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朱七七是在沈浪怀中睡去的。
轻蹙的眉心被指尖抚平,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安睡。没有不堪重负的烦忧,没有如影随形的往事,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在温暖的怀抱里一寸一寸松缓,渐弭于无形。
梦里有远山,苍岭覆雪,清泉淙淙,隐约还夹杂着幽香。寒风中有一个身影,提着灯,行走在险峻的山路。
忽疾忽徐,望之不清,追之不及。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隔着一层白色的雾,火光飘渺不定,她总算看清了那个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人是谁。
忽而,风雪大作。那山,那人,那点光,全都消散在莽莽之中,再看不到。天地间惟余一片白,让人心生仓惶。
朱七七一下子睁开眼,天还没亮。她在黑暗中分不清是梦是醒,心里没来由地十分难过。
这样的难过,就像是当年她握住母亲的手,一遍一遍呼唤时的悲怆无措;就像是流落在异乡街头,始终等不到父亲来接自己回家时的失落无着。
眼看天将破晓,也不知沈浪去了哪里。朱七七披衣起身,沿花廊一路往前院寻去,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一没留神与迎面之人撞了个满怀。只见那人歪了歪身子,端在手里的东西全都砸了出去。朱七七顾不上揉脑袋,连忙伸手把人扶住,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白瓷碗砸得稀碎,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贵叔,你没事吧?有没有撞到哪儿?”朱七七仔细瞧了瞧福贵,又看看满地狼藉,揉着鼻子灰溜溜站到旁边。
福贵苦着一张脸:“小小姐,你一大早着急忙慌的是赶着去练功呢?还是没睡醒犯了迷糊?”
脑袋确实嗡嗡响,但那是撞得狠了,朱七七扶额道:“哪有人这么早练功的?”
“这可不一定。我猜沈公子……”福贵边说边往堂屋走。
门扇推开,厅里雅致安静,案上清茶犹温,偏偏半个人影都没有。福贵前后转了转,诧道:“咦,沈公子这是跑哪儿去了?唉,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春寒料峭,待会儿着了风,老毛病又要发作。”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昨日我送药的时候,他只说着了凉,没什么大碍,到底怎么回事?”朱七七秀眉微蹙。
福贵瞧了她一眼,纳罕道:“不就是去年落下的寒症,你居然不知道?”
去年开春沈浪染过风寒,就是她和白飞飞闹翻的那一回。朱七七本以为人食五谷,有个病痛也是寻常,但眼下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她凑去福贵身旁,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哦,这个我知道。那一次他昏昏沉沉病了好几日,后来又调理了一阵子才康复。”
“习武之人体质要比常人强健许多,你就没想过沈公子病得蹊跷?”福贵又看她一眼,直摇头:“小小姐,你整天跟在沈公子身边,这徒弟当得也太不上心了。”
朱七七心中狠狠一痛:“他这人凡事都藏在心里头,有什么烦忧从不与我提。贵叔,沈浪的寒症到底是如何落下的?”
“如何落下的?还不是为了雪焱闹出来的。”福贵在那头叹。
“雪焱?”朱七七愣了一瞬,问道:“是江湖上奉为疗伤灵药的雪焱吗?”
福贵颔首:“雪焱耐寒耐热,大多生长在悬崖峭壁的岩洞中或深山里的潮湿之地。《医典》上记载,雪焱可入药,花开时有异香,花株年份越长越珍贵。十年株已属罕有,江湖中人用来治内伤,解百毒。而三十年以上的雪焱,其香能传数里之遥,医者视其为起死回生之圣物。”
“关于雪焱,前两年沈公子曾向我打听过,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他有朋友得了重病,唯有雪焱方可救命。唉,沈公子待人重情重义,他的寒症就是潜入冰潭寻药时落下的。”
“原来是这样……”朱七七的眼神在远处茫然了半晌,声音有些颤:“贵叔,听说南岭气候湿润,那里是不是会有雪焱?”
福贵一时没弄明白她为何会这样问,答道:“古籍上确实提过,雪焱长在南岭的深山密林,或有五十年之久的花株。不过我早就劝过沈公子,去南岭实非明智之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小小姐,你怕是不知道,南荒之地泥沼遍布,瘴气更是含有剧毒,一不留神就把性命搭进去了。”
说到这里,福贵轻轻叹了口气:“对了,有一件事险些忘了和你说。风寒之症最忌饮酒,饮一回酒就伤一回身,犯了病痛不说,根基受损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公子交友甚广,江湖中人聚在一起哪有不擅饮的。他虽然自律,但总有不便推脱的时候,你要多顾看着点。还有,他的手在冰潭里伤到了经脉,没有痊愈前这两年要少用剑……”
零零碎碎的话音落在耳边,朱七七紧抿着唇,不出声。酒肆中熊猫儿曾问沈浪,为何有酒不喝偏要饮茶?为何不在武林大会上一展所长,可惜了一身抱负?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再忍不下,五脏六腑如被揉碎了般难过。
辗转又想到昨晚沈浪说不用担心,想到他离开西塘前提过的要紧事,还有那虚无的梦,朱七七面色发白:“沈浪这次过来是不是为了雪焱?”
