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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距年终的测考还有几天时间，所以荣公子第二天下午很晚才回到家中，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来到了蓬总管的小院，进堂屋又进了卧房，却发现床上已经空了，并没有青年的影子，荣公子一惊，随后便镇定了下来，想着昨晚蓬总管的话，他转身出了房门，径直来到了东厢房，一推开门，迎面扑来的融融暖意便让荣公子舒服的长呼一口气，待走进屋里，却不由得一愣，床边的矮墩上坐着一人，蓬总管则站在一边，荣公子缓步走过去，探过头去才看清，在矮墩上坐着的是卫先生，正在为床上的青年把脉，一旁的蓬总管神色凝重的低头注目，发现荣公子走近了，并满眼的疑问，蓬总管低声说道：“一早就感觉他身上烫的厉害，到了下午就更严重，人也烧的迷迷糊糊的，这不，赶紧把卫先生请过来给看看”。
荣公子眸现担忧，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这时卫先生把完脉抬起头来，蓬总管急切的询问着：“卫先生，这孩子怎么样了？”
卫先生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位公子脉象沉细，芤现营空，依脉象来看，应是阴血亏耗，虚阳偏亢，以至气血亏虚，脉络受阻引起的高热不退”，
稍作犹豫，便转头问蓬总管：“不知这位公子身上可有伤口？”
此话一出，荣公子和蓬总管眼神交错，心中不禁暗赞了一声，蓬总管脑子飞快的转动了一下，然后老实的说道：“不瞒卫先生，这是我的内侄，由外地来投奔我，不想在路上遭遇了土匪，还被刺伤了，留了好多血”，说着，便走上前，轻轻揭开青年身上的被子，又把他的里衣解开，露出了里边的绷带，此时绷带上已透出了一片血红，蓬总管低声说道：“这是我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本以为也不是很严重，没想到，今天就发起了高烧”。
卫先生一边听着，一边迅速的动手把青年腰间的绷带揭开，那道狰狞的伤口立刻暴露出来，卫先生一看便皱起了眉头，略带埋怨的说道：“蓬总管你也太大意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么能如此不当回事呢？这要是延误下去，你这内侄几天之内，小命就没了”。
荣公子上前一步，凑近了一看，顿时也心中一紧，只见青年腰间的伤口已经高高隆起，红肿一片，刀口处更有发黄的液体隐隐渗出，看来昨晚的冒然救治，终究是妄自托大，好事变坏事了。看着被高烧折磨得昏昏沉沉的青年，荣公子顿时愧疚的无以复加。
卫先生此时也不再多话，转身把自己的药箱打开，拿出里边处理伤口的一应用具药物，开始重新清理伤口。当药水碰触到伤口时，昏迷的青年还是疼的一声痛吟，虽然仍没有醒过来，可是双手还是下意识的死死的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身体由于剧痛而不住的战栗，双唇痛苦的颤抖着，牙关紧咬，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很快便布满了额头面颊。
卫先生的动作很麻利，他非常仔细的把伤口处理好，又重新包扎好，青年这才解脱般的停止了挣动，安静了下来，一张由于高烧而泛着不正常绯色的清俊面容更显憔悴，连番的伤痛已经令他虚弱不堪了。
卫先生合上药箱，走到一边的桌旁，拿起毛笔，饱蘸了墨汁，很快写好了一个药方，一边递给蓬总管一边说道：“这个药方健脾和胃、益气生血，先吃几副看看，平时饮食里也加一些气血双补的药膳加以调养，令侄虽然伤病交加，但好在还年轻，善加养息，过些时日也就好起来了，我过两天再来为他换药”。说着，冲蓬总管和荣公子拱了拱手，提起药箱便走了出去。
蓬总管拿着药方看了一眼床上的青年，又看着荣公子，满脸哀怨的问道：“少爷，你昨天给他治伤的手法是哪儿学的？”
荣公子脸一红，很不自然的说道：“书上”。
“什么书？”蓬总管又追问道。
荣公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的回道：“武侠书”。
蓬总管长长的哀叫一声：“哎呀，我的少爷，你胆子也太大了，那些个逗闷子的书上写的东西你也信，多悬呀，差点出人命”。
荣公子低着头不好意思的一笑，轻声说道：“那上边写的有板有眼的，受了再重的伤那么一治也就好了，谁承想这么坑人呢”。
蓬总管又好气又好笑，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把荣公子拉到床边，按坐在床上，说道：“好了，我这就让人去抓药，你在这里看着他，王爷那里我一早就禀告过了，你尽管放心吧”。
荣公子脸上笑容更加明朗，他感念的冲蓬总管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蓬叔，你尽管去吧，这里有我”。
蓬总管眼中满是暖意，他把药方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兜中，转身走出门去。
