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芽赋》
及柳芽新发之季，每见嫩叶舒卷，辄攀枝撷之，入口细嚼，品其苦涩。
柳芽尝活吾命。忆昔某岁春，野蔌尽，薯蔓绝，榆皮竭，众乃争啖柳芽。是年吾甫八龄。
新芽最甘，旬日即老。时家贫，唯此旬余为乐。低枝早被掠尽，长者缚镰于竿，截枝如雨。吾独善猱升，专取危枝。人愈呼险，愈逞其能，摇枝若秋千，骇得底下一片惊呼，虽遭叱骂，心实窃喜。
昧爽时分，露凝未晞。随叔父踏霜而行，至村南雾河。寒水无声，唯石桥偶溅碎玉。叔觅得巨柳，吾即蹑足上攀。树皮沁骨，露珠滚颈，齿战战而手足并用。折枝掷下，叔于底承之。忽见晓日跃出青冥，赤轮若朱樱悬空，竟看痴了。
归家，祖母捋叶入釜，烹以沸汤，复置凉泉，日换三五遭。沥干斫碎，佐以青葱霜盐，或撒乌豆数粒，啜粥得豆，满口生香。至若裹作菜包，滴脂其中，阖家唯吾得饱食。腹如蝉翼，几欲透亮，祖母遂禁吾嬉闹，恐跌扑肠出。
嗟乎！春茬迭发，民赖此续命。今人咏柳，或叹其缠绵，或绘其袅娜。然吾独知其味苦微涩，能续人命于饥馑。

《甜壤记》
黄飞
北风呼啸，积雪翻飞。虽立春，寒气犹冽。有妇倚校门杨树，凝立若雪雕。
电铃骤鸣，妇目忽灼。群童鱼贯出，歌笑不绝，然无其子。渐次散尽，校门寂然。铁门吱呀闭锁，妇踉跄扑栏，枯指扣铁铮然。
"汝何为？"门吏愠色出。
"吾儿亮！"声如泣血。
"诸生皆散。"
妇颓然垂首，自襟内取锦裹递之："烦递此饴..."
"名谓？"
"王小亮。"
"年级？"
"今适八龄..."
吏蹙眉诘："汝乃何人？"但见清泪纵横，踉跄遁去。
午时，饴至二载乙班。童子惊且喜，指拭襟前，忽笑而分飨同窗：各一，密友二，奉师五。"食之！"雀跃欢腾，履绽不顾。同窗皆嬉，惟师背身拭目。
归途，童忽驻。扪余糖而惧，恍惚见继母附耳，父持荆至。惶惶四顾，急埋糖于道旁雪堆，插枝为记。
是夜酣眠，梦亲母含笑归，继母垂首去。
翌晨，童潜起洒扫炊爨，怀冷馍趋埋糖处。然夜暖雪融，惟见皱纸委地，标记歪斜。童泫然蹲视，忽伸皲指掬土舔之，甘沁心脾，遂破涕为笑。

《水都赋》
铁鹏甫离罗马，俄顷俯掠沧溟。凭云牖而瞰，但见乾坤澄碧：穹若蓝田，海如翠珉。极目处崇楼尖塔错落，恍置琉璃盆景间。舟人皆叹："此真亚得里亚海明珠也！"
初至罗马，意国友人抚掌曰："未履威尼斯，岂识意大利？"今观之，信然。百一十八屿星罗，百七十七津脉贯，四百虹桥缀玉，夜则月映晶宫，灯摇鲛室，诚宇内奇观。
溯其源，此城肇于五世纪。时罗马式微，威内托人避祸海岛。迨十五世纪，巨舰千帆蔽日，商贾万里扬名，立海上霸业，沙翁剧中所载是也。
城中舟楫代舆，楼阁夹津。乘汽舸溯流，则见哥特危檐刺天，文艺复兴琼宇接栋。李亚度桥尤奇，白瑛砌就，独孔凌波，桥上列肆，石雕精妙如生。河道忽阔处，汽艇与"公朵拉"并驰。此古舸首尾翘然，昔盛时逾万，今惟存四百矣。
偶至圣马可广场，方知典故：昔使徒马可泛舟遇飓，困于荒滩，闻天语"尔与威尼斯共存"，遂为护城神。今城徽尚镌狮抱福音，广场鸽群蔽日，游舸掠波，诚如拿皇所言"寰宇至美"。
尤奇者"叹息桥"，乃死囚赴刑必经。槛外即人间胜景，临刑者无不泫然。然今四海一家，威尼斯与华夏情谊尤笃。尝食意国汤饼，皆云马可孛罗传自中土。今机场以贤者名，古帆船犹泊津渡，然非复东渡寻幽，乃载世代交谊，翱向赤县云霄。

