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响雷炸开在窗外，他捂着耳朵抖成一团，心中的恐惧被无限地放大。
模模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叫他，但他认为那是幻觉。
雷电过去了，雨点拍打着窗子，风在海面上怒吼。
“米罗。”
这次他听清了，他坐了起来。对面的床上白色的床幔被高高挂起，依稀能够辩出躺在上面的人——他正看向这边。
“睡不着吗？”
“……嗯。”
是自己把他弄醒了吗？
“我也睡不着。……过来和我说说话吧？”
米罗求之不得，但他不会开口请求，他的地位和骄傲不允许他这样做。但吕克尔·卡妙这样说了，他立即跳下床，跑了过去。
吕克尔·卡妙向里挪了挪身子，空出一人的位置，示意他躺上来。
米罗犹豫了一下。
“没关系的。”
于是他小心地躺了上去。那张床真软呐，一躺上去他小小的身体就陷了下去，仿佛躺在了云朵里，身体不自觉地伸展开来，说不出的舒适。若干年后，当他有了自己豪华的府邸有了自己华丽的大床，但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这小小房间里小小的床这样的舒适。
吕克尔·卡妙拉起自己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又轻轻地为他掖好被角。
“别着凉。”他说。
米罗的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心底里有什么东西蔓延开来，暖暖地，让他的鼻头有些发酸。
吕克尔·卡妙和他并肩躺着，枕着同一个枕头。
“害怕吗，这样的天气？”
“嗯……不……”
“这没什么，我小时候也怕。”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米罗争辩道。
卡妙转过脸来看到他气鼓鼓的样子觉得好玩，“你真的有十四岁吗？”
“当然！”
卡妙轻轻地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你笑什么？”米罗生气了。
“你真别扭。”
“我没有！”
“……”
“……”
沉默了一会儿，米罗心里那点小小的怒火熄灭了。他不会生气了吧？自己那样顶撞他。然而那股傲气又不让他开口道歉。就在他的心苦苦挣扎的时候，卡妙清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一直很好奇，你的全名是什么？米罗听上去更像一个姓氏。”
“全名？没有啊，就只有这个，米罗。我不知道什么姓氏，也不知道父母是谁。皮埃尔说我是一个欧洲的贵夫人在离开阿卡里亚斯时扔在船坞里的。”
“……对不起！”
“没什么啦，除了被叫做‘野种’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他的声音小下去。
“你刚才说的皮埃尔是……？”
“我的养父，他把我养大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死了。”
“哦，……”米罗感到被子下的手被另一只手用力握住了，“我很抱歉，米罗。”
米罗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起来，被抓住的那只手一动也不敢动。
“那么你呢？你的全名是什么，吕克尔？”
“吕克尔·迪厄多内·波诺瓦·吉斯·卡妙·德·洛林，我是洛林侯爵目前唯一的继承人。”
米罗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目前唯一’？”
“我曾有过哥哥姐姐。”卡妙说：“那么你不是玛蒂尔德的亲侄子了？”
“呃……”米罗又慌乱起来，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和皮埃尔是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
“我明白了。这样的话你的确也算她的侄子了。”
米罗吁出一口气。
“这样说来，你一直没有离开过阿卡里亚斯了？”
“是这样的。”接着，米罗开始述说起他从小经历的琐事，讲他在湍急的溪流中捕鱼，讲在峡谷中寻找伐木工的木屋，讲他见过的锡马人的孩子和他们独特的捕鱼方式，讲后来被绞死的海盗带来的加勒比人的故事。他还是个孩子，半点城府也没有，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给他的朋友（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听。而这一切对于在旧大陆贵族家庭中长大的吕克尔·卡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于是他听得非常入神。后来，米罗又讲到贫穷的西区，当他提到他们抓蛙类充饥时，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直握住他的手的那只手又紧了紧，于是他继续讲如何被年纪大的孩子欺负，他希望卡妙可以一直这样握下去。
“你很爱阿卡里亚斯？即便是在她伤害你，夺走了你的养父之后？”
米罗轻轻地点点头。就算她不是十全十美，就算她曾经给予了我巨大的伤害，但她是养育我的沃土，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卡妙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也愿意为我的祖国和家族的荣誉流尽最后一滴血。”
