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吗？」
靖沧浪语气很轻，就和雪花一样，轻轻披覆在肤上，却一路冷至心底。
满天的雪絮也开始哽咽。

那一刻，御神风后悔了。
后悔结识这人，后悔对他伸出手，后悔......又再一次失约。
「吾愿死于你手下，凛然无染！！」
「却让大哥哥双手染上你的鲜血吗？」
童音一出，雪中两人皆是一惊，唯见不远处，散发稚儿握拳站立。他在发抖，他在流泪，然而他的眼神如此坚毅，彷佛早已身历如此悲剧。
「如果你死掉的话，大哥哥会很伤心的、
可是你甚至要他杀了你，那样大哥哥要怎么办？
那种痛苦不是伤心两个字就解决得了的啊！！」
御神风看着，竟像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正谴责现下自己的过错，然后，皱眉，淡淡的一笑：「吾知道。」
「但这天下，比我们两人之中任一个人都还来得重要。」


一句话。
一辈子。
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恩断义绝？
御神风笑了，鲜血染红无色的唇，傲然身骨，原来也有那样恻然的笑声。
「翻袖扫邪云，补天浴日付一笑......
皆付一笑啊......」
「神风！不可！！」
靖沧浪直要击碎御神风往幼童身上发去的剑气，却太迟。
散发稚儿紧握着双拳，站在雪地里，坚硬却不容击败般挺立的幼小身影昂然天地。一双眼瞳澄澈如秋水，笔直地刺入御神风心窝。
御神风只是笑，血泪流了复干，涸了再流。
幼童终于倒下，血溅三尺后是一脸呆滞的蓝瞳同伴。大睁着双眼，无法相信昔日友伴就倒在血泊之中。
雪色天地，雪色哀凄。


「长生，长生，石上契。」
御神风面无表情。
蓝瞳小孩僵直地跪下，触碰着那摊血色。
「梦兮，梦兮，终成空。」
小孩抱起友伴的身体，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出声了。
双手抖颤，雪花飘散。
「情衷，情浓，桃争红－－」
靖沧浪难以置信地看着御神风，不，那人不是御神风，或者......其实这是，御神风的某一部分真实。
幼童的惨泣声划裂天际，最初一句不要丢下我还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什么江湖什么约定却模模糊糊了。
御神风觉得，
那下场真是他和靖沧浪，毋庸置疑了。
他突然.....有点舍不得靖沧浪了。
哈。
「御神风！！」悲愤哀凄终不可遏止，靖沧浪抄起洗墨鲲锋，直往御神风扫去。
墨痕八舞，竟是再使不出。
已经到了什么样哀恸的境界，竟是连各自最亲身的招式也上不了手？
御神风瞳里映出靖沧浪的伤凄，一句一字，轻得怕要破碎：「风乎？风乎？冰雪恸。」


－－记得那人是这样解释的，『风啊，请你不要再吹、请你不要再吹，连冰雪都为之疼痛了啊！』
沧浪啊......
若吾止息，你会好些吗？

－－『吾当然会怕啊，没了命还能做什么？』
洗墨鲲锋扫过御神风左颊，划开血痕。
－－『沧浪，你还有吾呢。』
颈口处鲜血溢散，御神风却只闪不攻。目光专注。
－－『沧浪，你头上那两根挺像蜚镰的，让我玩玩吧。』
专注得眸光里只有靖沧浪一人，天地里唯一要记住的一抹影子。
－－『沧浪，你还以为我不够了解你么？你这人啊......』
俯仰天地，靖沧浪，吾最愧疚是你。
－－『你担不过的，吾替你担。』
待得宁日，我们再一起去桃林吧。
没有江湖，没有约束，没有进退无路。
我们，再走一段山路，再看几里桃花。


－－『沧浪。
吾没事。』
然后......
御神风突然不动了。

靖沧浪也猛然停下，看对方身上虽然皆是浅浅的口子，然而血失过多，行动已近迟缓。
此时正是大好时机，然而自己却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难以动弹。
原来，御剑向心头肉，竟也不比自残好过。
御神风闭上双眼，静静地站在那。
五百年前，他可以自裁灵肉，忍受那剐刑之痛。
五百年后，纵使魔气已染身，依旧一身正气凛然。
只是，多了一点歉意。
一代侠邪，绝不容许他人轻辱。
然而做为一个知交，他亏欠太多。


