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合
脚步和等待失陷在角檐和白瓦之中,星在高檐升起,又穿行在南宋宫墙之外两棵分峙而又无比贴近的红海棠,它们从未来得及拥抱,却仍将亲密的絮语,汇流成一片沙沙的海。那是摩挲金石的迢迢音,那是章合鹤履之下飘落的飞花絮,一步一清谈,亭下褪砂银的残缺刃、生绿松的腐朽穗、还有一分一寸凶猩的歃血余香,它们俱都织就一张迷奇的网。章合将这柄剑引在宁峣的面前:“剑有双刃,小心,拿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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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峣
靴履踏过浸潮的石阶,水渍泼墨入深浅,不阻缓行于西东。
但见鹤影长立,抬掌接承银霜,握柄旋花,迎风铮鸣,只一瞬而合入鞘,奉至她面前,“所以我更喜欢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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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合
如今剑鞘上该紧绷着一层来自章合的味道吧,也许是自太极殿关上了那扇永远为章合打开的门起,也许是自某一天云雀穿不透瓦蓝的天空起,也许是自从前跪伏在公主脚下的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一副晦疑莫测的表情起,章合便很常时的明白:真珠和荧火并不能永远鲜亮。于是雾纪穷尽,章合的手心按在一段冰凉的银鞘之上:“宁峣,救救我的母亲。”
救救这座王城至极权力下,托胎的馔玉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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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峣
“我以为,殿下是要责令我对上不敬。”退了半步立人面前,他垂目看向那双鹤履。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站在他面前说:阿峣,你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殿下,站在你面前的,是权柄之下铸就的刀笔。”能写春秋,能托印玺,却破不开绞缠绵延的死局,“经年有心,而今心去,掌棋者(陛下)无心,要如何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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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合
“是的,我这么想过。在母亲的权羽尚还覆盖在这座王朝的天空时,一道章合的令意可以轻而易举地责问枷罚于他们。这是夏天最盛张的时刻,这是王冠最璀璨的时刻,可惜我无比知道这样的自然伦理将上下有时,可惜我无比知道这样的砗磲珊瑚将生死罔替,可惜我仍然不敢问一句:谁才是你的「上」呢?宁峣。”说到这里,这位公主的尾音继而渺渺了,如今章合的手心之下是一柄砂银的长剑,来自宁峣的奉递,但在这之前,它生长在来自王朝公主的心脉温度之内。
“我很少叫女帝为母皇,一个来自滚烫血脉间的称呼不该被冠上世俗锱铢的权柄斗量,于是我一直称她:母亲。”章合的语气追缅而怀念,此刻东宫停灵,都城飘白,高塔之上的公主也会想念与母亲抵足而眠的时刻吗?
“她的印玺可以不必订红在生杀予夺之上,她的文书可以不必裁定在流放取舍之间,她的臂指可以不必寰围在民生朝堂之下。她有心无心都好,宁峣。”鞘佩在她的指握下发出很倥偬的一声响,她说:“我很想再进太极殿看看她。你可以跟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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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峣
皓日低蒙、暮云压顶之时,他窥见过病骨之下的愁容,那是银鬓生华,悲恸眉山,一笔春心横托下。
女帝启开楠盒中的玉玺,对他说:崩山之元,断水之碣,不在宸祚,而在禄卿;过之未革,是臣势重而君权轻,势成之衰,无外摇摆不定、后顾前瞻。
“殿下,我所行途,并非步在忠耿之道。”他自怀中取出一枚青白的玉璧,沉甸有量,交付予面前之人手中,“这是我入宫时陛下亲赐的御令,万户之下,百官可察。”
“可它不是用来清政的协章,是毋论清明,都要高悬在百官头顶,用以慑人的太阿——久在局中亦入局,就连陛下自己,也会惧怕这样的剑锋。”玉穗流苏循风而动,玄色的穗花如魅似影,犹如遮在眼前的迷障,“是以这样的时候,她并不会想见我。”
一顿,“殿下,还要我一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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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合
白玉绿蝉一担的玺翎此刻也在章合的手中了,柔软而瘦薄的公主未尝能承渟这样挚重的成分,齐胸襦裙的白颈不嫌凡俗,也斟去群花凌霄。她很圆润的指甲施恩般地从雕镌走势上一一降临,她将这段属于监察的印玺摔向了铺天盖地的雾濛中。“天授神权、神授君权,君再赐予你这样遗臭万年或旷世高远的令箭?”
这是整个幽深的权柄世界,从章合降生的那刻起就鼓胀着她的耳膜,填满着她的瞳孔,我们能听到梦境在印玺的雷霆下破碎的声音吗?“宁峣,是我要你跟我一起。那时百官不必言诛你的累累案牍,上者不必惊惧你的权权辞令。也有期来日,你与我登极丹陛,亲入你我之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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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峣
任由玉璧坠缺成屑,他的眼底依旧无波,听得临末一句,方才道,“殿下所言,俱能否?”
丹陛之下,不将丰隆,旷道之远,延伫沛徂。他并没有看来日若何,眼底只窥长剑的虚影,“世道不仁,公法为度,若你能束私曲诈伪,我愿平刃持刀而往。”
话锋一转,“只是——若遇臣离上而下营党,殿下安能,衡制赏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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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合
“宁峣,母亲在冠以章合尊贵的公主称谓之时,并没有告知、教导、约束章合该有如何鸿鹄一样的振国理论,蛛网一样的治政方针,章合如今承许大人的,并不来自策对的死板或是隐秘的夙愿,而全然出自章合一片很纯宁的心。”
公主的肩并不因风的止息而缓泄,也不因人情的窒渟而难过,她说:“一十六岁的章合如今就像一页白纸展在你的面前,也许宁大人您不必尊我为君极,「离上而下营党」的问题也不必由我来释解,这些问题或许也同样问过了无数王女宗亲,她们的答案会比我标准效能许多。可是,”
章合未有理会宁峣的很多说辞,她尽举生之能,只为换与宁峣一场直白对目。“可是白纸不是更好由人着画、由人书写吗?宁大人或许能因上位者轻许的那些黄金万两、乌纱千张,或是途运自此亨通,或是改天换地由男子出仕的黄粱一言,而意动情真,为何不愿亲自掌灯执笔,教幼主以贤学,授川海以新陆,之后行帝师之职能,掌国父之实权,至此添寰宇江山、苍山史海以《宁峣》之名。章合如今答不出这些问题,如果可以,仍期冀来日,宁大人以真情相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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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峣
唇齿翕合,几欲动容,眼前似有一道深蔽的霾雾,凭有慨然片语,便在顷刻之间瓦解成齑。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陛下亲教养习之下,最能肖她脾性之人——此乃下臣妄言,当作玩笑处以。”他在细细端量章合,描摹这位幼主的内里外具,衡重她心性里的每一寸决意。
银霜在二人之间推来就去,那并非代表什么晦明不清的谶言,而是由心望性的托物。他又一次取过泛凉的剑柄,却是抽出明刃,握柄在掌,掂了掂力。
再而卯向,径直没入她身后棠木一寸,唯闻锵声一记,“古言顺天之能,而有植木之性,培元固本,方有舒平之密。殿下心韧如斯,今日峣有一言相赠——万里路遥,缘不在程。”
一叩她掌中空鞘,端作正礼,“就用你的方法把剑取回,明日我等殿下的解法。”
——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