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车厢时,一位白发老人用瘦弱的手抓住我的衣角。我起初以为他是病了,直到我对上一双流着泪的眼睛。他的眼眶边缘似乎有层红色的薄雾。
“……儿子?”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泪水从他干枯的脸颊滑落。老人用另一只手抓住我胸口的衣物,他的手没有施加太多力气,却让我感到有些窒息。我发现他头顶的尖角和我很像。
“儿子…….是你吗?”他的声音近乎恳求,“你……回来了?”
我无法回答。出于毫无来由的恐慌,我向后退了一步,退后的第二步抵上火车的墙壁。没有第三步了,无路可逃。
“您认错人了。”一个声音让我们同时转过头。凯尔希靠在车厢的接合处,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走了。老人动了动嘴,但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手很快就脱离了我的衣角。我厌恶地感到一阵解脱。
我看着老人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簇拥的人群里,然后才找到座位。凯尔希早已落座,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脸颊看向窗外。窗是开着的,冬日的风吹动了她兽耳上的绒毛。
“那个老人后来怎么样了?”她问。
“他走了。”
“那就好。”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车内的广播就响了起来,机长用他带着浓重口音的乌萨斯语通知火车即将开动。正好此时过道里的乘客也大多落座,我便一边听着广播,一边观察车厢。这大概是辆有年头的火车,内里的陈设都已褪去最初的光亮,表面的些许锈迹就像皱纹般显示着岁月的无情。但这也不坏。可能正是因为它的老旧,才给我们留了足够的空间舒展腿脚,而不是像新式列车一样,恨不得用座位把整个车厢填满。在暖黄色灯光的照射下,这辆列车的一切都仿佛在讲述故事:那个在广播时发出刺耳杂音的喇叭,是否也曾播放过温情的乐曲?曾坐在这个皮椅上的旅客,是否会聆听着那样的乐曲,想起自己的过往?他又是否会伏在我眼前的木桌上,在梦境中回到故乡,见到自己的父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很羡慕他。
“凯尔希医生……你知道我的出身吗?”
直到说出口时,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问及自己的过去。她转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是指,我的父母是谁……诸如此类。”
她仍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开视线。铁轨边的栏杆一根根地从左向右划过,刷下狭长的阴影。
车厢内的广播再次响起,让我有了逃离对视的正当理由。这次的广播简短许多,却在乘客间引起一阵骚动。
“广播说了什么?”凯尔希问。
“我以为你懂乌萨斯语。”
“我懂,只是没在听。”
“由于周边的天灾,火车要选择较远的路线,明天早上才能抵达乌萨斯。”
她点点头,又靠回窗边。我拿出平板电脑开始阅读矿石病相关的论文,但满脑子都是之前的老人,和他那双流泪的,病态地发红的眼睛。我放下电脑,把视线转向窗外。火车大概是已驶入寒带了,两侧的山坡上都是带着积雪的松树。凯尔希呼出的气积在玻璃窗上,凝成一团白雾。我猜她可能会冷,便从行李中拿出围巾递给她。她惊讶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接过它。这是根手纺的粗呢围巾,底端还纹着棕色的兔子。当凯尔希围上围巾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曾见过这幅画面:戴着围巾,穿着黑斗篷的凯尔希走在他身边,笑着问他这条围巾是否太奇怪了。
“不奇怪。”我下意识地回答。
“什么奇怪?”凯尔希的反问带着火车运行的隆隆声响,把我拉回现在。我可能呆愣了许久,因为她随后就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是说……没什么。”
一个冰冷而柔软的物体*****颊。凯尔希收回手,抹去手指上的水珠。
“不要这样。”她轻声说着,和我拉远了距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两人都没有说话。我还是无法读进论文,于是开始阅读萨卡兹内战的考察报告。即使我知道自己不是他,看到默尔索这个名字出现在战争实录里仍是种奇妙的体验。当我从无数的阴谋、仇恨、背叛和亵渎中抽开眼睛时,凯尔希已经睡着了。她的头靠着车厢的坚硬内壁,眉头微皱着,似乎睡得很不安稳。有一个瞬间我想扶起她,让她靠在我的肩上,这样至少不用承受车厢晃动的颠簸。
但我不敢那样做。我不是他。
我又想起了那位老人,我想我应该去找他,问问他的名字。或许,他真的是我的父亲也说不定。但当我准备起身时,车内的灯熄灭了,大概是到了休息的时间。我在黑暗中又阅读了一会儿,最后枕在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