《幽径赋》
出户右转廿步，即入曲径。余三十年履痕尽印于此，晨昏往复，竟成漠然。
然此径非凡品。忆甲午岁，于紫禁城楼观《红楼》画卷，惊见烟霞深处，依稀此径形貌。今燕园幽僻处，学子谓之"后湖"，实则翠嶂环湖，四时殊色：春则杂英缀露，夏则绿雾侵衣，秋枫燃赤柏，冬雪映苍松。尤奇者，曲岸荷塘，朱华擎日，若地火迸发，直欲破九霄。
然最销魂者，惟径侧古藤。其躯若虬龙盘桓，不假棚架，自附乔柯。每春深，密叶藏紫蕊，暗香浮碧霭。蜂衙隐隐，始觉花事。昔名园鼎盛时，藤萝千架，今劫火之余，惟此株岿然，诚鲁殿灵光也。
庚戌之厄，群芳遭戕。六院古藤，诛伐殆尽。独此老柯幸存，岁岁敷荣，慰我幽怀。孰料今春过之，虬干忽成悬尸，断痕犹新。仰见梢头笑靥，浑不知根本已离。紫穗摇曳，若失怙婴孩。
余本恨人，每为草木涕零。世人攘攘，孰顾微荄？此藤阅世三百载，无争无咎，一旦毁于愚氓。夜月凄清时，似闻嘤嘤泣语：既托乔枝，何辜斧斤？荷芰无言，松筠默立，红尘攘攘，谁解孤贞？
今履斯径，必阖目疾趋，默数至十，方敢回眸。然耳际幽咽，挥之不去。大千世界，林林总总，独此细物萦怀。天教余居此，行此径，睹此劫，殆夙业耶？

《露台疏》
戊戌季秋，与稚子立露台观暮霞。十载前徙居高阁时，郊野尚存；今危楼百尺，华灯千树，蔓草幽径尽没尘寰。忽闻书架下唳唳声，子雀跃指曰："信鸽哉！"俯视之，果见灰鸽瑟缩，翼带血痕，腹下犹护双卵。
"阿爷，翌日仍闭露台否？"子蹙眉相询。余怃然：封台可避市嚣，然禽鸟失所。虽知雏成终将去，私心犹盼其久驻。鸽目澄澈，恍若冯子所言"驯美白鸽示迷乡"——此乡非桑梓地，实心魂归处也。
忆昔漠北之行，驰车莽原，但见羊群与白云相接，牧歌共长风相和。同行者皆伏地长呼："归矣！"耳贴冻土，若聆慈母心音。今观此鸽，岂非造化遣使？其带血翎羽，暗合山林焚毁、水土流失之痛，乃天地之哭诉也。
稚子已取布条为巢，捧粟米为餐。忆昔庭前芳甸，尝为伊甸。子初学步于此，捕蚱蜢于夏草。忽一日机声隆隆，鞠为游艺之所。今遇不速客，怜爱尤甚。
遂决意止工。非独护此孕禽，亦为稚子存玩伴，更为心田留白云数缕，使灵台常驻宁谧焉。

