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是的,我们都会要逝去,万事万物都会要逝去。*
村子不大,约莫三十多户人家,邻里间时常相互走动,彼此都熟稔,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顾清明也随着长辈们动作,在外人看来彬彬有礼,仪态匪然。
实则他仍羁系于昨夜的自我剖析之中,将自己撕裂,把那苦痛自身体剥离开去,停滞于一种清醒且沉重的麻木之中,好像意识离开了躯体,整个灵堂的空间失去了维度,所有的影像都来自另外一个无关与他的世界。周遭人影憧憧,隐隐绰绰,仿若隔着一层厚厚的蚕茧,声音交杂,模糊不清,有人过来说话又走远,如此往复。
蚕茧包裹住他,使他游离于现实之外,又存在于现实之中。然那蚕茧终被现实沸煮缫丝,声音仍是忽远忽近,隐隐约约传入他的耳中。
“请节哀!”
“节哀顺变!”
“这位是顾家公子吧!一表人才,颇有乃父之风啊!”
“顾家?哪个顾家?”有人小声嘀咕。
“哦,顾家啊!难怪,难怪!”一阵耳语后,又有声音传来。
破碎的话语如寂灭的灰烬带着余热吹进他浑浑噩噩的心里,灼烧得他怔忡不已,把他从虚幻里拉扯回来,逼着他看清自己竭力想隐匿的现实。
他无可诿避是顾家的儿子,唯一的儿子。父亲顾晏秋在乱//世中纵横捭阖 、声震天下,虽常年冗务缠身,少有苛责于他,却又怎会任由自己唯一的儿子肆意妄为,辱没门风。还有母亲。昨夜母亲说的那番话,可是看出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向一旁的母亲看去,只见她神色淡然,看不出端倪。还有明台!他忆起与明台的往日种种,眉眼柔和起来。
他初见明台时,明台在襁褓里号啕大哭,一张尚未长开的小脸涨得通红,任谁哄都不依。他拿着自己的竹蛇过去,那小手竟然伸了过来,抓住竹蛇的尾巴左右摇晃,蛇头也随之摆动,余氏等几个怕蛇的女子皆变了颜面,那哭声却转成了咯咯的笑声……小团子还不会走路就喜欢黏他,常常涂他一脸口水,好吃的也会从自己嘴里拿出来塞到他嘴里,一脸期待地看他吃下。那时他总是嫌弃并想甩脱这个尾巴,却又喜欢背着大人揪那肉肉的脸。也不知明台听谁摆的龙门阵,有次他又偷偷戳人脸时,小团子突然发话说要告诉母亲他欺负自己的童养相公。他恼羞成怒巴掌拍在人屁股上,小团子不示弱地扑上来又咬又抓,两人扭打作一团。结果他浑身没一处好肉还被母亲罚,而那可恶的小团子却被大姐抱在怀里,大哥在旁哄着,得意洋洋地冲他坏笑……
两家虽地处不同,一年终究能见上几次,明台自小便不愿喊他哥哥,还变着法儿的给他起各种绰号;开心时拉着他一通胡闹,懊丧时也揪着他到处撒泼;他亦如此,成长中的每一种情绪只有在明台面前才自然流露。两家大人都说他俩有缘,好的像两棵长在了一起的树。
他旖梦里的也全是明台。第一次梦到时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寒冬腊月里被褥没有一处干爽,亵裤上全是粘稠物,栗子花的味道夹杂着腥甜的气息包裹住他,脑袋里全是梦中羞耻的画面。他惊惶无助,终是知晓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他晓得他想要与明台纠缠一生。
可如若他违背长辈的意志一意孤行,明台又会是怎样一种境遇,生命线就这样被他篡改吗?陪着他活在暗处吗?他又怎能任凭明台被人折辱而置若罔闻,即便那人是自己。理智煎熬着他,啃噬着他,将他撕扯得支离破碎,那些深藏的恐惧从罅隙中渗出,幽微地四处弥漫。他眼眸黯了黯,那黯淡渗入骨髓,将他的心火都浇灭,归于黑暗。
黑白色的肃穆灵堂像是为他而设,他躺在那里,没有心跳,没有爱,没有眼泪。
……
午时过后,准备封棺出殡。顾清明随众人草草用了些素白的米糕,开始了仪式。周遭闹哄哄的,人们像蜂群一般忙碌。他神思不属地照着长辈们的吩咐行事,双手托着遗像在胸前,神色淡然的站在灵柩最前头,额头微微一层薄汗。盛叔背着明台走到他的身后站定,没有言语。他本能地回过头去,望着侧头靠在盛叔背上的男孩,目光灼灼,凝睇不语。盛叔见他回头,便同他说话。他瞥见盛叔嘴巴开阖着,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一颗心悸动翻滚,唯系一人身上。
明镜从灵柩后面的女眷处过来看明台,男孩昏昏噩噩地趴在盛叔背上,没有睁眼,感觉到姐姐熟悉的气息及抚摸在额上的手,虚弱地低唤了声大姐。
明镜虽心疼幼弟,无奈明家到场男丁唯有明台,还得是病中之人替父亲尽了这孝道。故由盛叔背着明台行至村外谢孝后,再随女眷返回。后程上山脚程较快,且明台病势沉重,不便随同。
出殡的队列开始出发,没有乐礼,倒是比寻常出殡清净许多。顾清明徐徐收回视线,转身随人群接踵前行,不时有低低的啜泣声自人群中传出,夹杂着些许私语。出了村后不久,灵柩停下了,放置于两张条凳之上,人群成团簇拥,交谈声渐浓。虽不用守哭礼,可终究有人哭出了声,一时竟悲声四起。他双目空茫地望着眼前群山,听有人嘱咐盛叔直接将明台背回住处,他才还了魂似的回身,一手托住相框,一手伸出去紧抓住明台垂着的手,用力再用力。明台转过头,依旧靠在盛叔背上,奄奄地望着他,挤出一抹笑,“绍桓,我如今是龙行潜水被虾欺,龙爪都要被你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