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同人《面首·二十二》
夜色渐深,主卧内终于云收雨歇,只余下昏暗的月光透过纱窗,勾勒出床上三人相拥的模糊轮廓。长时间的静默后,黑暗中,陈宛娘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犹豫:
“首长……”
“嗯?”刘三含糊应道,睡意朦胧。
“奴婢……首长能否支些月钱给奴婢?”
刘三的睡意顿时消了一半,讶异道:“月钱?今日不是刚买了许多东西?是还有什么要紧物事需添置么?”他心下嘀咕,女人的衣柜难道永远缺一件衣服?
只听宛娘的声音依旧轻柔:“回首长的话,并非为奴婢自己。今日见了小公子,奴婢想着……按规矩该备份见面礼,略尽心意。”
刘三闻言一愣,尚未及开口,另一侧的刘诗诗却“噗嗤”一声轻笑,接过话头打趣道:“首长您不知道,今日宛姐姐一见小公子,欢喜得紧了,差点当场就将您新赐的金戒指送了出去呢!还是奴婢瞧着不妥,悄悄拉住了姐姐的袖子。”
刘三一听,“啪”地一下轻拍自己脑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竟把这忘得一干二净!”他贵为元老,对此等后宅人情往来虽然疏懒,道理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此刻被两人点破,顿觉脸上微热,甚是尴尬。
却听刘诗诗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撒娇:“首长,奴婢也想问你借支一二呢,那装首饰的礼盒虽好看,终归是纸糊的,不经用。奴婢也想着,首长如此疼爱奴婢,买了这许多贵重物件,平日里用不上,若能有个结实好看的首饰盒子收纳了去,那便是极好的。”说罢,她将刘三搂得更紧了些,小脸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另一边,宛娘也轻轻点了点头。
刘三听了,心中顿感熨帖——美人们是如此懂事,要月钱全然不是为了自己,只念着他的子嗣,要个盒子也是为了珍藏他赠与的首饰!他当即手臂一紧,将两人往怀里搂了搂,豪气安慰道:“哎呀!是我疏忽了!该买!都该买!明日……不,后日!后日我再带你们去福惠街,那有家紫珍斋,挑最好的首饰盒,再给一诺挑些好东西!”
他语气虽豪迈,心中却暗自叫苦,飞快盘算起来——白天那趟已花了近九十块钱,现下钱包里仅剩三十元左右,勉强够应付接下来几日的酒宴和日常开销,若再添置物件……刘三顿觉压力如山。
又温存片刻,待得两位美人呼吸均匀,似是睡熟了,刘三却毫无睡意。他悄咪咪地从香软玉臂间挣脱出来,踮着脚,像个贼一样悄悄打开了宛娘的房门,拧亮了屋内的电灯。
灯光下,房间更显空旷。今日采购的大包小裹大多已拆开,衣物之类的只是整齐地摞在了床尾。那面崭新的梳妆镜与胭脂水粉都搁在床边地上。他环顾四周,越看越是心惊——这房间太空了!除了床几乎别无他物。
“起码还差两张书桌……对,宛娘和诗诗房里都得各放一张。两个大衣柜……诗诗刚提的首饰盒,哦,说起首饰盒,那起码还得配个像样的梳妆台,不能光有个台面……”他坐在冰凉的床沿上,双手烦躁地在脑袋上不停地摩挲。
“再就是两个床头柜,洗漱的肥皂、牙粉、毛巾倒是买了,可总不能几件肚兜换来换去,所以还有内衣裤……很多很多内衣裤和袜子……”想到内衣裤,他作为医生的职业思维立刻跳了出来,“……还有月事巾!这东西临高独产,用的是消毒棉和特殊衬纸,价钱***定得奇高……”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细碎的针,扎得他心头滴血。最麻烦的是,按照元老间的惯例,新得了“生活秘书”,这几日定要做东,请广州那帮粗胚同僚们来吃一顿“暖房酒”。这宴席规格绝不能低,吃食惯例是从紫明楼定席面送来,还要请楼里几个当红的歌姬、姐儿过来弹唱陪酒助兴……刘三之前也赴过这种宴,他曾经问过,没个二十块钱,决计下不来!
