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沧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相较于他内心翻涌而出的温度，这人吐出的空气依然微凉。
他却淡淡地舒唇了，学着御神风那三分痞气的调子说，
神风，还是你从了吾吧，吾不会亏待你的。
《ｆｉｎ。》

《雪花糕》
靖沧浪的脸还是圆嘟嘟的时候，御神风是非常喜欢扑上去把口水乱糊一通的。
小手就揪着那两根蟑螂须，把靖沧浪脸上的白玉豆腐都吃成青的，村里的姑娘就蹲下来看着他们笑咪咪地说：
「神风啊，海鱼有刺，要小心吃啊！」
那个总是散着发呼啸来呼啸去的损友就会说：「耶？小鱼骨头还软，一口吞下去就好了呀！」
这边一根蟑螂须便怒得翘起来，森森露着白牙：「你说你吞得下去吗？」
一川浣衣的姑娘儿都掩着唇咯咯笑，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看他们。
御神风是喜欢小孩子的，可他就是有点忌惮女人，尤其是少女，一个个那笑法怪可怖的，眉目再怎么盈盈动人都会眯成一条线，像张牙舞爪的妖怪，又像狐狸。
他就拉了拉靖沧浪，「吾饿了。」
靖沧浪抿唇瞪他，青染眉尖好似都竖了起来，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拉着他去取点心。


琉璃地阙是偌大的，清冷气息平添几分寂寥。
御神风看根柱子就要把颈子顶酸了，他跑上前去牵靖沧浪的手。
靖沧浪皱了眉头，转过头来问：「怎么？」
御神风眨了眨眼睛，奶声奶气回答：「这地板冰凌做的，吾怕滑倒。」
靖沧浪不听还好，听了心里又软了大半，想说房里桌上备了雪花糕给你，哪知刚刚的姑娘找了过来，说是请御神风帮忙。
靖沧浪看着御神风头也不回就牵着大姑娘的手一蹦一蹦跳走，好不容易扬起的唇又垮了下去。
一个人走在莹透肃穆的琉璃地阙里，从前看惯了总不觉得如何，御神风一走，脚底踏在平滑凌冰上都是冷凉的，无端端就有些落寞了。
但他还是继续举步向前走，如同每一代行走于此的凌主，自持而稳重，不容许一丝差错。


御神风抱着人间市集上的糖人蹦回来时，就看见靖沧浪趴在桌上睡了。
他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新奇，飕一下的就跳上了凳子，把手里两个蓝糊糊的糖人往桌上一摆。这才看清靖沧浪一只小手还按在半阖的盒盖上，盒里六块雪花糕，一个也没动过。摆明了就是等人回来吃等到睡着的。
御神风窃笑不已，伸爪把雪花糕一口两个全塞了腹里，满手都是糖粉，然后把那两个不知何时黏在一起的糖人放进盒里去。
吃饱魇足了，拍拍肚皮，那叫一个舒爽。
心满意足之时，御神风两颊红通通的，看了看睡得沉的靖沧浪，没由来吸了吸口水，心想：怪了，不是刚吃饱么？
抠抠脸颊，小心地看一下雕冰窗外有没有贼人，看一下雪纹门后有没有刺客，再看看桌底下有没有向天庭告状的灶神。
嘿！都没有！可以做坏事了！！
御神风一笑，响亮亮在靖沧浪嘴角香了一口，秋水般清澈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咯咯地笑着，像狐狸。
吃完还记得擦擦嘴巴，往门外潇洒离去。
对面走来的侍女看他满面春风，捧着肚皮、笑得如意，问：「神风小少爷今天玩得开心吗？」
御神风就笑，笑得毫无廉耻：
「吃得很饱！！谢谢贵倾波族的招待！！」


等到御神风走远了，姑娘才顿了顿，倾波族？倾波族招待他什么了？
跨进小少主的房里，靖沧浪刚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他呢？」
姑娘呀了一声，忙取帕来擦擦靖沧浪嘴角，说，「少主也真是的，怎么吃完雪花糕就这样睡了？」
雪花糕？
靖沧浪一愣，舔舔嘴角，咦？甜的？
他打开了盒子，只看到两个蓝糊糊的糖人，融在一起都不知道谁是谁了。


靖沧浪后来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嘴角上有糖粉，甜腻腻的，像是雪花糕的味道。
难不成自己把雪花糕吃了？
《ｆｉｎ。》