福贵点点头,拿起桌上摊开的书册翻至末页:“前些日子我在整理师父留下的医书时发现一些线索,打算和沈公子……”没等他把话说完,朱七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整个人跌跪在地上,自胸腔里震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小姐!七七!”福贵见状不由大惊,连忙将朱七七扶起,取了银针先在穴位施针,直到她的气息逐渐缓下,这才凝神把脉。细涩的脉搏在指腹下起伏,福贵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似有几分难以置信。许久,他将手指移开,眉间深深皱起:“这是自娘胎里就落下的病根,初时会有胸闷气促,等到咳喘不止已是心脉受损……你出现这样的状况有多久了?”
朱七七垂下眼眸,一时无言,却听福贵哑着嗓又问了一句:“若我猜得没错,小姐当初也是这个病,也是同样的状况,对不对?”同一个问题,面对沈浪的时候她尚可以强装镇定,可此刻望着福贵艰难的目光,她到底没有否认的勇气。
欲明未明时分,堂前是苍白的天光。福贵默然看着朱七七,半晌,重重叹了一声:“难怪沈公子会如此着急。唉,他既然知道,就不该……你们两个真是糊涂啊!”
朱七七知道他想说什么,应道:“这件事说来话长,眼下也来不及和你解释。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福贵不解,却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沈浪此时未归,究竟去了哪里?他负手在厅里来回踱步,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异色,匆匆走到外间。
清幽的草木气息隔着回廊传来,似霜雪。福贵仔细分辨了片刻,转身回到屋中拿起书册重新翻看:“没错,是雪焱!这是雪焱开花的前兆。没想到时隔三十年,山中又生出一株雪焱。”
“什么!你说这附近有雪焱?”朱七七霍然起身,心口一下子揪紧:“在什么地方?沈浪他……他一定是找过去了。”
福贵迟疑了一下,当年师父与师娘进山寻药,再也没有回来。他压下心中忧虑,安慰朱七七道:“丫头你先别着急,沈公子应该走了没多久。他不熟悉山里的路,我这就去找他,肯定能追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刚才那一瞬脸色骤变,朱七七又怎会看不懂:“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现在的身子哪还经得起折腾!”
“这个我心里有数。没事的,我还撑得住。”平静的声音不容置疑,朱七七握住失了温度的茶盏:“我只怕去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山间静谧,茂林深深。蜿蜒的山路虽不好走,所幸不算太陡峭。霞光照在斜坡上,折出一道道稀薄的光,漫山遍野暗香浮动。
一路翻山越岭,朱七七身上早已汗透,暮春的风顺着衣衫渗进来,浸入肌理,又觉刺骨寒凉。“小小姐,你走慢一些,当心脚下。”福贵累得气喘吁吁,逐渐落在了后面。
复行数百步,浓郁的香气自山坳传来。朱七七居高眺去,林木掩映间似有一个身影在移动,她当下提一口气,展开身法如疾风掠去。越往前行山道越窄,周遭情状也越令人心惊。一株株参天大树拦腰折断倒伏在山道两侧,密密匝匝的碎石延绵至半山腰间,一眼望去浮尘弥漫。
至隘口,再无路。方才还有霞光,此刻日头却已不见,朱七七望着远处的身影喊了一声。茫茫的山风吞没了话音,那身影一动不动。她环顾四周,在崖边找到一根粗壮的藤条,使劲拽了拽,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坡往下。
待走入山坳,匆匆的脚步蓦然顿住。
一方巨大的石盘前,挺拔而疲惫的身影是朱七七从未见过的模样。或许是右手有伤的缘故,他左手提着剑,原本锋利的剑刃已震出缺口,月白长衫染了血色,与身后幽光盈盈的石盘相交映,整个人凌厉而冷峻。
莫名的恐惧在心里疯狂滋生,不可言宣。朱七七已乱得来不及去细想,踉踉跄跄地往那身影跑去,每踏出一步便唤一声。
那人终于回过头来,他的面容十分沉静,清隽的眸子里敛着星月,一身霜雪气质仿佛在天光中凝成画,淬成玉。看到朱七七,他先是愣了一下,目光中似有错愕,又更似有释然与温柔。
朱七七轻声喊他:“沈浪。”
天边云层翻卷,阴沉沉得像要压下来。沈浪唇角微启,想要开口应她,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长剑曳地,他像是再支持不住,剑锋深深插进石缝中才勉强撑住身体。
“七七……”沈浪笑得有些费力,忽然,一大口血呛出。
山风凛冽,摇落满身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