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志》
乙亥秋，红四方面军行草地，士卒多罹肠胃疾。吾与二少者困甚，不能继行，指导员命炊事班长老护吾侪殿后。
班长老年近不惑，身长而微偻，面方颧高，纹深鬓斑。军中独尊其年，众皆呼"班长老"。病者日行二十里辄歇，长老每宿必觅野菜，杂青稞为炊。半月粮尽，长老日夜焦灼，形销骨立甚于病者。
某日浣衣塘畔，见鱼跃而喜，取针煅为钩。是夜得鱼汤，虽无盐豉，鲜美无伦。嗣后择塘而宿，辄持金钩往钓。然长老未尝啖鱼，诘之则曰："吾已先尝矣。"余疑而窥之，见其独嚼草根鱼骨，喉间哽咽。长老肃然曰："指导员托以三命，誓当护尔曹出泽。今食少难继，若爱身误事，何颜见党？"
越廿日，将至泽边。长老忽曰："今当饱食，一鼓出泽。"持钩去久不归。觅得水畔，已昏厥在地。吾侪急烹寸鱼为汤，长老张目曰："勿费物食！速携金钩出泽，告指导员：老朽负托......"言未讫而逝。
含泪葬长老，藏其钩于怀。锈斑驳驳间，金光粲然犹存。惟此金钩，可证丹心碧血，永耀汗青。

《珠翎记》
幸甚！友人贻余珍珠鸟一双。置竹笼中，笼内置干草为巢，温软可栖。或云此禽性畏人，乃悬轩牖之下。旁有西洋吊兰葳蕤，遂以垂蔓覆笼，若幽林深谷。啁啾之声自叶间出，清越如笛。
日光穿牖，映于垂蔓，兰叶如翡翠半透，影影绰绰，生意盎然。朱喙时从碧叶间露，倏忽隐现。余鲜少窥视，雏鸟渐敢探首。越三月，忽闻细嫩鸣声，余忖其当有雏矣。果见蓬松绒球自叶隙出，红喙赤足，灰翎未染珠斑，浑圆似雪团。
始则绕笼而翔，继则穿梁越架。或立书帙啄金题，或戏画框摇灯穗。每闻亲鸟唤，应声归笼。旬日后，竟落案头。初犹逡巡，继而饮余杯中茶，终则跃砚池畔，朱爪踏笺沙沙响。更以蜡喙轻叩笔锥，余抚其翎，反啄指腹为戏。
暮色四合时，犹恋恋回望，方入笼就亲鸟。某日属文，竟栖余肩酣眠。银睫覆瞳，绒羽藏蹼，咂嘴梦呓。余屏息不敢动，但书：
"信之为德，可化至美之境。"

《木心录》
故宅之侧有隙地数亩，赁于人植桃花心木。此木本昂藏端直，昔林场蔚然成林者皆数丈，今睹幼苗才及膝，甚异之。
植者身长九尺，俯身插苗若莳稻。每溉水无定时，或隔三日，或五日，甚者旬日一至；量亦无常，多寡随兴。余居乡时，日行阡陌观苗，偶见植者来宅饮茶，晨昏莫测。
尤奇者，幼苗常无故槁死，植者必携新苗补之。初疑其惰，然惰者安知枯荣之数？复疑其冗，然冗者焉得从容若此？
诘之曰："溉树当以何时？几日一溉？曷故多夭折？若日溉不辍，苗岂得萎？"
植者莞尔："植树非种蔬，乃百年之计。吾之溉水，效四时风雨耳——天雨岂有定期？或滂沱或淅沥，或朝或暮。木不能于无常中自觅泉脉者，必槁。然能逆境扎根者，虽百载风雨何惧？"复抚苗叹曰："若定时定量，则根浮土表，依人而生。纵苟活，遇飓风即仆。"
闻之怅然。嗟夫！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昔范文正划粥断齑，欧阳永叔荻画地书，皆于困踬中铸就筋骨。今观此木，三日不雨则寻泉三尺，十日无溉则扎根丈余，所谓"草木有本心"者，其自立之性使然。世之为父母者，溺爱子女若温室之花，曷不观此植树之道乎？
今檐前桃心木已齐宇，亭亭如盖。植者久不至，而碧叶婆娑，沐雨迎风，自得天地之气。