《海燕赋》
沧溟浩淼，墨云翻涌。有玄电凌空者，海燕傲翔乎云涛之际。倏尔掠浪振羽，倏尔劈雳穿云，长啸激越，声裂重霄。阴霾闻之，竟得欢忭。
其鸣也，蕴骤雨之渴慕，藏雷霆之怒焰，寓必胜之精魂。反观鸥群惶遽，哀鸣没波；凫鹜战栗，惊雷丧魄；企鹅团缩，匿形崖罅。惟此傲燕，独戏白沫，逍遥狂澜。
墨云垂野，渐次摧压。洪波叠起，逆啸相迎。霹雳惊空处，骇浪碎玉崩珠，狂飙怒卷，掷翠溅雪。燕兮疾掠，若魑魅驭风，忽嗤云阵，忽啸穹窿。灵慧如斯，早参天威将颓，知蔽日之黯云，终难囚曦曜。
青磷叠燃于渊海，金蛇窜没于重浪。燕振玄翎，穿电裂飚，作先知之偈曰："飓风其更厉乎！"

《白杨赋》
驱车秦陇，骋目千畴。黄壤接穹，绿浪拍天。昔者造化抟土，今见人功绣陌。望中但觉莽苍无际，忽见孤标刺空——三五白杨，傲立如戟。
其躯也，干霄直上，枝不旁逸。叶皆仰掌，皮泛银晕。虽北风裂骨，犹自铮铮。纵碗口粗细，亦欲摩苍昊。昔人讥其无虬枝之媚，然此木岂效女萝之态？实乃丈夫之骨：刚劲不挠，朴质无华，恰似并州健儿。
更观其千枝竞举，万叶同趋。恍见冀北健卒，持戟列阵；又如河朔耕夫，挥锄造畴。彼苍苍者，岂独木耶？实华夏精魂所凝。
彼贵楠秀樗，多生南国，固可饰雕梁画栋。然此白杨，餐风啮雪，独守荒原，正如吾民脊梁。纵斧钺相加，春来又发新枝——此等气节，岂俗目能识？
赞曰：黄土地，白杨魂。铁骨铮铮立寒门。万木凋时君愈劲，要留正气满乾坤。

《榴赋》
朱夏既至，赤乌逞威。众木竞张华盖，唯榴独吐灼华。虬枝似梅，密叶类柳，清刚得寒梅之骨，葱茏具章台之姿。尤奇者其花，猩红灼灼，敢逆骄阳。单瓣陆离若碎锦，重房璀璨拟璇室，岂非天地以之为朱夏之心耶？
观其蓓蕾，初如紫茄，渐染丹砂。绽时四分匀称，纵鬼斧亦难为；列瓣玲珑，疑仙匠琢玛瑙瓶，又缀珊瑚蕊。单者尤妙，瓶形幻化，始若希腊陶罂，终成商周金罍。青铜锈彩，斑驳可辨。然秋霜既降，此器忽粲然启丹唇，皓齿历历，晶润无俦——方知前番皆幻戏耳！
吾素爱长赢时节，万物释重负，竞舒气。况此炎帝精魂所化者乎？闻滇南有榴，大如缶，子莹若珠，或甘或酢，酸者尤绝。览至此，吾喉间已汩汩矣。

《紫藤萝赋》
忽驻屐崖畔。
绛霞垂天，紫霓泻地，不知其所始，亦莫辨其终。但见深浅浮沉，若川流之不息，若笑靥之粲然。银星缀瀑，原是蕊心戏日，碎晶点点，竟与金乌相狎。
当是时，桃李尽谢，游踪罕至。惟此虬龙蟠干，擎万丈珠珞。千朵摩肩，万萼喧阗。泠泠若有声："吾正芳华！"叠叠如相唤："吾正芳华！"
观其垂璎，上若冰绡初展，下似紫檀新染。舟形花萼，饱蓄仙醴，似将破颜，欲吐琼浆。方欲撷之，忽忆释教惜物之训，遂负手凝睇。但觉紫瀑潺湲，濯我襟怀，往日死生之恸、手足之哀，尽付东流。惟余幽香沁腑，其芬亦作浅紫，氤氲若太虚烟霭。
忆昔宅畔曾有枯槐倚藤，花穗零丁，怯若罪囚。后竟斫蔓伐架，遍植果树。时人谓"芳菲致奢靡"，吾尝扼腕：紫云绝矣！
孰料卅载轮回，今睹璎珞重悬，竟较往昔愈盛。虬干虽瘢痕累累，新蕊已滔滔成川。此川贯目入心，奔涌无极。嗟夫！卉与人同历劫波，然生途漫漫，岂因涓埃之涸而废江海？抚此玲珑花舸，满舶春醅，正扬帆于星河。渺渺一粟，偏偏汇作九天飞瀑。
紫晖映鬓，芳蔼沾衣，不觉履下生风。