荣公子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昏睡的青年，眼中虽仍有些许愧疚的痕迹，但是更多的是对青年伤情得以救治的欣喜与安慰。
晚饭时，房门响处，一个小厮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是一只药罐、一碗清粥和几样细致小菜，把东西放到床边的矮几上，小厮躬身对荣公子说道：“少爷，蓬总管正在忙着抽不开身，让小的把熬好的汤药端来，之后的便听少爷吩咐”。
荣公子点了点头，低声问道：“你会给病人喂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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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赶忙说道：“小的没喂过药，但是有伙计病了，小的学着喂过吃的东西”。
“差不多，你来喂他”，荣公子一摆手，指着青年说道。
小厮答应着，过去小心的托起青年的上身，又快速的在他后背垫了一个枕头，青年昏昏沉沉的任由小厮摆布着，荣公子闪在一边，看着小厮忙活却感觉自己帮不上忙。很快的，青年被依靠在两个枕头上躺好了，小厮端起药罐，小心的把汤药蔽在碗中，又用勺一点一点喂进青年的口中，虽然尚未清醒，但是在药汤入口时，青年还是一点一点的把药水咽了进去，随着汤药的进入，青年也渐渐有了知觉，慢慢的苏醒了过来，他茫然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虽然有些怔仲，但还是乖乖的把剩下的药喝了进去。
荣公子一摆手，小厮把药碗放到矮几上，然后很机灵的退了出去。
青年看着重新坐回床边的荣公子，头无力地靠回枕头上，嘴角却勾起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荣公子绷起一张俊脸，沉声说道：“你还好意思笑，你真是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
青年笑意不减，没有一丝血色的唇动了动，无力地说道：“抱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谢谢你救了我”，声音虽然很虚弱，却清朗悦耳，很是好听。
荣公子眸色一转，绷不住的笑意已经浮了上来，他轻松地一摆手，笑道：“逗你的，别当真，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青年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好多了，只是身子有些发沉”。
荣公子轻轻抚了抚青年的肩膀，温言道：“别担心，大夫说你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青年疲惫的闭了闭眼睛，以示了解。
荣公子又关切的问道：“饿不饿，这里给你准备了清粥，不如你先吃点吧”。
青年点了点头，笑道：“从见到你就没吃过饭，都快饿死了”。
荣公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好像还是我的不是了”。说着，便端起一旁的粥碗，舀了一勺，小心的送到青年的唇边。
青年也不客气，张开口，甚至有些急切的一口口把清粥咽下去，吃的极是香甜。
就着小菜，一碗粥很快便被青年吃了进去，荣公子放下空碗，从床头取过软巾，帮青年把嘴角的残渍擦去，又打量了一下青年，感觉精神还好，于是略迟疑了一下，便开口问道：“如果——可以，能说说那天的事吗？”
青年看着荣公子满是疑惑的双眸，淡然一笑，轻描淡写的回答：“我是从北京来这里的，家里在这边有一桩生意，需要交代给这边的一个亲戚，没想到，快到长春时，犯了财不露白的大忌，被人盯上了，本想着自己能逃过一劫，可是到头来还是被他们伤了，多亏了你的马车在那里停着，不然，我这条命就交代了”。
荣公子默默点了点头，喃喃的说道：“听你的口音就不像本地人，真是好险，原来你是做生意的”。
青年却摇了摇头：“其实我是个学生，这次是家里实在抽不出人手，我才帮忙的，不然也不会这么没经验了”。
荣公子想了想又接着问道：“那个墨香阁的掌柜的就是你的亲戚吗？”
青年轻笑着说道：“不，他只是我亲戚的一个朋友而已，我是顺便给他捎点儿东西”。
荣公子“哦”了一声，忽然目光一闪，笑着问道：“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青年唇边的笑意微敛，憔悴的面容掩不住清雅俊朗，他沉静的注视着荣公子，缓缓地说道：“我叫——楚宁”。
（未完）
（十七）
接下来的日子，荣公子每天都会来到蓬总管的小院看望楚宁。卫先生每隔两天便过来为楚宁换药，而可喜的是楚宁的伤口与病情都没有出现反复，正处于逐渐恢复中。
前两天的高烧已经退了下去，虽然还时常伴有持续的低热，但是楚宁已经可以挣扎着自己坐起身来了。荣公子前来看望时，看着楚宁精神还好，就会坐在床边，，两人轻松地聊些都感兴趣的话题。由闲谈中了解到，楚宁今年二十三岁，就读于国立北京大学教育学系，还有半年的时间就要毕业了。
