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6) 梦里不知身是客
果然,十月十一月两个月,胤禛一次也不曾出现,只是越来越勤地派人送来书信,内容也越来越长,并一再要我写回书给他。冷落了他几次之后,终是心里不忍,强忍着辛酸回信让他勿牵勿挂。隆冬的院子里,连鸟儿都来不了几只,只有灰灰的天底下无穷无尽的寂寥冷清,只有屋顶上呼啸来去的寒风。我长日枯坐在屋里,任巧慧想尽办法,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待到再见面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二日,又要过年了。他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依旧锋利,只是容色疲倦,整个人也瘦了一圈。走到我面前,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道:“脸色这么不好?何太医怎么还跟我说你身子不错?”我想狠狠打开他的手,却终只是别过了头去,看着地面。他叹口气道:“是心里不痛快。”攥住我的手,拉我坐在床沿上,凝视着我道:“若曦,年妃去世了。”我一惊,抬头看着他。他神色伤感,叹口气道:“我当初宠幸她,一大部分原因是想给年羹尧面子,处置年羹尧时却恰逢她病中。从十几年前入雍王府开始,她一直对我温顺敬慎,事事尽心尽力,最后也不曾为自己哥哥求过一句情。若曦,我不能对不起她。”我没来由地落下泪来,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这个可怜可敬可佩的女人。他搂我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怪我,只是一个人难免伤心。快想想别的吧,比如说,你想怎么罚我?”
我伏在他怀里不吭声,想着前几日的书信中,他因年羹尧之死前所未有地长篇抒发。他终是在年妃逝后赐了年羹尧自尽,即使他不想伤害年妃,即使年羹尧是十三被囚的十年间,他唯一可稍解烦忧的至好知己,不禁为他感到凄凉无奈。忽然记起那条腰带,起身到柜子里拿出来,道:“来试试,看合适不合适。”他一笑:“新年礼物?不过我可把你的新年礼物给忘了。”我横了他一眼道:“本来也没指望你记得。”说着给他解下身上的,把新的围上。他用手挡了下我的手道:“这内层绣的什么字?”说着念出来:“壮志以身成,恒劳须知逸。致胤禛生辰。”念完了,没说话,只是满面愧疚地看着我。我推他道:“好了,以后不用你天天把那张纸带身上硌着了。”他道:“那可不行,不带会觉得少点儿什么。”我不由笑道:“那我不是白费工夫了?”
胤禛嘴角浮上丝笑意:“总算笑了。连自动请罚都没用。”我歪头瞧着他:“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就罚你今天给我做个菜吧。”他一愣,道:“换个题目行不行?这样吧,罚我今年给你贴春联吧。”我一听不由放声笑起来:“还记得去年的春联呢!你这哪儿是自罚,分明是复仇!”他看着我道:“你不会还想用上次那样的春联折磨我吧?”想起他每次走过那些春联必无一例外地蹙眉摇头叹气,以致我不得不让王喜提前统统揭去,笑得伏在了床上。笑了一会儿,却趴着没了声音。他坐到我身边,强把我抱起来,见我满脸泪痕,慌着紧紧把我贴在胸口,哑声道:“若曦,你知道我给你的心是完整的,对不对?”我倾听着他的心跳,缓缓点头,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然而,他很快离开又回宫去了。年羹尧已死,他是不是腾出手来要对付另一些人了?新春的炮竹声中,我孤零零地立在枯寂的院子里,看着红彤彤的春联上他干净刚硬的字,回忆着他爬上爬下亲自贴春联的样子,苦涩酸楚的心境中还是掺进了几丝甜蜜。不知为何,我会不断想起已离去的年妃。胤禛宠她因年羹尧起,却不因年羹尧终,甚至在已下定决心赐死年羹尧之时,仍然晋封她为皇贵妃。可册封皇后的大典上,却又取消皇妃命妇们朝贺皇后之后须向贵妃祝贺的惯例,只是为了没有其他女人稍损皇后的尊荣。尊皇后,宠年妃,胤禛严格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有时候,我实在分不清自己是喜他这一点还是恼他这一点。年妃,她又会怎样想胤禛呢?她爱他吗?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还会愿意做他的妃子吗?一片凉凉的雪花忽地从天而降,溶入我眉心。我心下百味杂陈,才蓦然惊觉,张晓,真的只是我前生的故事了。
雪一片一片飘落,远处似有隐隐的冬雷声传来。雍正四年就这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