《孔生传》
会稽酒肆皆临衢设曲尺柜，佣工者立饮四钱浊醪，阔绰者方入雅座。余舞勺之年充店佣，掌柜嫌愚，命专司温酒。每忆孔生至店光景，犹堪莞尔。
孔生者，长衫弊旧，鹤立短褐间。面有菜色，须若蓬麻，言必"之乎"，人皆以描红簿"上大人孔乙己"谑称之。每排九钱索酒，辄闻嘲谑："新痂又添矣！"生必争辩："窃书岂为盗乎？君子固穷..." 满堂哄笑中，其声渐没。
或云孔生尝习举业，屡试不售，潦倒至代人钞书。然性耽曲蘖，常携文房遁去，终陷梁上行径。然在敝店，酒资未尝少欠，粉板留名不逾月必拭。
最可噱者，生以甲蘸酒，授童子"茴"字四体写法。予不耐，哂之曰："草头回字足矣！"生扼腕长叹，若丧至宝。遇群童围豆，惶急掩碟："多乎哉？不多也。"
中秋前，客云孔生盗丁举人家，遭笞股折。迨霜降，见其人伏槛下，以手代足，泥污满掌。掌柜笑诘："又偷耶？"生唯嗫嚅："跌...跌..." 倾四钱饮冷酒，匍匐入北风。
后粉板"十九钱"三字，经年未拭。或曰寒夜见饿殍，襟前犹别秃笔云。

《易吏传》
俄而巡警使奥某过市，绛氅耀目，挟革囊。其后皂隶赭须，荷蒯笼满贮醋栗。时当正午，万籁岑寂，店肆门扉洞开，若巨口垂涎。忽闻柴垛后哗然："孽畜安敢啮人！"
但见白犬跛行，匠人赫某追扑于后，血指昭昭若旌。奥使蹙眉近察，观犬瑟缩如秋叶，匠则醺面涨赤："吾行路偶语，此獒突啮吾指！"言毕扬手示创，血污斑驳。
奥使厉叱："此谁家犬？速毙之！"忽有人呼："似将军府物。"奥使遽颤，解氅叹暑，转诘匠曰："尔指纤长，犬躯短小，安得相及？恐自戕诈财耳！"
皂隶附耳："将军素蓄猎犬，非此杂毛。"奥使复昂然："必野畜也！"人丛又嚷："将军兄新至，或为其宠。"奥使色霁，急索氅裹身，谀笑如春："原系贵胄灵獒！赫某咎由自取。"遂令皂隶奉犬还邸。众嗤匠，奥使整肃仪容，踏官靴铿然去。