《月魄吟》
时维乾嘉年间，日耳曼有乐圣贝多芬者，尝夜行莱茵河畔。忽闻蓬牖中琴韵断续，所奏乃其旧曲。驻足听之，闻女叹曰："此曲精妙，惜妾目盲，虽闻人奏而未得真谛。若闻先生亲抚，死无憾矣。"兄对曰："然音乐会券值千金，非吾辈力能致。"女戚然曰："戏言耳，兄勿介怀。"
乐圣推扉而入，但见荆钗布裙之女，对残烛枯桐。盲女觉异响，纤指犹按冰弦。贝多芬就琴而坐，奏其所辍之曲。曲终，女泫然曰："此非《悲怆》乎？先生指下星河奔涌，莫非乐圣亲临？"
忽风灭烛，月华入牖。贝多芬仰见玉轮，十指骤翻冰雹。琴声初若春江滟滟，俄而银涛拍岸，终作雷奔云谲之音。补履匠恍见沧海生明月，鲛人泣珠；盲女睫颤如蝶，瞳中似映雪浪千叠。
曲终人杳，兄妹相顾愕然。及曙，侍者于逆旅见贝多芬墨渖淋漓，谱就新章，题曰《月光》。墨迹间犹带夜露，殆即银河倾泻之痕也。

《寒梅志》
星洲旧邸，庭梅又放。冷蕊噙霜，幽芳沁夜，每见此景，辄忆先王父羁魂海外之痛。
昔余总角之年，侍王父居南洋。祖尝遍览经史，工书画，名重狮城。犹记梨木交椅之上，祖拥余诵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春草明年绿"，诵至动情处，清泪坠于砚匣，余稚笑："祖泣矣！" 老人惟叹："黄口小儿，焉知《黍离》之悲。"
祖斋藏古器甚夥，独悬墨梅图不许人近。某岁涂鸦污卷，祖色变叱母："冰魂玉魄，岂容玷染！"乃以犀刃刮绢，绸帕拭痕。时余暗惑：尺素寒梅，何珍若此？
及母告将返中土，余雀跃问祖："盍归故国？" 皓首翁忽作婴啼，声裂肺腑。临别前夕，祖郑重授余白杭绸卷，展视即昔年墨梅图："此花禀天地烈气，愈寒愈艳。吾华夏儿女，当效寒梅傲骨——苏武餐雪，文公歌《正气》，皆此精魂所化也。"
元日启碇，赤道风乱祖银丝。舟将发，祖踉跄追赠绡帕：素纨如雪，血梅若焰。今观遗卷，犹闻祖训："三千年文明薪火，九万里河山精魄，尽在此一点朱砂。"

《星穹赋》
吾素耽月华，尤癖繁星。昔居故里，值溽暑纳凉庭中，每见银汉垂天，辄觉万虑皆空，恍若婴孩偎慈母之怀。
客金陵三载，寓所启牖即见星野。下瞰蔬畦翠浪，上接穹庐珠斗。虽萤光点点，竟觉大千澄明。是时方览《步天歌》，识牵牛织女，恍与星君促膝夜话，浑忘更漏深浅。
今泛海上，夜夜与星子相看渐稔。偃卧舷板，但见墨穹缀万点寒晶。舟行星移，晶芒欲坠。久之目眩，似有流萤千簇绕身。海夜柔谧，识者星眸频眨，絮语切切。陶然间物我两忘，笑寐星帷，复得襁褓之安。
尝有英伦客自锡兰登舟，夜指星图示余："彼四曜为魁，下三星为躯，左右列肱股，复三星束带。"循指细观，果见巨人凌虚奔逐，衣带当风，踏浪巡天。始信《山海》所载"夸父逐日"，非尽妄言也。

《忆昔录》
人生如白驹过隙，然数事镂心刻骨，历久弥新。幼时陋室悬山水图，旦暮相对，恍若身入云壑，竟日不倦。更得《绣像水浒》一部，观梁山水泊，皆作焦山景致。每读至官军败走芦苇荡，犹见烟波间樯橹灰飞，至今思之，齿颊生津。
及长，偶得石印《千家诗》，方知天地大美。其诗四时风物次第展开："万紫千红"见春深，"榴花照眼"知夏至，"青女素娥"绘秋霜，"梅雪争春"摹冬韵。吟哦间，但觉翠柳黄鹂、青天白鹭皆自纸间飞出，满室生辉。
犹记庠序之中，经师诵辛稼轩《南乡子》，摇首抗声，慷慨处须发皆张。后每登北固楼，望大江东去，犹闻"千古兴亡"之叹。复有代课先生授田汉《南归》诗，诵至"塔尖昂然，炊烟寂寞"，凝神如痴，满堂肃然。此二子授课之态，目含精芒，身若松涛，历数十寒暑而愈鲜明。
恩师尝诫："欲成器者，岂可局促课本间？当广涉典册，澡雪精神。"斯言若晨钟暮鼓，伴吾涉经史，览百家，始知文脉浩荡，俱在青编黄卷中。

