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游霜,掖庭南馆
(待字:自戏)
燕郡城外,官道尘土微扬。我端坐于锦帷垂覆的马车之内,百无聊赖地挑开了帘幕一角。车外,几个相熟的闺阁姊妹仍立在那儿,手帕微扬,目送着远行的车马。我目光温煦,颔首致意。帘幕悄然垂落,隔绝了外头的视线,城郭的影子在车窗外一寸寸矮下去,终是化作了天边一线模糊的灰。马车内只余下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敲在耳鼓上。
我懒懒倚着堆叠的软枕,漫不经心拨弄着身旁小山似的锦盒彩囊。新得的玉梳,触手温润,梳背上云纹缭绕。银熏球镂着缠枝花鸟,冷香幽幽,确是时兴的样式。还有柳家阿姊送的新诗集子…手指一件件抚过这些心意,都是昨夜饯行宴上的添妆。
——灯烛煌煌,觥筹交错,燕郡城里能叫得上名号的玩伴几乎都聚在了赵府的花厅。丝竹声里,尽是些“莫忘故交”的套话。我端坐主位,唇角噙着得体又带着一丝离愁的笑意,应酬得滴水不漏。
酒过三巡,那点强撑的端庄便有些挂不住了。趁着席间喧闹正酣,我悄悄解了腰上勒得死紧的玉带钩,斜倚着凭几,看着他们一个个上前,献宝似的送上这些“心意”。柳家阿姊的诗笺,孙家妹妹的胭脂,连李二郎那莽夫,也挠着脑袋递上锦囊,粗声粗气道:“上洛好东西多,这个…路上解闷儿!”那副憨样惹得满堂哄笑。
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听着那些插科打诨的浑话,心头那点活气儿,才真正冒了头。离情?或许有那么一丝丝吧,但更多的是对那陌生城郡、对那未知宫廷的…跃跃欲试?
“天高地远又如何?”我忽地扬声,压过了满堂笑语,声音清亮,带着惯有的飞扬劲儿,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的光,“我们可谓是‘肝胆相照’多年啊,自然不会忘了你们的。”
说话间,袖底早已滑出一枚磨得锃亮的开元通宝。铜钱在指尖灵巧一旋,映着满堂烛火,闪出一道跳脱的金芒。这动作一出,满座目光霎时灼灼,哄笑声更响——谁不认得?这分明是往日斗鸡场上、赌坊桌边,我们吆五喝六时最熟悉的起手式。
“老规矩,”我迎着那些了然又兴奋的目光,唇角弯得更高,刻意拔高了调子,带着点睥睨的豪气,“最后一次,与你们作赌。”手腕猛地向上一扬,那枚铜钱便带着细微的破空声,打着旋儿飞向高高的藻井。所有人的脖子都跟着仰起,视线追逐着那一点翻飞的金光,屏息凝神,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汗津津、闹哄哄,只为一时输赢便大呼小叫的快活日子。铜钱升至顶点,光华一闪,随即开始下坠。
我倏然抬手,双掌迅捷如电,迎着那下落的弧线稳稳一合。“啪”一声轻响,将那点喧嚣与铜光,尽数锁在了掌心。满堂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追问与笑闹:“快!快看看!”“是字是背?”
我紧紧合着双手,感受着掌心那枚小小铜钱沉默而微凉的棱角,像捂着一个天大的、只属于我的秘密。迎着众人焦灼好奇的目光,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眼里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急什么?”我扬声道,带着十二分的笃定,“胜负嘛…且待我风光归来之时,再掀于你们看。”
……
回忆的喧嚣被车轮的辘辘声碾碎。马车内,只有我,和这一堆喧闹过后的念想。指尖在袖袋里摸索,触到那枚昨夜被我偷偷藏起的铜钱。光滑的边缘硌着指腹,冰凉而实在。
上洛郡,母亲口中泼天的富贵,姑母那深似海的宫墙。据说那里美人如云,珍宝无数,规矩更是大过天。我抬手,指尖掠过发髻——果然,摸到了母亲今晨簪上的那支金钗,沉甸甸地压着鬓角,像一道无声的命令。
管它铜钱落下时是开元朗朗,还是星月晦暗呢。我无论是在这城外扬起的尘土里,还是在那冠盖云集的上洛城中,定然皆是风头无两。
车窗外,官道笔直地伸向未知的天际。我掂了掂袖中那枚决定悬而未决赌局的铜钱,索性阖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