他越想越是头皮发麻,钱、钱、钱!到处都是花钱的窟窿!他盘算着,只觉得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顶,几乎要喘不过气,先前那点齐人之福的旖旎快感早已被现实的窘迫冲刷得一干二净。
正抱着头苦思冥想该怎么再去弄点钱,房门却“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刘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却见宣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上只穿着中衣,外面披了件外套,手里还抱着一个蓝布包裹。
“老……老爷,”宣春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怯意,“我见着这间灯亮着……您还没歇息?”
刘三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深夜独自坐在宛娘房间的行为,有些尴尬:“呃……看看还缺些什么。你怎么过来了?”
宣春悄然走到刘三身旁。
方才主卧里传来的动静,像针一般扎在她心口,那声音穿透楼板,清晰得残忍,让她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咽不下去。等了好久好久那响动才没了,却仍是睡不着。她抱着一诺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眼看着黑暗,觉得这栋白天还拥挤的小楼,忽然空荡得吓人,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在临高润世堂,还不认识老爷时那无依无靠的境地。她就这么盯着天花板,想了良久,忽然便听见了老爷开门的响动。
此刻,她也不多看屋内情形,只是将手中那包裹放在床上,沉甸甸的发出“咚”一声闷响。
“这里有些东西……是老爷您的,”宣春低着头:“现下家里添了人,屋子又这般空落落的,许是……用得上了。奴婢想,该还给老爷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看包裹。布料散开,一阵清脆悦耳的“哗啦啦”声响起——灯光下,包裹内里竟然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成捆澳宋纸钞,以及一大堆闪亮的银币!
刘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宣春依旧低着头,继续说道:“老爷您每七、八日便给奴婢十元钱,让奴婢打理家用。这钱……怎么都花不完的。其实每次有三、四元,便能过天上神仙般的日子了,鱼肉蛋奶尽够,衣物、杂物也能添置。奴婢原本想跟老爷您说用不了这许多,但见您……您花钱没个数,在医院常将俸禄施舍了去,便想着……不如将这些钱都收好了,万一哪日家里有个急用,再拿出来。”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现下家中添了两位妹妹,开销大了,屋子里的家伙事也要置办,许是……到时候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堆钱:“奴婢都记着数,这里一共是七百十一块三毛二,还有些铜钱零碎……。”
在临高的货币体系里,一分钱的购买力仍是太强,足以购买一斤二两上好的米粮。因此市面上大宗交易虽多用银元纸钞,但民间细碎买卖仍离不开铜钱。而宣春这包裹里,连一分一厘的铜钱都仔细收着,分文未动。那堆成小山的钱币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刘三却觉得眼眶发热。
他看着这些钱,脑中轰然作响。自己今日为博两位新欢一笑,一掷千金时何等豪气,却从未想过,这个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事的女人,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几件衣裳换来换去也未见更替。她明明守着这足以让普通归化民家庭过上十余年富足日子的巨款,却从未想过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买一盒时新的胭脂。
这七百十一块三毛二,有零有整的数字,像一把沉重的锤子,一字一字地砸在他的心口,也碾碎了他对宣春的傲慢与冷漠。
“我……我……”刘三喉头剧烈地滚动着,眼圈霎时红了。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宣春紧紧搂进怀里。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儿子,为他省吃俭用攒下这份家底,却从未向他索取过任何东西,甚至连争宠的念头都没有。对比自己今日的轻浮和忽视,无尽的羞愧与感动瞬间冲垮了他的情绪堤坝。
“呜……”他终究没能忍住,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在她厚实却又温暖的肩头,哭出了声。“这些年……真正委屈你了……唉,我这……我真不是人……”
宣春先是一惊,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那双胖手迟疑地、轻轻地回抱住刘三,然后越来越紧。听着丈夫的哭声,她这些年的隐忍、委屈也仿佛找到了出口,眼泪瞬间决堤,呜咽着也哭出声来。
主卧内,刘诗诗双眼倏地睁开,屏息凝神听了片刻门外的动静,便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贴到门边,将耳朵轻轻贴在门缝上。
只听门外刘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得咬牙切齿:“……我真不是东西!”