《浮雪》
小家伙说，你要入关，正好，吾也要远游。
靖沧浪听了只是微愣一下，然后问，何时？
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就会一脸得意忘形地数落完所有地名，末了才突然心虚地弱了一点声音说，今晚起身。
靖沧浪面无表情，只说晚上是要送他了。
那边那个没心没肺的才真的愧疚地抓抓脸，跟过去小时候心虚的习惯差不多，靖沧浪无奈，只道，一入关便是百年有余，出关后再话别山水便是。你别抓了，唉。
御神风倒是开朗了，说你今晚只管待在房里就好。
靖沧浪默不作声，想叫御神风技术再好一些，别老是把他家窗子爬坏，可这种话又说不出口。
回神看到御神风笑得一脸灿烂，靖沧浪轻轻一叹。
唉，这人，他是拿他无可奈何了。


夜蓝如水玉沉月，靖沧浪就正襟危坐地在桌前翻着《大学》，早就读得熟了，只是靖沧浪这人务求读得心熟，而不是空记字句，正沉思得入神时，御神风蹦一声从窗户上滚下来，雪白发尖轻轻刮着琉璃地石，靖沧浪沉声说，你这还是跳窗么？
御神风就站起来，揉着额际散漫地笑，靖沧浪袖风一扫，替他吹去发上冰尘。
说吧，为什么不让吾送你？靖沧浪继续敛眸，似乎是在看书，又似不是。
那边那个粗鲁的少年就有些窘困，心想怎么还是被发现了。嘴皮子倒是挺甜的，说是要孝敬衣食父母。
也亏御神风真敢说，到靖沧浪的琉璃地阙来，什么没拿过？就差没跟靖沧浪爹娘甜甜喊一句孩儿不孝，此外靖沧浪完全看不出来这个人跟他的亲生兄弟地位有何不同。
蜡炬泥红，火光微弱地摇曳着，映在御神风眼里却慑人心神。
御神风说，沧浪，你怎么不接话了？
靖沧浪就想到御神风小时候奶声奶气的模样，差不多也是这语气。抬起头来，样子颇为无奈。御神风见他抬头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唉，你不怪吾，吾倒是要被良心啃得一干二净了。
靖沧浪想都没想，说，原来吾好友还记得他有良心。
御神风抖了抖，然后突然低声啊了一下。靖沧浪方才抬头，御神风已经滑到他面前，拿出一对玉环，说，你身上总是少不了琉璃、不融冰玉这些东西，倾波族内饰品也多是清雅素淡的，吾当真不清楚你是否会喜欢。不过啊......
说着说着，把靖沧浪那把洗墨鲲锋拿来，比了比，说，你剑上的式样吾看过了，尽是孔雀、蛋白石一色，最淡的是拓帕，竟是没有白玉。所以吾就给你找来了一对，你别上罢。
靖沧浪接过，直觉白玉色泽不若羊脂，反而更近凌冰，几乎是逼近剔透。他抬头，说这东西沧浪收不得。
御神风一脸没好气，说，你收不得，吾就得吞下肚了不成？收了吧，好友，吾花了整整一年才......
说出口了就后悔了，御神风迅速转过视线，避开靖沧浪探寻的目光。
靖沧浪说，此物甚是贵重，知交一场，沧浪便不推却了。好友心意必定谨记肺腑。
御神风这才大冽冽转过头来，还附送了一句：一对白玉环换一辈子，挺划算的。
靖沧浪才要抬头，御神风赶紧说没事，你别客气。
靖沧浪随手缠了流苏，洗墨鲲锋是天河水养来的，于是他便选了白色与玉环相衬。扣了铜环、扎上剑柄，御神风就坐在一旁看他一气呵成。
等到剑饰一成，御神风也站了起来，竟是要离开的样子了。
靖沧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友，保重。那个重字低沉得重如泰山万钧。
御神风连头都没回，潇洒地跳出了窗外，琉璃石地一片水色月光，靖沧浪呆了呆才收回视线，发现玉环上竟是刻了三字：
秋水浮。
秋水浮，秋水弗，御神风最后一句诗号去了秋水两字，不正是御神风自己的名字？
靖沧浪觉得自己应该是无奈叹气，却不知道嘴角淡淡一扬了。
哈！玉，御也。
玉环，御还也。
也算是他有良心了。


百年关，烟岚浮幻，苍狗白云。
靖沧浪出关时，气质已更加稳重，足以担当一族之长。
就是不知道白玉环的主人如何了，他沉沉踏出一步。那人已站在殿外，孑然背影，殊丽长发。
靖沧浪望着，然后听剑上白玉环清脆扣响、敲出那两字的剔透重量：
好友！久别！
那一头白发重映青蓝浅紫，风吹过的清丽眼角瞥来，飒然一笑：
沧浪。


