丹顶鹤找的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但是这首歌，他并不满意。他是带着新的色彩过来的。
丹顶鹤缓缓行走的时候是庄重的，先提起脚，再向前不慌不忙地落下，轻轻地将一蓬黄草按下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它打破了这片狰狞荒野的寂静。所有失落、无聊的目光全都聚了起来。它们看到一朵来自天上的花绽开了，黑底红蕊，白衣翩翩，优雅动人，可与白玉珍珠相比，却像迎风飞蓬一般温和亲切。湖泽的静水动了，芦苇杆子们知道，命运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了他们精彩，于是他们再次挣扎着立起来，招来了新的一阵风。
他随风飞舞了起来，用心听着这首新的自由之歌。三四月的春天竟然飞起了温暖的白雪，不知不觉，玉蟾已出东山，天边暮意很深，却仍然透亮透亮的。星河面对这光彩不知所措，纷纷雨落平野，天顶呈现一片绛紫色。左翼揽月，右翼采星，在晚霞中划出一道轻迹来。再回来的时候，白雾已经成了他的衣裳，而月光是他的佩剑。在星雨中舞剑一曲，翎羽破空，鸣声四射，比那星曜宫、烟华殿里软软的琴瑟歌舞畅快得多了。
不久，紫色的天空开始慢慢泛出烈火的红，这又是新添了一抹流动的色彩，在将暗未暗的夜空中很抢眼，很美丽。
但是丹顶鹤知道，这是代价来了，因为这不是烈火的红色，而是红色的烈火。这片旷野到了最干燥，最热烈的时候，野火就来了。它用血红色将大地分成两界，一边是死亡的焦黑，一边是等待死亡的枯黄。大火亮得照亮天空，星星曾是鹤的伴舞，现在成了火的领路人。很快，大火就会吞没这里，将这里变成一片虚无。
丹顶鹤早就知道，他从仙居出逃的那一刻开始，大火就在等着他了。但是这对他而言恰恰是最大的痛苦，因为他虽然知道，但却无力改变这一切。他只能等着这个结局的到来。现在它来了，他依然只有伤心，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他喜爱的这片土地一寸一寸化为焦炭，他心里也在被火烤着。返回天庭肯定是无望了。那他能去哪里？想来想去，只有两条路：要么投向大火，以自由结束自己的一生；要么逃出去，逃到有人的地方。他知道人是普遍喜爱鹤的，找到了人，就能活下来。
但是无论如何，一个让他绝望的事实是既定的：他的自由到此为止了。他忘不了这片地清澈的水，硬实的草，那满怀希望的芦苇杆。还有漫天的星星，皎洁的白月光，风吹的小曲，这些他都放不下。要是就这样站在原地，将自己投进火里，那他对自由的追求算是有始有终，这一生虽然短暂，却也无憾了。
烈火从来不是生命的终结，相反，是新生命的开端。只是从前在这里翩翩起舞的丹顶鹤已经不见了。却道是：
入卫国而乘轩，出吴都而倾市。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