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医师
今夜只有医师一人当值,他独自在御药房捣着草药,心思不免有些浮动,身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腕上的勒痕也在提醒着他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静不下心,干脆出御药房赏月,今晚月色极美,与殿下却不同,殿下如天中骄阳,只容他人崇敬,不容他人直视。
而他,沾染上了这个太阳,心中那团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得更旺,他又无法抑制地想起今晚的场景。
红/绳,玉/势,铃铛。
意乱情迷,一夜荒唐,明明是那么耀眼的殿下在床上却如狼似虎一般将人撕扯下肚。
医师打了个寒颤,才突然反应过来夜色已深,有些凉了,他转过身进屋,假装将夜色关在门外就是不存在,假装今晚没有听到情事结尾时,旖旎烛光中,殿下缱绻目光下那声“小时”。
他姓张,名张弼,字子温,是一个皇室御用医师,没有任何能被称作“小时”的地方。
医师重新坐在小凳子上捣药,心思却又落在了明国的户籍制度上,他在想,若是悄悄把名字改成“张时”能不能行,或者改个字,对外就说,算命先生说他原本的字阻他的运势,或许他小时候有个小名叫“时时”之类的,天马行空一通乱想,到最后把自己给逗笑了。
但在晚上躺在御药房的小床上,他摸着黑给自己上药,还是忍不住渗出泪来,太疼了,不是因为,他羡慕那个叫“小时”的人羡慕得快疯了。
不是。
医师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医师,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他又带着如常的谦谦君子模样对每一个人,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仿佛他心中那颗在一夜之间骤然长成的巨树没有占据他心里的每一寸角落。
一连三日,宫里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各国贵客,热热闹闹地开着宴席,连带着御药房这边也开始忙碌起来,医师埋头翻着药典,黑字如眼却入不了心,他已经三日都未曾见过殿下。
侍卫急匆匆地来传唤医师,医师认出这是殿下身边的人,心中惶急,提了药箱就小跑着往凤仪宫的方向去。
殿下出什么事了?是席上有人行刺?不,他没有听到慌乱的声音,那是喝多了酒头疼?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
心中不停歇地盘算着一切可能,却在踏入殿内的一瞬间消散了。
邻国的小皇子他见过,一副鼻孔朝天傲气凌人的模样,如今却缩在殿下身边,蹭着殿下的衣袖,如同一只被毛线团困住的小猫,明明那般顽劣总让殿下费神却做出一副少年爱娇的模样,啊,真是……恶心。
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耸,不敢再细想下去,赶忙上前见礼。
皇后强硬地将扭来扭去的小皇子按住,露出布满红肿条形伤痕的大腿,询问着这伤势的好坏。
殿下盯着医师的眼睛,看得是他,手上却摸着那个并不听话的小皇子,嘴里询问的亦是那该死的小皇子的伤势。
医师垂眸掩住已经快溢出来的嫉妒,口中却不急不缓地告知伤势的好坏和之后用药的剂量。
皇后听闻伤势并不重隔着被子拍了下小皇子的屁股,手上松开,斜着眼看裹着被子嫣儿吧唧的小皇子:“你嚎了半夜就为了这伤?”
小皇子低着头乖巧地听训,一句话也不敢说。
皇后瞧他这样子只感觉自己当初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却很快被一双手给接替了动作,皇后一抬头,就看见医师动作专业地为她按摩头部穴道,见她看过来,低头恭敬道:“失礼了。”
对比着医师这样一个稳重儒雅的人,皇后再瞥见小皇子悄悄往床下溜的怂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是有张医师半分稳重,我也不必这般头疼。”
医师听了面上不显,嘴里却不知为何开始发苦,若殿下知道他心中藏满了阴暗的心思,有着满腔的嫉妒,不知会不会后悔今日这番话。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冲动地把一切说出来,说他嫉妒殿下身边每一个人,说他觉得他们都不好,说他能当一只忠诚的狗,亦能成为一只爱撒娇的猫,或者一个漂亮的花瓶,一个有趣的桌子,他都可以做到,说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如他人看到的那般儒雅随和,说他想要殿下能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施诸于他身上,说他,钦慕殿下许久。
说他,想成为殿下的“小时”。
但医师什么都说不出来,殿下说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他,就是这般模样。
皇后懒得再看见小皇子那副欠打的样儿,把人赶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医师看见,行了一礼,也打算退下,从头到尾,他连嘴角的弧度都是最为温润和善的弧度,心里在叫嚣着别走,跪在殿下脚下述说自己一切不堪的奢望,祈求一丝垂怜,但现实中,他依旧维持着端正有礼的步伐寸寸离去。
“小时,你的药箱。”
医师转过头,骤然睁大的眼睛带着温润的面具也碎裂开。
“殿,殿下……”
也许是他太过于期盼而产生了幻听,也许是他听错了,也许是殿下叫错了……
有太多也许,但他止不住心中对那唯一一个渺小可能的渴望。
皇后将目光从药箱移向医师,偏头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疑问的单音。
医师猛然间流出泪来,脚下凌乱地几步扑到皇后脚下,再不负曾经的稳重,嘴里只翻来覆去不断地说着:
“没有,没有……我是小时,对,我是……谢谢您,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