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样动荡不安中上了小学,我想,若不是我爸决定再婚,说不定我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痛恨世界的死小孩.
在后母嫁过来之前,荒厄不断的恐吓我,说后母会用开水烫小孩,切小孩子的手指头,一顶会把我虐待到死.
"所以最好让我把她杀掉."她诱哄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对你最好,主人,你最好了解这点."
但我不相信她,隔壁的小黑狗咬了我一口,在我大哭的时候,荒厄说,她可以帮我杀掉小黑.
我答应了她,结果小黑在我面前爆炸,成了一堆烂肉,有些血迹还溅到我脸上.
大人都说,小黑是被车子碾过去了,只有我知道真相,而且荒厄狂喜而满意的舔着烂肉和血迹,那原本是条活生生的小狗.
虽然还是个小学生,但我真实的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不像卡通里演的那样,爆炸还会灰头土脸的爬起来.
从那时候起,我就不相信荒厄了.
虽然害怕后妈,但我不想让任何人死掉.

后妈比我爸还大十岁,她并不美,胖胖的,和我同学的妈妈很像,荒厄尖酸的批评,说我爸是想少奋斗十年,才娶了一个年纪这么大,如此平庸的寡妇.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再次的相信,荒厄说的话不可以相信.她或许长得不漂亮,但她的心很漂亮.
她带着一种困惑但很温柔的心接近我,成为我实质意义上的母亲.
"她有自闭症,不用管她!"我父亲说;"给她吃穿就好了,她自己会去上学,对了,不用管她说什么,一嘴的谎话,教都教不会!"然后恶狠狠的瞪我.
"....小心车子."我怯怯的说.
"闭嘴,触霉头!"他一巴掌就要打过来,后妈拉住了他.
"孩子也是关心你,别这样."她苦心劝着.
当天傍晚,父亲一瘸一拐的走进家门,他被摩托车的支架压到脚,一进门就想揍我.
我猜后妈也是害怕的,但她挡在了我的前面,不让我爸揍我.
她当了我五年的后妈,让我安渡过整个小学时代.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察觉过荒厄的存在,但她温柔却肯定的要我把这种天赋藏起来.
"像个一般的孩子长大,好吗?"她温柔的抚摸我的头;"或许,你必须说谎才像个正常人,我准你说谎,说谎的罪过...由妈妈来承担好了."

我很难过,真的,我真的很喜欢她.
但她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只剩下五年的岁月,荒厄别的也许会说谎,但预言灾难和短寿,总是那么热切而真实.
她临死前,紧紧握着我的手,那么不放心,头七的时候回到家里,坐在我床前哭了一夜.
爸爸其实对她并不好,我又是那样阴暗的小孩.
"妈妈,"我跟她说;"现在你知道,我没有说谎了."
荒厄趴在我肩膀上,发出惊人的狂笑.
她点头,不断的哭.
"只要你明白我就好了."我坚定的说;"妈妈,你放心,我会努力说谎的,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并且好好的长大."
我想,后妈下辈子一定会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她是那样善良的好人.
虽然遇到许多挫折,但只有她相信我,我就会觉得,还可以撑下去,我不会让她不放心的.
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就这么顺利的.
当时我还很小,对于伤害和死亡都很畏惧,我会忍不住开口提醒,灾祸成真,我就会成了"乌鸦嘴",没有成真,我又成了"说谎精".
渐渐的,我领悟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试图插手是不对的,身为一个人,就不该跟现实世界有因缘,荒厄会这样试图引我往疯狂和血腥的道路走去,实在是她的天性所致.
困在我身边,她的天性完全得不到满足,她想重获自由,最好是我被血腥和疯狂玷污,然后生下第一胎的孩子.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她想用预言让我被孤立,继而愤怒,然后疯狂.但是,这世界上,有人知道真相,即使是个死去的人,对我而言也够了.
但这样的了悟,是在人际关系崩坏,无数的愚蠢和孤立当中学会的.我的初中生涯,过得非常的糟糕,在荒厄和异类的骚扰下,也很难念得好书,更不要提同学愚蠢的排斥和孤立.
不过我熬过来了,虽然只考到职高,将来大约只能当个小文员....但我熬过了那段青涩,早早的成熟了.