《燕园十三札》
初闻燕园之名，年方七龄。偶启檀匣，得泛黄小照：湖镜涵塔，云影卧波。童眸久驻，胸臆间忽涌莫名悸动。慈母抚顶曰："此谓北大。"
十岁过庠门，邻妪促观，吾扭颈嗔言："此时窥尽，他日负笈来时，岂不失新趣乎？"童言无忌，竟暗合天道。然未料及笄之岁，已著青衿；白驹隙中，倏忽三度秋深。
忆昔初至，垂髫未绾，目含稚气。雪径掷琼，冰湖溅玉，俱成往迹。今见新生戎装飒爽，方惊觉身列"旧生"。独立三十五号楼前，梧桐筛金，恍若隔世。
秋实既成，当有献芹之辞。然两载耳鬓厮磨，万语竟凝霜霰。惟见博雅塔影摇书声，未名湖水漾墨香。
犹记初谒典籍馆，四百余万缥缃，使人目眩神骇。忆昔青岛夏夜，上铺女伴忽泣："诸君博识，吾独懵懂。"彼时不解，今出馆时，方知天地之大，学问如渊。
自佩素徽之日，燕园遂脱画影，化成须臾不可懈怠之业。书架森森，恍入琅嬛秘府。中西典册，俱作无声清谈。至此方悟：真理之光，原在微风穿牖处。
更喜观读书者眉宇专注，听辩难者语挟风雷。广告栏前五彩纷呈，恰似百花春闹。师长或如魏晋名士，挥麈谈玄；或似宋明大儒，端方持重。此间真意，尽在亦师亦友间。
"身似不系舟，岂恋玫瑰岸？"每诵此句，便思搏浪沧海。然七龄结缘之地，早成血脉。自垂髫至及笄，自懵懂至明达，燕园非惟学府，实乃魂魄铸炉。
他日纵白发萧疏，必当再倚湖塔，作十六岁女儿态。盖因燕园不老，永驻少年心头——恰如三生石上旧精魂，历劫不磨；又似蓬莱阁中长明烛，照彻千秋。

《历下冬景赋》
夫燕地朔风割面，济城和气如春；英伦雾锁重楼，历下晴光潋滟。然南国骄阳酷烈，北域温晴堪珍。此间冬韵，实造化独钟。
试闭目神游：古城负暄，群山叠翠，春神未至，先得阳和之趣。山如碧鬟，环城若襁褓，喃喃絮语："但且安枕，此地长暖。"城中人面含春色，仰观山峦，辄生奇想："夜来或发春草？"然纵幻景难即，亦不焦灼——有慈冬若此，复何求焉？
至若碎琼初降，尤添妙致。雪簪松鬓，银镶翠髻。山坡绣绮，半掩罗裳，恍若霓裳羽衣，随风欲舞。及至斜阳抚腰，薄雪含羞，晕作女儿颊色。盖此间山灵秀弱，不堪大雪压妆。
俯瞰城外，村舍星布，瓦顶积素，宛然唐人工笔水墨。更见泉脉吐雾，萍藻凝碧，似倾尽三春翠色。晴空愈朗，绿意愈浓，冰魄亦为之动容。况有垂杨蘸碧，顾影自怜。自清波溯望，穹庐如拭，湛然蓝玉中嵌朱甍黄麓，树影斑驳若锦纹。
嗟乎！此非辋川画卷，实乃历下冬颜。寒而不冽，温而不燥，四时应候，独守中和。昔人谓"济南潇洒似江南"，观此冬景，信不诬也。

