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马唐觉得自己无意落入一个巨大的陷阱,纵使侥幸没在那战火中灰飞烟灭,也要在沈大人的折磨下形销骨立。
沈大人四肢僵硬无力,萎缩的肌肉已经很难发挥什么功能性的作用。暗卫不便暴露,慧荣只负责日常护理和复健按摩,于是每两小时提着大水桶去换水的是马唐,坐在床边给沈大人念那些枯燥无味的军书的是马唐,沈大人无聊的时候被抽问政况和兵法的倒霉蛋也是马唐,沈大人兴致来了想看舞刀,硬着头皮表演的还是马唐。
沈大人对舞刀情有独钟。马唐看长公主在擂台上叱诧风云那许多回,当然明白长公主是用刀的好手,也明白沈大人钟情所在。那股天上有地下无的狠劲像是长公主的标志,是真正的鲜血与生死之间留下的烙印,被一道重刃劈开少女尚且稚嫩的肌肤,刻在骨子里,自此重塑她生命的印记。马唐每每舞刀,试图追随记忆里那红色长裙,瑟瑟双刃,临摹长公主身影,一次次练习,始终只能做到动作偏差变小,却总难用出相似的杀意。
看似远离了人命如草芥的边关,却落到沈大人的手上。偏偏沈明彰此人相当文雅客气,天生一幅文人墨客的酸味,又是满身病骨。他差遣马唐做事,多数都带着被拒绝的余地,每每做完,又惯会打个棒子给个枣,要说上几句“多谢”。
怪也怪,马唐对着那人惨白的面色,不容玷污、眷顾苍生的一双眼,说不出半个“不”字。于是只好别扭着自己,搬得手脚发软,念得口干舌燥,练得气喘吁吁。
马唐从来没见沈大人真的做了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被动地受人照料。沈大人私处的伤口,像是在深处灌了辣油腐蚀,kou便时掺着脓水和血水,人痛得浑身发颤,牙齿死死咬住布料,生理性的泪水就顺着眼角渗出。没有锻炼的四肢肌肉以比预想更快的速度干瘪,捏下去已经没有弹性,关节僵直,脚踝以奇怪的角度弯曲,需要更长时间地按摩。
然而沈大人每次叫来薛缎,轻声语就能掀起几层浪。哪个叱咤的文官落了马,哪座山头起了土匪革命,哪家有权有势的贵姑娘嫁了皇亲国戚,哪里的油盐涨了价不见停,哪位宫妃又尸骨未寒,牺牲在不知宫斗还是政斗。
马唐很艰难,才把那病弱得如同一片宣纸的人,和这些震动京城的大事联系起来。
天下人像沈明彰手里的沙盘,他只动几根蛛丝,人性的贪婪便不受控制地开始相互蚕食。一场此消彼长的内乱不动声色地发生,生活在其中的人只能看到漩涡的边角,于是对未来命运的不安定感成为当时的诗人们最乐得吟诵的诗句。
这是一场狂躁但静默的台风,马唐站在制造风暴的人身边,总算明白台风眼空气下沉,风力最小的道理。京中风云莫测,客栈风和日丽,马唐照样要搬水念书练武,像窗外的暗流不过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直到那天,薛缎照例被唤入客房。离开的时候,面色也带上几分凝重,磨蹭片刻才站起身。
“大人……”
“该点火引了,最差不过引火烧身。”马唐听到沈大人的声音,像是在喟叹什么,“你在怕?”
对于一场对话而言,过于久的沉默,薛缎闭上眼试图缓解眼球的酸涩。在这次行动前,所有任务都只是旁敲侧击,他们的人有能力将势力隐藏得很好。然而,再精密的计算也终究会有冒险的一步,空前严肃的任务,在戒备森严的宫中,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没有人能保证全身而退。
薛缎明白,这是必须要做的一步,如果不点燃这场火,所有燃料的堆砌,冒险的铺垫,都毫无意义。但她不可抑制地害怕失败。
作为叛军同党,薛缎难逃一死,这并不叫她恐惧。但她终究是俗人,被尘世里的情缘勾了魂。她想婆婆骂的终究是有几分道理,像她这种放荡形骸之外,追求刺激和冒险来自我实现的女人,天生就是孤家寡人的命运,怎么与世俗男子钟了情,倒要在危险关头连累人家。
她的爱人,原是最最谨慎老实的性子,是她在心下许过千千万万次,要珍惜和保护的人。却为她抵挡家人恶语,反抗旁人偏见,为她一再让步,次次心软,今日,又要陪她陷入杀身之祸。
可她的人生,不论是嫁给那个男人,还是追随自己的理想,每一步都是自己的选择,每一步都尽最大的努力。重新选择一万次,也不会更改。
“我怕。”薛缎睁开眼,“但我不会后悔。”
马唐在晚上收到一张和离书。薛缎红着眼睛,声音也有些沙哑了,是他从没见过的模样,叮嘱他如果任务失败,就将和离书交给掌柜。马唐想安慰她不要那么悲观,双手在空中划了老半天,最后只憋出个拥抱。
原来,薛娘子,也不能永远神通广大。
无忧无虑的小少年马唐,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世界的压力。
“大人,我们跑吧?”那天他挑灯给沈大人念书的时候,突然小了声响,趴到沈大人耳边。
现在跑,带着他这副一眼就能认出的病体,无疑是自投罗网。
沈明彰说:“我跑不了了。你若要回将军身边,我差人领你取一匹快马,来得及。”
沈大人极少强求,总是给够他选择,马唐心里感激这眷顾。而在这温柔的宽容度中,马唐只会像之前所有的大小琐事那样,选择最累的那个答案。他记得将军的叮嘱,不耻做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