宣春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刘三脸上的泪,自己的眼泪却止不住,哽咽着安慰道:“老爷切莫如此说,折煞奴婢了……奴婢能跟着老爷,有一诺,有这安生日子过,已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奴婢……奴婢心里是欢喜的……”
门外沉默了片刻。刘诗诗在门内听得心中警铃大作,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随后,刘三的声音再次响起,情绪似乎平稳了些:“这钱……我先拿一百块应应急,请同僚、置办东西。剩下的,”他顿了顿,轻轻握住宣春的手,“还是你先收着吧。有你看着,我放心。”
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依赖和托付:“家贫思贤妻啊……以后这家里大大小小的开销,里里外外的事情,还得是你来操持,我才安心。”
这句话如同一道光,瞬间照进了宣春从未敢奢望过的领域。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首长这是……这是将“家”托付给自己了!这可比一件首饰、一句情话更能定义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她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挺直了腰板,郑重回道:“老爷放心!奴婢……奴婢必尽心尽力,将这个家打理得妥妥帖帖,不让老爷有后顾之忧!”
房间内,刘诗诗听到这里,胸膛快速起伏,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坏了!这蠢妇竟有这般造化!首长这意思,分明是要立她当家了!”
她心中妒火中烧,又惊又怒,却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只得强压着翻腾的情绪,听着外边应是说完了话,两人脚步声分开,首长似乎是下楼去书房了,她便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床边,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对策。
就在这时,黑暗中,陈宛娘清冷的声音突然低低响起:
“可听清楚了?”
刘诗诗心脏猛地一缩,强自镇定地躺下,含糊道:“嗯……吵得睡不着。姐姐也醒了?”
宛娘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回到:“听到了也好。这世间……最重的债便是情债。宣姐姐在临高,那是差点为首长没了命的,现下又有长子。这么多年,她予首长的,是安身立命之所。”
她说着,身子向右侧过,背对着刘诗诗,声音平静地又道:“有些东西,我不会去争,若是宣姐姐的,那便是她的。此事首长自有定夺,你莫要上下作梗,把这家搅得鸡犬不宁。”
刘诗诗心脏在黑暗中怦怦狂跳,宛娘这话直白得近乎撕破脸皮。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也不再伪装,声音里带着锐利:“姐姐倒是通透,一句‘不争’,说得轻巧。”
她侧过身,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投向宛娘轮廓的方向:“姐姐有这般品貌,首长的心尖肉一般,自然可以说不争。可我呢?我有什么?若再不为自己争一争、谋一谋,难道眼睁睁在这院子里熬干了颜色,最后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吗?”
她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有些子烂事,我在老家见得多了!高门大院里头,不争便是等死!等年老色衰,若再无一儿半女傍身,只怕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求不到!”
黑暗中,陈宛娘静默了片刻,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然后,依旧平淡疏离,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般开了口:“我这条命,是元老院的。这日子有一天算一天,都是借来的福分。若是首长哪天要拿去,便当是这份天大的恩情,我陈宛娘……也算报答干净了。”
陈宛娘说完那最后一句话,便闭上了眼睛,仿佛真的将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也不知是真是假。
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刘三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悄然爬到床上,窸窸窣窣地盖上了毯子躺下。
房间内再次陷入死寂。刘诗诗只觉一番话打在了空处,她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翻了个身背对着宛娘的方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胸中翻腾着不甘、愤怒和被看轻的羞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