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黑了,雪片越下越密,竟至伸手不见五指,他无法再前进了,勉强挣扎,来到一座小小草棚。
他心生欢喜,怎知草棚却是空棚,并无四壁,只得草顶而已,想是平时卖茶水的小棚。他在棚心坐下,勉强躲开风雪。他趺坐念佛,渐渐入睡。
他不知自己睡着多久,忽然感觉寒透肌肤,痛如刀割,他惊醒观看,发现草棚四边都已被大雪堆塞了,雪厚两三尺,堵塞了出路,外面全是冰雪世界,难分方向。
他冷得全身颤抖,饥饿昏眩,他是个修苦行的头陀,不知经历过多少饥寒,可是此次北方的奇寒击败他了,他知道不能久居于此,他必须上路前进。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雪片已经大如巴掌,倾淋而下,白影闪闪,亿万白点,无穷无尽,竟不知何方是路途!
只得困坐在草棚中央的德清,双盘趺坐,强忍饥饿,合掌念佛,再不去意念饥寒,他努力去否定自我,封闭六识五蕴,只存念于佛,这样子他觉得较为好一些了。
他以为大雪最多下两三天,不料雪下个没完,到了第四天,他仍有些知觉,到了第五天,他已经麻木了,他再也不能意识到时间,他依然心存念佛。第六天,他陷入昏迷了!
他倾倒在地面,他神志模糊,已不能连续念佛,只是在微弱的朦胧意识中,他仍心念着不完整的佛号。他的意识是昏迷茫然的,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载浮载沉于蓝色和紫色的缤纷光影之中,他什么也不能意识了。
「阿弥陀……佛!」他在垂死挣扎着心念。「阿……弥……」
然后他在虚空中飘荡着,像断脱的一丝蛛丝,飘荡在茫茫的白光和金光之中……。
好像有些什么温暖的液体灌进了他的咽喉食道,又好像有人声,他并不能立刻明白这幻觉。
「咽下去!」他终于渐渐听懂了那声音。
他感觉到有人用瓷制汤匙灌喂着他,他渐渐能张开眼睛,看见了一个黑暗的人影。那是什么人呢?
他渐渐看见了,那是一个破衣鹑结的枯瘦白发老乞丐。可是德清不能多视,他合上眼晴再陷入高烧昏睡之中。
当他再醒来时,他看见丐者拆了草棚的干草,放在地面焚烧,石头两三块架着一只破锅,冒出蒸汽,好像在煮着粥。
「醒来了么?」丐者欢喜地叫道:「好了!好了!我再给你喝点小米粥,你就不妨事了!」
德清明白是丐者救了他的生命,他感激地仰望着丐者,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这么大意迷路呢?」丐者笑问:「你哪儿来的?上哪儿去?」
德清嘶哑地说:「衲子德清从南海普陀来,三步一拜,往朝五台山。」
丐者笑道:「和尚好傻,不在普陀享清福,却来万里奔波拜什么五台山,为的是什么?山是什么?人家见山不是山,你却去拜!」
德清说:「我是去拜文殊菩萨,不是拜那座山!」
「菩萨何处不在?何必定要到五台去拜?也罢!人家拜佛求子求财,你和尚求什么?」
德清道:「我别无所求,只求文殊菩萨赐我智慧,又求佛菩萨度我父母超生佛土,我三步一拜,为报父母养育劬劳恩德。」
丐者说:「痴人做痴事,父母在世时你不孝敬!痴人啊!如今你才来三步一拜说报恩?路又远,雪又大,天又寒,你这样三步一拜,何时才拜得到五台山?还有两千多里路呢?只怕你在半路上早已冻死饿死了,我劝你不必拜了吧!前面雪野,都无行人,无村无店,你再冻倒雪地,谁来救你?」
德清流泪道:「我知我错了,我不该不孝敬父母,我不该私逃出来出家,我心中愧疚痛苦!但是已经追不回了,只有三步一拜来报父母之恩,也明知难望报得尽亲恩,我除此之外,又能怎样补报呢?我无论经历多少辛苦多少路途,哪怕要拜上十年,我也誓愿必要拜到五台的,决不贪生怕死半途而废!」
「真是个骡子和尚!」丐者大笑:「——纯孝可敬,愚行可悯!你如此固执,谅也劝不住你」
「是的!」德清说:「哪怕我一日只走一里,也终有一日拜到为止,老丈好意,我心领了!」
丐者说:「蠢!蠢!蠢!喝粥罢!不谈了!」
德清因问:「我多蒙老丈搭救,感铭五中,尚未请教老丈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我姓文名吉,是五台山人氏,往长安去!」
「原来是五台文先生!」德清欢喜道:「老丈既是五台山人氏,同山中各寺有来往否?」
「五台山人人都认识我。」丐者说:「都有来往的。」
「此去五台,路经何处为上呢?」
「由孟县、怀庆、黄沙岭、新州、太原、代州、蛾口,即到五台山。」丐者说:「如今就这条路较为好走了,你若先到秘魔岩,该处有个南方和尚名叫清一,行持甚好,可以和他谈谈!」
「多谢老丈指教!」
「喝粥罢!」丐者说:「养好气力才好赶路!」
德清喝了小米粥觉得温暖,丐者又取棚外积雪放在锅中煮水,问:「南海有这个吗?」
「在普陀过年时,不见有雪。」德清答:「不过听说有时也会下雪的。」
「那么,吃什么?」
「吃水。」
锅子中雪水遇火融化成水,丐者指着它问德清:「这是什么?」
这分明是雪融成水,丐者偏要问,莫非是取笑?不!这不是语含禅机吗?德清无语可答,他立刻就悟出了:雪融化水,不是教他清净返回真如本性吗?
「哈哈哈哈!」丐者大笑:「我固知你无话可答,和尚也不过是俗人哪!罢罢罢!我须赶路,失陪了,后会有期!」
走出草棚,他又折回来说:「今日天气放晴了,雪未融化,无路可寻,你若要上五台山,就向我来的足迹行去吧!此去二十多里,有座小金山,再二十里是孟县,有佛寺可住。」
德清拜谢,他也不回礼,就扬长而去了,在雪原上边走边唱,不知唱的是什么歌?不久就隐没在大雪原的迷雾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