坦白说,异类,甚至是荒厄,都不能实质上的杀死我,可惜没有这种精确统计,不过就我所知,被异类杀害的人,还远不如被人类自己所杀害的人.
恐怕一百万个死人里头,异类真正直接动手杀死的,不超过百个.
像荒厄这样直接食人的异类,很少,非常少,其他的异类,顶多就影响你的心灵,在你脆弱的时候,试图让你自己走向死亡.
但你若不要承认她们的存在,不要相信她们的引诱,多晒晒太阳,将头抬起来,真的什么也伤不到你.
我高中的生涯,因此平静许多.当然荒厄非常不满,因此常常大吵大闹,更加恶毒和讽刺.
但她顶多就能这样而已.
等我想通了以后,世界因此也不太一样,我比较能够容忍和宽厚的看待同学喜欢恐怖和灵异的嗜好.
渴望与众不同,希望能够看到另一个诡丽的世界,这是另一种冒险的欲望,无可苛责.
如果我没有这种命运,说不定我和她们也一样.
但我在穿衣镜前审视自己的时候,只会苦笑,黯淡的.
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个面黄肌瘦,个子不高,脸上有着痘疤的灰败女孩,戴着厚厚的眼镜,左肩却有只奇怪的,黑雾组成,老鹰大小的戾鸟,她有着妖美的脸孔和饱满的胸脯,锐爪抓着我的肩膀,长长的漆黑尾羽及地.

看得到异类的,就看得到她,但真正看得到异类的人....或者说和异世界有因缘的人,却非常非常少.
绝对不是雪紫,或者是聚在一起说怪谈的那些人.
相反的,她们会回避我的左肩,尽量不和人谈及这类异事,更多的将头埋在书里面逃避这个世界.
我们不用说怪谈,因为就生活在怪谈中.
甚至,我们这些人也尽量避免交集,我猜,是异类将我们都教育得彻底并且极好.
只有一回,就只有一次,即将毕业的学姐,迟疑的交给我一个护身符,在这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过.
"我不能拿."我点头致谢;"但还是谢谢你."
"说不定,,,或者你愿意找人..."她的眼神回避我的左肩.
"没用的."我温和的说;"但我真的感谢你."
"不要去看,很快就会不见,"她下定决心似的说;"我已经看不到了."
"恭喜你."
她想笑,却反而嘴角下弯,我懂的.
"你很快就会完全看不到了."我温和的说.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是种温和的绝望;"也许吧."

我知道她会断绝这种因缘,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这是我的原则.
命令荒厄断绝她的"因缘"时,她非常非常的愤怒,但没有办法,她还是得照做.
就像我不想要这种因缘,她也无法抗拒.
后来我听说,原本阴沉内向的学姐,上了大学后,像是变了个人,神采飞扬,还被说是阳光美人,说真话,我真的感到很安慰.
就算因此大病了两个月,也觉得太值得了.
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我坐在玄关脱鞋子.
可以的话,我是不想回来的.可惜没有这么心想事成的好事儿,所以,那个女人冷冷的俾倪着我,充满敌意的问;"你回来干什么?"我也只能没好气的抬头看她.
"据说我爸住在这里."
她的表情更厌恶,扭曲得连她怀里的婴儿都惊吓得大哭不已,她这才放下愤怒,转为一脸慈爱的哄着她的亲生孩子.
这个女人,就是我的第二个继母.自从我后妈过世以后,继承她所有遗产的老爸,一下子就有钱起来了,不但开了个很大的补习班,还娶了个非常年轻漂亮的太太.
真是春风两得意,可惜漂亮的只有外表,内在实在是....
不过那是我老爸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
"回来做什么?"孩子不哭了,她冷冷的问.
"你这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汇给我."我回答."而且有张通知书要给老爸签名."
"我没空去汇."她轻蔑的说;"而且晚几天又不会死."
"本来是不会."我设法有礼的回答;"但我要缴报名费,我要考大学了,黄阿姨,而且你已经晚了二十九天,不是没办法,我不会回家要钱,你若不想我回家来,那就每个月按时寄钱给我"
这个女人非常讨厌我,她在我初三的时候嫁入家门,想方设法让我老爸更加讨厌我,最后干脆让我出去住,每个月寄钱给我.
有了孩子以后,变本加厉.不过我也很意外,蛇蝎心肠的女人也会爱自己的小孩,原来"虎毒不食子"不是只是成语而已.