几天相处下来，荣公子感觉与楚宁的交谈很有意思，楚宁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非常独到，而且思维活跃自由，没有任何束缚与禁锢，这让荣公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新鲜，竟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这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前些时被迫烧掉的那些杂志和书籍，里边所宣扬的一些思想和言论竟与楚宁所表达的一些看法有很多暗合之处，这些都让荣公子心中不由得增加了几分欣喜。
荣公子还发现，楚宁身上有一种特质让他越来越欣赏，那种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沉稳、舒朗、温润通达的气质，仿佛具有磁石般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他，又犹如一轮煦煦暖日，令人温暖安心。慢慢的，荣公子对楚宁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的直呼其名，到后来改称楚大哥了。
又过了几天，荣公子学校终考结束，正式进入假期，于是，荣公子便以投缘为由，索性把楚宁接到了自己的院中养病，安置在西厢房居住。而让荣公子颇感意外的，是有一日荣亲王竟然在蓬总管的陪伴下，亲自过来看望了楚宁，当时猝不及防的荣公子即便强自镇定着心神却还是露出了些许的慌乱，反而是楚宁，虽然满面病容，虚弱无力，但是却从容自若的回应着荣亲王的问话，一问一答间，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让荣亲王颇有好感，再有蓬总管在一旁稍加帮衬，竟没有出现什么疏漏，于是荣亲王客气的叮嘱了几句安心养病之类的安慰话语，然后又吩咐蓬总管，交待荣府的后厨每日里为楚宁熬煮一些补品药膳送过来。之后便开始正色询问着荣公子的学业，荣公子很规矩的回答了父亲的问话，荣亲王默默的听着，等荣公子说完，荣亲王颇感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又嘱咐荣公子假期里不可只顾贪玩儿而荒疏了学业，之后便很快离开了，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荣公子拍着自己怦怦乱跳的胸口，不住的感叹着好险，楚宁静静的看着荣公子灵动可爱的表情，苍白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愉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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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亲王走后，荣公子的院中便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气氛，丫鬟嬷嬷们做完了自己的事情，左右无事，便围坐在一起，低声嬉笑着打发时光。而荣公子却时不时拿些书过去给楚宁解闷，同时，还会充满好奇的听楚宁讲着自己学校的诸多趣闻轶事，时光就这样在一片欢愉安稳的的氛围中慢慢流淌过去。
半个月后，已经可以下床慢慢走动的楚宁，一只手扶着腰间的伤处，缓缓的走进了荣公子的书房。
书房很安静，荣公子端坐在书案后，手拿毛笔，正聚精会神的在桌上的宣纸上临摹字帖，楚宁并不想干扰了荣公子，于是便放轻了脚步，小心的来到荣公子身后，静默着观摩荣公子练字，一边看着，一边轻轻点头。堪堪一篇字写完，就听荣公子轻声说道：“楚大哥，让你见笑了”。
楚宁一愣，随后便笑道：“到底还是打扰到你了，真是抱歉”。
荣公子把毛笔放在紫砂笔搁上，回头笑看着楚宁说道：“哪里说道打扰，我不过是完成我父亲交待的功课罢了”。说着，走出房门，吩咐丫鬟斟茶进来。
楚宁这时向前走了两步，来到书桌前，低头看着宣纸上一行行工整的字迹，不禁赞叹道：“好字，这应该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吧，立仁，没想到你能写这么一笔好字”。
荣公子回到桌边，淡淡一笑，说道：“楚大哥，你过奖了，我不过是临摹先人的笔迹罢了”。
楚宁撤去桌上的字稿，随手从一旁又抽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拿起毛笔，满满的饱蘸了墨汁递给荣公子，笑着说道：“立仁，你随意写几个字让我看看”。
荣公子也不推辞，大方的接过毛笔，一手支在书桌边沿，另一手则挥挥洒洒在上写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写毕，放下毛笔，横移一步，让开身子，楚宁上前观看，眼中欣赏之色更盛，不住的赞叹道：“真是好字，隽润挺拔，飞扬灵动却又不失刚劲雄浑，立仁，你又何必再去临摹别人的字帖，你这已是自成一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