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明
奔跑流动着的电车开放的灯盏,会有一簇是留给我的么?
明听着呼啸声连绵,不由得这样想。这是惠子离家的第十七日,也是明起床看到那张夹在书页里的信的第十七天,那张“明,照顾好弟妹”的字条被他夹在国文课本中,好像能就此封存住,然后永不褪色。明当时和弟妹这样说,妈要工作出差一个月,而京子问他,妈还会回来吗。
会吗。
明也不知道。
明沿着地面上最中的那道白线在走,仿佛踩在小河之上的独木,脚步不小,但明走得慢,且稳,小雪每次走路也是这样,五岁的她觉得尚且有童趣,但时值十二的明,只是觉得容易消磨时光,又或者,如果一不留意掉进河里,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他的鞋子踩过那道永远笔直、横通无误的线,好像这样,他就永远行进在正确幸福的道路上。明每拓印上一只脚步,就会回忆起一个片段。过往大约从很久就能追忆,远至京子会梳理她的头发,茂掉了第一颗牙,小雪从依偎的子宫出生,然后蹒跚学步,足以让他回忆的片段也有许多,明每走一步,记忆的洪流就开始涌动,就在柏油青沥的地面上,好似能印出水光一样透明的倒影。他真的在独木上走。
明低头看。一步,明看到妈涂抹艳丽的红指甲,红手扑闪忽动,从他捉住的笔跳到按住的本上,摇摇晃晃,妈问明,六乘六该等于几呢?口吻一如惯常的娇嗲。两步,妈喝得伶仃大醉,鞋子没脱,随着跌落瘫软的身体一同陷入进榻榻米中,那只伸展的臂,揽过明、京子、茂和小雪,那双柔软的手,在他们几只的发顶上来回抚摩,温暖、慈爱,像是整个埋进被阳光晒过的被褥里,又或是重回妈温热的子宫里,明也确实渴求过,渴求过他的出生止步于精卵的相遇,然后擦身而过。
三步。又是崭新的一步,明扬动眉毛,看到了第三幅摊开的画,惠子纠缠不清的男友、惠子无数次的恋爱、无数次的失恋,随时间蹉磨,在眼下磨出两枚灯泡似的球袋,将眼里蹭进的光燃了再灭。那么,惠子所说的恋爱、感情、爱情,又是什么呢?明小心翼翼地踩着那条狭窄的独木板,回忆他所经历的感情。是一次一次地借钱被拒,佝偻在的士车里僵硬身体,还是被妈曾经的情人、男友借走一百元的硬币,为购一瓶他本不必要的汽水,然后一抹嘴,一拍屁股,说,小雪不是他的孩子,他每次都带着安全套,明,别来找我了。
任大雨滂沱,明攥紧递来的五千纸币,追人到游戏厅口,连道上几句谢谢,护好手上的金贵,穿行在老天泼下的雨水里。
五千块,能为明、京子、茂,以及小雪,购上几碗热腾腾的拉面,买上几天的巧克力、肉包,但明,还是很怀念和妈,京子、茂,以及小雪,新搬来公寓第一天所做的土豆鸡肉咖喱饭。那时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洁净的,美好如每个醒来的清晨,和妈醉醺醺脱下高跟鞋回来的日子,一切都是有期盼可言的。比如当时的明,还在追问,何时他们能上学呢?
妈说,再等一等,等我结婚,等大房子,小雪也会有钢琴,你们也会有学上。时而妈又说,上学有什么好,没上过学的有钱人多得是。然后,又或是妈沉默的泪,挂在眼下的两枚灯泡上,在巨大的灯泡下,见证两处斑驳晶莹的滑落。
明见过妈流泪,不止一次。有时在晚间,偶尔还有早上。在晨起时,妈的泪就像苏醒的睡意,从眼角没进被褥里,又在一声懒散的哈欠声中,悄悄地揭过。
妈,是否也和明一样呢?
明还在走,只是不愿再数下去,电车的光有千盏万盏,都与他擦身而过,与他真正相关的,只有明天要如何吃,惠子要何时归家。明在等待,等待桌上的纸钞一点点地缩减,直至变成硬币,五百、一百、五十,数到几时,妈才会归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