《苍溟梦游记》
苍溟之国哉！极蔚蓝之胜，穷光明之极，萃青春之华，集至乐之奥者，吾曾睹之……于华胥境。
尝与众子同舫，白帆若鸿鹄振羽，彩幡似蝶翅轻飏。虽不识同游者谁何，然气韵相通，俱是翩翩少年，拊掌谐谑，恍若群仙游宴。
环顾四维，但见沧波接天，金鳞万顷，穹庐垂碧，赫曦含煦。忽闻隽语如珠，诗成泣鬼，则云汉为之低昂，潮汐因而屏息。俄顷复归岑寂，惟闻舷侧汩汩，若瑶琴续断。
轻舸浮沉，非借风力，实由心驭——心念甫动，舫已自行。俄见璇岛星罗，瑶瑛曜目。或飘芳醴，袭人欲醉；或降花雨，玫瑰纷若雪，铃兰皎如月；更有灵禽五色，舒霓裳而翱翔。
花霰与珠浪混融，禽语共涛声交响。其间袅袅清音，恍有仙娥絮语。天风海雨，樯橹涟漪，皆作凤求凰鸣。彼姝虽隐身形，然气息可闻，笑靥将现，柔荑欲执，导引众子入长生之境。
苍溟之国乎！吾尝睹汝……于梦中。

《百草园至三味书屋记》
旧宅后圃名百草园者，今售朱氏久矣。阔别七载，唯余荒草离离，然童稚时实为吾乐土也。
园中景致，毋须赘言碧畦石栏、皂荚桑椹，亦毋庸道蝉吟蜂驻、云雀冲天。但观泥垣根处，油蛉低鸣，蟋蟀鼓瑟。翻残砖则见蜈蚣蜿蜒，按斑蝥脊则闻后窍迸烟。何首乌与木莲交缠，吾尝掘其臃根以求人形，终不可得。覆盆子珊瑚缀枝，酸甜远胜桑葚，然采之须避棘刺。
深草丛向不敢涉，盖有赤练蛇之传言。尝闻长妈妈述异事：昔有书生夜读古刹，墙头现美人面，嫣然一笑而没。老僧识破乃美女蛇妖，赠盒贮飞蜈蚣。夜半果闻沙沙声，金光出匣斩妖。自此每值夏夜，惴惴然惧应人唤。
冬园别趣，在雪地张罗捕雀。闰土父授以竹筛秕谷之法，然吾性急，所得不过三四。彼则半日可获数十，盛于叉袋扑棱不止。
忽一日被迫入塾，缘由莫辨。临别怅然：呜呼，吾之蟋蟀！哀哉，吾之木莲覆盆子！
三味书屋悬肥鹿古画，初行拜圣礼，再拜先生。先生鹤发疏髯，镜片如瓶底。尝问"怪哉"虫事，怒斥"不知"，方悟童蒙不宜多言。自此晨诵午书暮对课，渐加课业。
塾后小园可折梅寻蝉，偶捕蝇饲蚁。然同窗嬉戏过甚，先生辄怒喝："人安在哉！"众乃鱼贯归座。戒尺虽设鲜用，但瞠目叱"读书"，霎时书声鼎沸，有诵《论语》者，有念《幼学》者，先生自诵铁如意赋，摇头晃脑沉醉其间。
吾辈趁其吟哦，或折纸为戏，或摹绣像丹青。积年所绘《荡寇》《西游》人物盈箧，后鬻与锡箔商之子。今想应随烟云俱散矣。

《寻月记》
群儿性最奇，中秋望月久不至，悻悻掩竹帘，聒噪缠太君说古。忽闻太君拊掌曰："月来矣！"但见棂间银光款款潜行，缘竹格攀援，初若白练，渐成半璧，终盈镜面。众屏息观之，恐惊蟾影。俄而月蚀渐亏，终遁形无踪，唯余空鉴，怅然若失。太君笑嗔："月行何速，尔等速逐之。"
奔至庭中，但见桂影婆娑，蓓蕾如星。仰观中天，冰轮皎然，较前愈硕愈明，其中桂纹历历可辨。"月中何物耶？"太君答曰："广寒桂也。"语未毕，但觉暗香浮鬓，恍惚身至月窟，庭桂竟与月桂叠影。太君复道："其间早驻嫦娥矣。"小妹闻之喜极："明月属我！"众皆不服，争执间，太君斟醴酒分饮："盏中各藏月魄。"果见杯心浮小璧，颤若银露，饮之沁腑。
遂秉烛四觅，月痕竟处处可寻——葡叶缀珠，陶盆凝霜，锹刃流汞。追至河畔，清溪铺银，弟呼上湾，妹应下湾，月影随波而现。更窥彼此眸中俱含微月，乃悟太真妙谛：心念所至，月华自生。
相偎沙汀时，弟曰："月乃所欲。"妹云："月即至善。"余指天叹："此非钤印苍穹之私章乎？"星河渐隐，稚子倦极，拥月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