「情有亲疏，然至无路，大义灭亲。」
御神风闭眸，道：「鲲尘千古靖沧浪，倾坡族的凌主，莫负天下。」
雪势依旧。
冰冷霜白得毫无尽头，几乎引人绝望。
银白色的长发，一川结冻的桃花溪。
眼前之人不是魔，也不是恶，就只是御神风。
唯有御神风才能够如此轻蔑生死，唯有他能在狼狈之际依然一派潇洒。
－－『你想让吾再后悔一次吗？』
「沧浪。
靖为何意？」
御神风依旧闭着双眼。神色泰然。
「沧浪。」
靖沧浪一顿。把持洗墨鲲锋的掌心竟是松了。剑入雪地，无声，如心口坠毁的什么。
「沧浪。」
御神风不急，一句一句恬静的唤，像要把来不及呼唤的一口气全部补足。
「沧.....」
「平，平定。」
「那么沧浪二字呢？」
「......天下。」
御神风睁开双眼，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魔纹鲜红得能滴出血来，殷色染红长发。
站到靖沧浪面前，唇上血迹已然干涸：
「靖沧浪，不要忘记你名字的意义。」
靖沧浪看着他，发现御神风的目光竟有痴狂。
谁人多年前曾在桃花树下看愣一泓轻笑，又是谁人当初卸了谁一头长发，两两相望？
靖沧浪眼角泛红，不是流泪。
倒底已经过了几个百年，
这样一个眼神，到底等了多少......
「你......」御神风伸出手，轻轻擦过靖沧浪眼角，似有感应。
靖沧浪擒住他欲退缩的手，不容许御神风目光闪避。


风雪凄迷，童调一声又一声，
沧浪之水，可清可浊，
沧浪之水，可圣可魔。
御神风闭上双眼，似是轻叹，又似安慰：「吾不迫你。」
语毕，身形倏然倒下。
靖沧浪心一惊，待扶起御神风，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满是鲜血。
连御神风胸前那颗狼烟雪，也沾上殷红。
猛然扯开御神风衣袖，皮肤上已裂开道道岩纹般的痕迹，密密麻麻，红纹过处，血肉模糊。
「神风？！」
靖沧浪抬起他半边脸，只看见一双失却光彩的眼，嘴角还是笑着的，喃喃说，沧浪，别看，会把晚餐吐出来的。
「这是什么？」


御神风看着他，却又不像看着他，只是望着远方的天边似的，没有回答。
「这到底......」
「自裁灵肉......吾说了，吾不迫你。」
靖沧浪一愣，接住御神风下坠的身体。掌心濡湿腥气一片，却再也摸不出人形。
他说不出话来，连御神风的名字也喊不出来。
当年御神风自裁灵肉，他就用这种方式自残至死？
血肉一寸寸剥落分离，这和酷刑又有何不同？
怀中的人却还在低笑，说，沧浪，你衣服会脏，别抱了，让雪埋了就好。
靖沧浪突然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捧起御神风脸颊，眼看血纹就要爬上脖颈。
就要，彻底毁掉御神风。


冰凉的洗墨鲲锋上映出御神风似是哀伤也似是欣慰的笑颜。
霜冷之剑刺穿狼烟雪，碎成一地寂静，洗墨鲲锋上的白玉环顿失了光芒，如同讽刺。
御神风抵着他的肩，勉强抽手摩娑着那对白玉环，鲜血红染，说：
「沧浪，忘了秋水弗这三个字吧。
御神风欠你的，不只是一对白玉环。下辈子，一切奉还。」
语尽，环碎成玦，落地无声。
染上鲜血的洗墨鲲锋如同哀泣，御神风顿了顿，深呼吸一口气：
「沧浪，再补一剑吧。痛晕过去实在有失大侠颜面。」
没说干脆给吾个痛快一类。
御神风知道，这已经是靖沧浪的极限。
情过极处，便成绝路。
从未言明，从未点破，本以为这样平淡地走一段便已是满足。
然而年少轻狂，直到世情移转，
原来他们都－－
太过天真。
「沧浪......」


语中不是遗憾，不是感慨，是当年桃花落下溪水那一刹、涟漪划开的无声。
也许到此，已非无情有情，
只是一种两人相望才能明白的心情。

殷色，自靖沧浪眼角一路蔓延。
那不是泪，又或者是泪，就如同五百年后站在御神风遗骨前的恸然。
那不是血，又或者是血，一生里失去同样的东西两次，一次自己不知，一次，却是自己亲手。
御神风闭上的双眼，来不及抹去靖沧浪泛红的眼角。
桃花成雪，蒹葭送别，几番春秋，几番来去，怎么才刚得到了，转手又是失去？
这天底下终无桃源，只有一生寥落的武陵人。


风雪中，那个抱着同伴的蓝瞳稚童眼神空无，额上一点红印，容颜竟是御神风抱在怀中的稚儿模样：
「他是魔。」
「不是。」
－－『亲疏有别。他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那一年，溪石上。
稚童指着御神风，一字一句道：「他是，你必须杀了他。」
「不是。」
－－『秋水，美丽的眼睛，澄澈的神色，光芒逼人的剑气。』
小路上，私塾旁。
靖沧浪看着怀中只存微弱呼吸的颜容，语气很轻、很淡：
「他是神风。」
眼角，却殷红不祥。
－－『秋水为神玉为骨。』
御，秋水神风。
小孩来到身前，举起手，直指着靖沧浪心口：「他是，他是魔－－
是你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