百年，似乎有哪里变了。又似乎依然不变。
侠邪二字行走天下，百年闯荡出的成绩斐然，桃花依旧笑春风，御神风依然拉着他到处行山观水。
但他却觉得御神风哪里变了，眼神偶尔会窜出冰寒，目光偶尔会独自寂寥，转过头来的时候，阴霾却会不扫自空，像是从来都不存在百年间磕绊苦头。靖沧浪是知道他的，小时候就常常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的娃子，大了又能改变多少？
行侠仗义，风平天下，他不信御神风一点感叹哀伤也没有。
关中也耳闻过他曾怒笑间斩杀敌手，也曾闻说他的失落心伤，却不曾听御神风提起。
该说，御神风不想让他担心。
他曾想过要找御神风问个明白，但是他见过御神风一个人在雨中伫足。细雨织斜，岚雾相重，蓝紫色的长发太过绮幻，孤独得下一刻就要消失一般。
和从前那种来去匆匆的感觉不同，衣袂上暗色蓝纹雕缠出的是另一种沉重。
却不容他人与共。
御神风不会拒绝别人帮忙，但也不容许他人轻易受伤，
而御神风自己呢？
靖沧浪看着，想着，然后沉默地走了过去，站在御神风身边。
两人都没有言语，静静地淋着雨。
看烟生烟死，看云起云逝。


御神风肯说便说，他不强求。
无意识中摩娑着洗墨鲲锋上的白玉环，玉环、玉环，御神风的某一部分，却埋葬在那些纷纷落落的桃花里，再也不会归还。
御神风所承受的，远远比他看来谈笑风生的潇洒上－－
还沉重太多。

御神风好山，靖沧浪好水，倒是完全看不出来谁较仁智。别人都说他们性格相对，唯有他们自己心底明白，两个人其实像得没底。
时下鸣夏，和桃花林一地不同，这次御神风挑上的幽境水气纷纭。北海冰冷，纵使多水也稍感干燥，靖沧浪刚来到的时候，有些惊诧。
如何？
御神风笑得好不得意，一脸绝对够你这只大鲲悠游的表情。
九天瀑布，如云衣铺洒直至渊底，连水气也是纱做的，抚过脸庞清凉舒爽。
御神风指指大瀑布下旁的另一个小瀑布，说，那里打坐静修对修道人最是乐意。练剑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道你的洗墨鲲锋挑不挑嘴。
你还记得吾用天河之水养剑？
靖沧浪问。
御神风就笑得一脸俊朗，说，好友，你还有什么事吾是不知道的？
靖沧浪听了，不动声色，尽管心底却有一句：
那你呢？还有什么不愿意让吾知道？


雨斜斜地下，靖沧浪褪了外衣，在瀑布下闭目修息。一旁的御神风滔滔个没完儿，说是哪边遇了什么高人，笛子吹得挺好；还认识了一个好友，二胡拉得不错，人生得更不错；哪边飞来一个石头，人家叫什么陨石的；他在天指峰上完成了极情心诀，说好友一定要见识见识；还在诡林里碰见了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叼着芦苇，哼着一首小调，长生、长生，石上契。梦兮、梦什么的。
御神风顿了一下，说那只狐狸告诉他，他将来会死。
当时的御神风也不怎么样，痞笑着说，谁不一死？
狐狸看了他两眼，叼起自己的芦苇走了，说，你是自残而死。
御神风讲到这里就笑了，回过头去看靖沧浪，后者早已睁开了眼睛，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午后下了一场大雷雨，靖沧浪是觉得有点趣味的，北海的雨绵密寒冷且少，桃花林中夏季溪涸，这里却是倾盆泼人，豆点雨滴打在背上，还是有点疼。
御神风却很喜欢这样站在雨下，闭上双眼任风雨欺狎，发丝水落如银，美、美得太过伶仃。
他想，御神风从来就不是超然，那人只是计算好一点一滴，大胆细心，迅速而不马虎，包括自己入关前一夜的白玉环。御神风豁然，但不代表每件事都不会受伤、不会追悔。
靖沧浪其实也明白自己是冲的，但他更顾忌的是御神风那种冷静，冷静到连自身最深处的情感都遗忘。
总有这样的人－－
总是记得别人一点小事，却屡屡忘记了自己、其实也需要休息。
御神风，你就是其中之一。
而我，可能比你好不过哪去。
沉思中，御神风转过头来望他，表情淡淡的，慢慢把那种眼里的冰冷收敛回去，然后扯唇，然后对他笑。
说，
沧浪。
吾没事。


靖沧浪不知道那一刻内心为何听到白玉环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