两个孩子这样讲着，忘记了窗外的暴风雨，米罗也忘记了害怕，就连黑暗也变得温暖起来。
“米罗，以后不要叫我吕克尔了，父亲不在的时候，直接称呼我卡妙就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好。好的，卡妙。”于是在那柔软的被子底下，两只小手握在了一起。
“米罗，你受洗了吗？”卡妙突然问。
“哦，我想是的。”
“那么明天，和我一起去做弥撒吧。”
第二天米罗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睡在卡妙的床上，身上盖着唯一的那床毯子，床幔已经被放了下来，外面依稀有人在走动。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是罗蜜。她在跟镜子前的少爷说话，并没有意识到卡妙的床上会有别的人。米罗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间。这里，被褥、床幔、枕头上，到处都有卡妙身上那种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清清冷冷的，让人想起佐迪埃克山巅的冰雪。
罗蜜出去了。米罗感觉到卡妙走了过来，赶忙闭上眼睛装睡。
“米罗，”卡妙说：“给你五分钟时间起床，我在大厅等你。早饭车上吃。”

阿卡里亚斯的雨季就是这样，来得猛烈，去的迅速。当他们一起站在大厅时，上午明媚的阳光已把阴翳驱赶得一干二净。
总督把他们送上车，艾俄洛斯正在那里等候。
“孩子，”临分别时，总督忽然抓住他的儿子仔细审视，“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能拥有快乐，属于你这个年龄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米罗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到卡妙低下头，轻声说：“爸爸，我只是不能忘记发生在法国的一些事。”
不知道为什么米罗觉得卡妙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别扭。
“原来是这样。孩子，你知道如果不是你的伯父没有子嗣，父亲只能是圣米洛斯的总督。但既然你已是洛林侯爵的第一继承人，那么，只要你愿意，长大后随时可以回去。”

虽然是私人做的弥撒，却因为是为阿卡里亚斯而做的祈福弥撒而被允许在加百列大教堂举行，并且由主教大人亲自主持。
卡妙神情又恢复成一贯的冷淡。身上照旧是精致的黑色长外套，不过今天还在领口别了一块白帕子。柔滑美丽的石青长发完全被泛着冷色的银色假发所遮掩。这一切都令他身旁的米罗感到很不舒服。一直到进入教堂开始弥撒，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米罗盯着他的脸精致的轮廓和微闭着的双目下投下的阴影，想起总督的话。的确，当锐利的冷光偶尔减弱时，他也能感觉到那双漂亮的冰蓝色的眼睛深处的悲伤。这个和自己一样大的欧洲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又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可是，他又想起昨夜卡妙那轻轻的笑声，可惜无法看到他那时的样子，是否是真的开心？

这是米罗第一次踏入到加百列大教堂。红色的地毯一直铺到堂外，米罗甚至一时不敢把脚放上去，直到艾俄洛斯过来拉起他的手一起向前走去。
祭坛神圣而遥远，空气里飘荡着鲜花和香烛的气息。穿戴着用金线银线织成的华美祭披的教士们手捧闪亮的祭器，主教站在前面，用陌生而庄严的声音念着经文。所有的人都虔诚地低头默念，除了米罗。他偷偷地看那廊柱上雕刻的圣母和天使，金色的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柔和地披在他们身上，他们一齐微笑着俯瞰人间，就像活的一样，于是米罗的心思飞到了很遥远的地方，被他幻听出来的神圣的音乐所感动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飞了出去，他不再是卡妙的仆人，而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飞翔在海面上，累了就栖息在云朵里天使们的宫殿中，他看到卡妙的笑容，像海上明媚的阳光……
弥撒结束的时候，一个黑发的教士走过来，对着卡妙很恭敬地说：“阁下，主教大人遣我来问，是否有荣幸能与您一起共进午餐。”
米罗觉得很惊讶，主教大人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使者，在本教区是最受人尊重的人，可是却对总督家尚无职无权的小孩子如此礼遇。况且，亲自来请的人也大有来头。
“艾亚哥斯副主教，”卡妙微笑还礼，能收到迪斯·马斯克主教大人的邀请，这真是我莫大的荣耀。”
艾亚哥斯立刻装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没想到大人您能记得我，荣幸之至。”说完，他就在前面带路，把他们引向教堂后面的一个窄小楼梯。二楼是主教专用的会客室和忏悔室。
迪斯·马斯克主教站在门口欢迎他们。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位主教大人，米罗禁不住大大地吃了一惊。在他幼小的幻想中，主教应该是或慈祥或威严的老头，可眼前这位主教却是个精明强干的青年，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眼神闪烁，虽然面带微笑，却让人觉得一股阴郁的气息。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外的阳光被血红的窗帘遮住，只有几点蜡烛在银质烛台上闪烁。米罗感到一种阴森森的恐惧，不自觉地躲向卡妙的身后。