当然,那个"子",不包含前妻的孩子.她和我后妈是不同的,我后妈是个真正的好人,她嘛...我只能说,人类个别差异非常非常的大,最恶毒与最好,相差宛如云泥.
荒厄在我肩上发出狂喜的高亢笑声.她可喜欢这女人了.
"当年我若是能寄生在她的胎里,我必会成为无人可及的伟大妖魔!"她热切渴望的看着黄阿姨.
"多可惜啊不是吗?"我在心底讥讽;"但无人可敌的伟大妖魔却只能被我绑着,还得听从无用懦弱者的命令...真是令人悲痛的命运."
荒厄的指爪攀得更紧一些,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直到我轻轻闷哼一声,她才狞笑着轻轻放开一些.
我年纪越大,就越克制不住荒厄,我想,随着我的成长,她也像是个肿瘤般日益茁壮,扩散.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会拼了命设法隔绝异类对我的伤害.当时的她,元气未复,得靠宿主保护.
但现在,我十七岁了,休养生息了十七年,她越来越强壮,已经可以跟我势均力敌了,她开始反抗,违背我的意思,而且抓着誓约的内容不放.
毕竟她当初的誓约只是要让我活下来,但是没了四肢也是活得成,成了植物人也是活着,被她阴暗的妖气聚集来的异类越来越虎视眈眈,但她也越来越袖手旁观.
所以,我和异世界也越来越接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发一语,我走入自己的房间.即使门窗紧闭,还是积满了灰尘.我开始打扫,空气中充满尘土的味道和轻微腐败,但在我房间,腐尸味已经是最轻的了.
那是钟贪欲的腐败,混杂着嫉妒怨恨和贪婪,就从黄阿姨的身上无止境的冒出来,让人无法呼吸.
打扫完毕,打开窗户,我坐在床上环视房间,这是后妈为我布置的,她坚强的爱留在这个房间内保护我,所以我在这个名为"家"的丑恶地带还有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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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过世太久了,母爱的香气日渐薄弱.
"我讨厌这个房间!"荒厄厌恶的缩了缩.
"我知道."冷冷的回答她;"承认吧,你怕这个房间,事实上...你害怕我后妈!"
她大怒,恨不得让我的肩膀再次淤青...但却只是虚弱的握紧一点,不敢肆无忌惮的掐住,并且露出畏怯的神情.
荒厄害怕我后妈,我那个胖胖的,长相平凡的后妈,她不得不和我生活在一起,但后妈伸手摸我的头时,她都会惊慌失措的试图离远一点.
当然啦,荒厄不会对我解释.但据我观察,荒厄非常害怕某些人,比如说,帮我健康检查的医生.那位医生耐心的替我检查听力,困惑的告诉我,我的左耳几乎听不见什么了.
而医生一接近我,荒厄就吓得缩成拳头大小,尽可能的远离医生.
"这样不行啊,"医生看着检查报告;"你要跟父母亲说,并且治疗才行,你听得见我说什么吗?"他仔细的观察我的神情.
"我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我跟他保证.我当然知道,我的左耳很可能失去作用了,被荒厄这样疲劳轰炸,喋喋不休了十几年,我早就知道,左耳可能会听力受损,所以并不意外.
但荒厄损坏了了我一耳的听力,却也代替了我那只耳朵.
"有没有气泡声?还是隆隆作响?"他仔细的问,眼中出现温暖的悲悯.
啊!我终于知道荒厄为什么这么怕他了,他就跟我后妈一样,都是真正的"好人",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为了害怕才当"好人"的那种,而是内心有种信念,信仰良善的好人.