医庐有病房，方丈之地，仅容二榻。一门一牖，牖外可瞰街景。两叟同寓其间，皆沉疴难起。甲叟得医者许，旦暮各起坐一时辰，榻近南牖。乙叟则终岁僵卧，不得转侧。
双叟静养日久，苦无消遣，惟终日闲谈以遣永昼。或言家室，或忆行伍，或叙旧游，絮絮竟日。至若甲叟凭牖之时，必为乙叟述窗外胜景，遂为二叟日课。
甲叟所述，牖外乃见名园：渌水潋滟，鹄雁浮波；童子戏饲群禽，佳人执手林荫。玫瑰吐艳，牡丹竞芳。西隅有球场，健儿竞逐；东墙列商铺，市声依稀。每述及稚子险堕清波、玉人巧笑回眸，乙叟闭目神驰，若亲睹其景。
某日闻甲叟言击鞠之戏，乙叟忽生妄念："凭牖之乐，胡独钟彼？"初尚自惭，然妒火中烧，渐成心魔。辗转反侧，疾愈沉笃。
是夜，甲叟骤发咳喘，肺叶如沸，摸索电铃而不得。乙叟默然仰视，竟无援手。须臾咳声渐歇，终至寂然。
翌晨医至，移尸不言。乙叟亟求易榻临牖，甫得安枕，即强支病体，引首外望——惟见秃垣蔽天，了无生气。

岁聿云暮，揽镜自照，惊觉经年错失者夥矣！自市廛中一袭称意锦衣，价非昂而踟蹰未购，再往惟见俗制充栋；乃至良禽择木之机，既可厚廪饩，尤契素志，竟因逡巡失之。此类遗珠之憾，累累若贯珠。
嗟乎！生途漫漫，胡为乎错失纷纭若此邪？然试问红尘万象，安得万全无失之人生？
夫错失者，实人生之恒态也。若检点往迹，见遗珠之外，亦多意外之获：或于陋巷书肆，偶得苦寻之诗卷；或参维新之务，竟成济世之功业。得失相参，损益相衡，岂不足慰怀？
所得者，若掬水在手；所失者，似流云过隙。此二者经纬交织，方成斑斓世相。懵然不觉失者，虽得暂安，实灵台蒙尘；寤寐痛悔者，纵惆怅盈怀，反见性灵飞升。
或有机缘再临，因前失之切肤，乃能慎思明辨。昔者巧取，不若今朝稳驭，前尘之憾，竟成后事之师。譬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亦有永失不复者，然细咀其涩，乃悟沧桑真味。昔陶潜采菊见南山，张翰思莼弃官归，皆因失中得道，惆怅竟化虹霓，是谓"诗穷而后工"之理。
一念蹉跎，便成参商。然悟及时，犹可追风逐日，补天浴日。可叹世人多顿足嗟呀，任韶华空逝，则此等错失，与愆尤何异？
故智者处世，当如是观：错失者，天地之恒数，惯看秋月春风；错失者，造化之玄机，堪酿晨露夕霞。
人生譬若驷车过隙，窗外岚光变幻，错数峰峦何伤？惟慎乎终驿之达。然终驿非尽途也，待鹤驾西归之际，但抚掌笑曰：虽失珠玉无数，幸握骊龙颔下之宝。如此，则错失皆成碧叶，衬此生所得琪花，愈见灼灼其华！
暮春之初，余偕慈母、荆妇并稚子闲步郊野。母初不愿行，曰："衰朽之躯，稍涉远辄惫。"余对曰："正宜藉此舒筋骨。"母颔而披裘，其顺若儿时余之承训。
时阳和方起，今岁春迟，耆老有未待青阳而殁者。幸天心回转，吾母得度苦寒。
南国初春，新翠错落如绣，枝头嫩芽叠叠，野陂水汩汩作珠。万象皆蕴生机。
余与母行于前，妇子随其后。幼子忽呼："前者母与子，后者亦母与子！"众皆莞尔。
俄而议未合：母欲遵坦途，稚子偏蹊径。决于余：慈亲耄耋，素从壮子；幼冲未省，恒赖严君；荆布在侧，向以余言为则。当此际，余忽觉千钧在肩，若宰辅决军国事。欲觅两全不得，思分道尤不忍，遂欲屈儿志。曰："当从大路。"
母抚孙额，忽改初衷："宁就曲径。"目循芳蹊，但见菜花散金，桑柘成列，陂塘潋滟处，笑谓："遇险巇，汝负老身可也。"
于是沐暄阳，向花蹊行。至陂陁处，余俯身负母，妇亦负子。母虽癯而长，不觉其沉；子虽腴而幼，未感其重。然余与妇徐徐翼翼，如负乾坤——盖一老一幼，即此生之寰宇也。

