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 『也许并不遥远』
每当港梦境中突然闯入这样或那样的镜头,大红,深蓝,杂乱无章但色泽温馨,有什么便会从很远的地方跳跃而来。没有来由,就像记忆深处拼凑起来的,却很顺口。然而稍纵即逝。
日久方长,他大概是学会了接受。相比起初来乍到的不适,对于英伦大雾之下的生活现显得甚至颇有些享受。事实上,流利而标准的英语和与亚瑟·柯克兰并无二致的绅士般举止,在上流社会如鱼得水的港除了面孔和眼睛色泽的不同外,几乎没有人再把他当成一个来自东方衰落帝国的异类。
也许真的是这样吧,港偶尔恍惚着也会在想。自己的家,什么时候就该变成了这欧洲大陆西北角的繁华岛屿了。
最后一次见到故国,仍旧是在梦里。景象是腐败的战船,大脑却绝妙地为其安排了背景——有着微风的蓝天,丝状淡色的云缠绕在一起——绝妙的讽刺。明明醒来之后还抱有些许期待也许自己能记起什么,但身体已经不再做出反应。
曾经频密的寄送到这里也就疏懒了。与那绝情般石沉大海的书信物品相对应,果然周围人的热心和学业事业上的成功来得更真实。偶尔听说那边有什么事,也只是随便打听然后胡乱塞些**什么的邮寄过去。反正,没人收得到。
那种感觉在与湾恢复联系后显得更强烈。忽略了自己曾经的刻骨铭心,港甚至开始享受那也许不太体面的自由感。经济、政治、人文上的飞速崛起,虽也是亚瑟·柯克兰大力支持的结果,但与湾一道跻身亚洲四小龙的荣誉还是冲出了他几乎从未有觉醒过的强烈叛逆感。也许是为了证明没有耀自己也会过得很好,港曾暗暗这么想着,当然没有人听见。
至于忘我持续的时间,大概连港自己都说不清楚。直到……后来。
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港从那精美的繁体印刷猜测可能是湾——只是闲来无聊,恶作剧般给港扔了些书籍。薄薄的几本,纸张脆而发黄显示那是上了些年岁,油墨味道挺浓。百年由扭曲字母灌输的概念,港早已不太认得这些象形字符。然而他着了魔般移不开视线,捧着它们就是不放手。他开始读,潜意识深处铭刻着关于平仄音的记忆被牵扯出来,也许并不熟练如同三岁孩子牙牙学语,但熟悉无比。
于是慢慢忆起了什么,像学堂,像抑扬顿挫,像宫中繁华,迷香……很模糊,但又是很清楚。
有什么在心灵深处跳动,就像看着这些文字符号仿佛它们在呼吸——便有了种感觉或是很遥远的地方开始复苏,有什么在苏醒——从离开起始心中一直压抑着什么总让人窒息,此时此刻那中间隔着的薄纸被烧穿,很露骨地出现了。
关于龙,关于奇怪的饶舌,面孔,微笑。
他深深呼吸一口——冰冷的面颊登时滚落下些许。
啪
那是个阴暗的下午。没有阳光,一二月的大雪覆盖了视野。
孩子他仍是孤身一人——沉默,怪异,冰冷而畏生的表情显得突兀。
他找了片空无一人的空地,开始扫雪。单调的沙沙声伴随手掌通红,然而怀中抱着的物品令他不肯撒手。
接着直到他露出了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满意的神情,便把怀中红红的东西郑重放在方才扫出的空地中。没有人陪伴,甚至没有人发现,他却像是有什么令他高兴似的若有所思。然后——点燃。
噼里啪啦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附近的人们,而孩子不为所动。城市乌云密布的上空隐隐还能听见余音回响在云层之间,仿佛那声音能远隔重洋似的。
后记
港看了看表——与他设想的五分钟前数字几乎一模一样。
接着又不安地再次环顾四周,可以看到相比起不列颠稍显简陋的车站这边,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150年后的首次回归,从他到达的那刻起,或者之前,天空就一直阴着隐约是洋洋洒洒的细雨。早在机上的时候他就把柯克兰执意的西装革履脱下只剩衬衫,现意想不到的冷风才能穿过人群直钻进他的袖管。
对面才可看见匆匆行人。与自己样的黄皮肤黑眼睛,眉间却能见岁月和生活的磨砺过早带来的“川”字纹路。过客中大多是民工,当然也有见过世面跟得上潮流节奏的城市人。面向世界整整二十年,港这样的归侨人们却还是情不自禁瞥上一眼。他耸耸肩,但模模糊糊感觉自己的担心至少验证了些——就像踏上回程前身边人曾大肆宣传那样,150年的隔阂已能让他与他曾经熟悉的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