当天老爸很晚才回来,看到我的时候皱紧了眉,坦白说,我并不想留下过夜,但几乎他一踏进家门,就下起轰然的雨.
他非常勉强的帮我签了名,更勉强的要我留下过夜,他美丽的妻子站在他身后,露出更可怕的表情,腐败的恶臭窒息般扑了过来.
"我明早走好了."我设法在屏息的状态下正常发声;"但是爸爸,明天我得交报名费,不能拖了."
"阿姨没汇钱给你?"他的眉头皱的更紧,回头看他美丽的妻子.
"我忘了."她耸肩;"迟了几天而已.
"我身上有存折,补折到昨天."我客气的说.
她气得脸色发青;"...你眼中只有钱?"
我赶紧退让,在成年之前,还是别真的撕破脸;"我先去睡好了,晚安!"
彼此都相当讨厌,到今天,老爸还没断绝我的经济来源,实在是我没犯什么错,他怕人家说话.
很早我跟老爸就有种默契在,他不想要我这个女儿,我也不想跟他有所牵扯,他不得不抚养我,我不得不依赖他,只要我不惹什么乱子,安分呆在他视线之外,他就乐的用不多的钱打发我.
前提是我别触怒他的妻子.
这种家庭,这样的家庭!我嗤笑.但没办法,命运就是这样,我还得感恩不会更糟糕,至少他还愿意养我.
现实面如此,而另一面,我也得不到任何帮助.
这个时候我就很羡慕家庭完整的同学,惹了什么乱子,闯了什么祸,都有家庭可以支援,自己白痴触怒了异类,就会有叔叔阿姨或伯伯刚好认识什么大师或者上人,可以消灾解惑.

而我被荒厄这样纠缠,却只能孤立无援的自己想办法.
唯一可以保护我的,只有后妈,而她已经过世了.
坐在床沿眨着眼,我慌乱粗鲁的找面纸,在抽屉胡乱的翻着,却翻出一个陈旧的弹弓.
看到那个弹弓,眼泪完全止不住,哗啦啦的掉下来.
这是后妈送我的第一个礼物,送我的时候,我完全不会用,但隔壁那对兄弟都有,而且很开心的打着易拉罐,打中就大呼小叫.
我跟他们借,他们悍然拒绝,说不跟说谎精说话.
后妈把哭得一塌糊涂的我牵回来,第二天就送了我这个弹弓.
深深吸了几口气,我用袖子抹去眼泪,明天我要把这个带走,当作一个纪念,我要提醒自己,我不是没人要的小孩,后妈一直很爱我,我也答应要让她放心的.
把睡衣找出来,我决定先去洗个澡,好好睡一下,毕竟明天一早我得赶去学校.

我的房间是套房,有个可以淋浴的莲蓬头和卫浴设备.扭开莲蓬头,正在等水热的时候,我听到浴室的天花板忽然"哗啦"的掀起了一块.
"荒厄..."我轻轻的喊,但她没有跟进浴室,冲过去想把门打开,却发现门把可以转动,但门像是跟墙壁合为一体,动也不动一下.
我僵住,不敢抬头,莲蓬头的水不断的喷洒,却冰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
强烈的视线感从天花板的空缺直视而来,说什么我都不肯抬头,心跳的很快很快,像是擂鼓般撞着我的肋骨,
"荒厄!"我尖叫;"我命令你!"
感到左肩一沉,我感到一丝安慰,转过头去...我不该转头的.
一团粘糊糊的烂肉,依稀有着五官的轮廓,他蠕动着,摸着我的脸,传来溃烂的触感,睁开没有瞳孔的眼睛,对着我的脸,发出尖锐的儿啼.

那瞬间,我被恐惧抓住了.
就像是冰冷从脊椎灌入,让我四肢完全的僵直并且瘫痪,我结结实实的摔倒在瓷砖上,若不是带倒了身后的三角架,很可能直接摔破了脑袋.
这一摔虽然非常痛,很可能脖子也扭到了,但让我清醒了一点点,我用力挥开那个烂成一团的婴儿,强迫自己抬头看着天花板的空缺,肮脏污秽的血水从那个空缺倾盆而下,马上就淹没了我的腿.
手脚并用的,我爬向门,用力撼动,门还是动也不动.
"荒厄!荒厄!"我捶着门大叫;"放我出去!
接下来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从污秽的血水中伸出无数的头发,勒紧了我的脖子.越来越高亢的儿啼让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空气!我要空气!我脸孔发胀,耳朵砰砰直响,心被恐惧紧紧的掐紧,我只能一下下的抓着门,血腥合着尘土,"啪"的一声轻响,浴室一点光也没有.
我被埋起来了?这就是被埋葬吗?我在自己的葬礼之内吗?
"开..开玩笑!"可能是怕到一个顶点,我反而非常火大;"你们凭什么在我妈妈的房子里埋掉我?凭什么?妈妈!妈妈!"
我一面大叫,一面用力撞门.踉踉跄跄的,我狼狈的跌入自己的房间.

这文不是叫荒厄吗。蝴蝶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