烟雨溯西江，抵端州。雨中疾走七星岩，雾锁青峰，苍茫一瞥。及暮趋鼎湖，雨霁云横，山腰以上尽隐纱縠间，惟见翠麓逶迤。未踏寒翠桥，泠泠淙淙已盈耳，若稚子相逐嬉泉，引客折腰寻径，不觉苔痕侵履，渐入幽深。
入山方悟泉脉如星散：石隙潜蛟，草窠隐珮，倏现倏隐，宛若闺中小女。每欲揽之，辄远遁浅笑；佯作不顾，复来牵裾。狡黠之态，恰似膝下娇儿，令人忍俊。
泉语玲玲，山愈韶秀。曲径抱竹，翠色沾衣，直似濯魄冰壶。半山补山亭悬联"到此已无尘半点，上来更有碧千寻"，道尽此间妙谛。凭栏四顾，万木沉碧，枝虬藤绕，黛浪叠叠欲没峰。苔阶润碧，愈攀愈幽，泉踪渐渺而泉韵益清。忽闻庆云寺钟破云来，梵响与泉鸣相和，浑若祖孙隔空问答——翁媪倚杖唤归，童稚笑扑怀中。
暮谒禅林，见庭前菩提双树，虬根护以石栏。僧云此三百年前自狮子国来，佛祖证道之木也。然观其混迹众柯，实与凡木无异。鼎湖嘉木百千，盖寰宇同纬之冠，古刹檀越护林之功。而今香客如云，反成草木隐忧，岂佛法式微乎？
夜深枕流，泉韵浸月。白日混沌之声，此刻条析分明：若焦尾初调者，蔓草流溪；似阮咸轻拨者，罅隙滴玉；如鼍鼓震震，必众涧归壑；若钟镛齐奏，定悬瀑击潭。更闻漱石穿林，宫商迭变。万象泉鸣，织就钧天广乐。其间似闻春秋代谢，生死枯荣。余俯聆神驰，五内若经醴泉涤荡，垢尽明生。噫！何须仙踪显圣？但得此泉长吟，便是灵山妙境。
恍惚间泉声盈枕，浑忘蝶耶周耶？然梦觉何殊？惟祈清响不辍，万古鸣珮。

欲窥林壑之心魂，当循溪溯源或穷流。余于暄春初过一可爱溪涧，兹录耳闻目接之景致：
浅濑遇松根，水激石鸣，浮沤迸跃。沤者乍现旋逝，其聚散如雪霰，遥遥可辨。溪水逢障不馁，但敛肌束骨，蓄势而前。
清波漾日，光影翩跹于松干青莎之间。草色沐泠泠之韵，与水纹共婆娑。及至阔处忽束，湍流无声，惟见日影颤颤，若弦满未发。
遇巨岩则汩汩作嗔，激溅之声闻于远壑。然此非怨艾，乃自然之天籁。万溪皆笃信终赴沧溟，纵厄峰横亘，亦当劈山裂石，必达方休。
涟漪映枝若轻烟袅袅，蓓蕾浮波似金钿点点。新芽破脂，水藻浮翠，四时代序之机，俱在泠泠中显矣。
静渦环枯木，金甲戏澄波。众流聚散相呼，如壮士执手："旦暮沧溟见！"其声昼夜不绝，直待春尽方休。
横溪古木发新枝，清流自觅隙而过，潺湲如述：障者，生之经纬也。若无巉岩阻道，水将奄奄入海，犹魂离槁木矣。
注洼为塘，溉灌不吝；悬枝若蛛，戏影成趣。松实杨花，皆逐波而旅。斯途也，乃造化之战场，时命于搏斗间生焉。
余坐虬根之上，听众流殷殷相勉："旦暮！旦暮！"斜晖里，见白杨林积水成潭，忽坠崖为瀑。潭中树影如群蛇欲遁，根柢牢系，终不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