“欢迎来到阿卡里亚斯，大人。因为要去为穷人布道的缘故，错过了前去迎接大人的机会。”他说。
“主教阁下是侍奉天主传播福音的人，本不该为世俗所羁绊。”卡妙面无表情地说。
迪斯·马斯克笑了笑，“即便是侍奉天主的人，也要以人间的事物来生存。勋爵阁下能赏脸过来一起共进午餐，在下不胜荣幸。”
“主教大人言重了。”
房间内的长桌上，只为每人备了几块面包，几杯甘蔗酒，用银质器具盛着。
“我们应该感谢天主以血肉赐予的食物，”那位主教笑着说，忽然他看到了站在卡妙身旁的米罗，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一闪而逝，“这位是谁？”他看着卡妙问。
米罗被他看得有些害怕，想往后面躲。
卡妙拉过他，说：“这是我的朋友，米罗。”
“哦，都是天主的孩子，请一起过来坐。”
米罗很不情愿，但被卡妙拉过去坐在他身边。
“那么这位米罗先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后裔？”
卡妙微微一笑，“他就住在西区。”
迪斯·马斯克的脸色变了变，又微笑道：“天主是慈悲的，善良正直的人必将得到天主的垂怜。”
米罗坐在一旁，听他们用空洞的客套话谈着一些自己不明白的事情，语气客气神情亲切，眼神却一个冰冷一个阴郁。米罗忽然感到自己的朋友在应付起这些事情来一点也不比虚伪的主教差，虽然偶尔也会表现出天真的一面。
“像您这样尊贵的人，一定在凡尔赛宫享受过陛下的恩泽吧？”迪斯·马斯克问。米罗发誓在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恶毒的光一闪而逝。“那里一定是这样野蛮的地方所不能想象地豪华和舒适，以及人类所能羡慕和嫉妒的一切。”
“……”卡妙面不改色地啜了一口红酒，他垂着眼，看不清他的神色，“那里，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
“哦？有趣的地方。……听说有很多有趣的游戏。”
“的确。”卡妙抬起眼来看着主人，“有趣的，游戏。”
迪斯·马斯克很少吃东西，卡妙却一小口一小口一直地吃着，仿佛是真的饿了。而米罗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大人从旧大陆来，不知陛下与红衣主教大人可安好？”主教很识趣地转换话题。
“我已好久没有见到陛下，妈妈说陛下去了西班牙。至于老师，他身体很好，就是事务繁忙。”
“原来阁下竟然是红衣主教的弟子。”迪斯·马斯克看上去非常吃惊。
“我跟从老师学习一些神学、法律和拉丁文的知识。”卡妙故作平淡地说，可米罗在他垂眸的一瞬间在他眼底似乎看到有嘲讽的笑意。
“啊，真是失敬……”
“可是，”卡妙打断他，“比起在城市里面舒服地传道布教的本堂神父，像阁下这种不远万里传播天主福音和冒着危险将野蛮人和异教徒教化的人才是令人敬服的。”
“只要有像这位小朋友一样的信徒，完成天主的使命就不会是太困难的事情。”主教把话题转到米罗的身上。
米罗听到他谈到自己，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么其他的人呢？”卡妙一面优雅地切开面包，又把话题挪开，“听说有锡马人？他们是可怕的异教徒吗？”
“不，确切地说是阿卡里亚斯王朝的余党，他们住在深山里，信奉野蛮的宗教，后来又混入了逃跑的黑人奴隶，我们统称他们锡马人。”
“还有加勒比人和印第安人。”米罗插了一句嘴，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米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迪斯·马斯克主教看着他，忽然呵呵地低笑起来，“没错。野蛮人。米罗先生看来很熟悉这群野蛮人……”
“加勒比人？”卡妙打断他，脸上露出少有的孩子好奇的心情，“吃人肉的人？”
于是主教不得不转过来应付客人的好奇心，“那是可怕的野蛮人。”他皱眉道。
“为什么不感化他们，主教？用上帝的……”
“那是不可能的，大人，他们是顽固不化的！”年轻的主教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还有海盗。”卡妙勋爵大人显然依旧很兴奋，并没有注意到主人的情绪。
“是的，还有海盗！他们都是撒旦的信徒。把他们交给绞刑架，大人！我们不要再谈野蛮人了，让我们来谈谈……”
“我们有军事总督，不是吗？将军们会保护我们的！”
“没有什么军事总督，大人！有的是路尼大法官阁下，有他就足够了，不是吗？让我们来谈谈上帝的福音和贫民。阿卡里亚斯的人民都感谢您为他们做的祈福弥撒，阁下。”
“我很荣幸！”卡妙拿起手帕沾沾唇角，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时候也不早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主教大人还要出去巡视布道。感谢您的盛情，很高兴与您共进午餐，也希望您能在不久后来总督府参加晚宴。”
迪斯·马斯克也惊觉时候不早，只好起身相送，“一定，一定会去叨扰。”
直到走出加百列大教堂，米罗才长长地呼出口气，像要把这半天来的压抑都吐出来一样。
“怎么，你好像很累的样子？”卡妙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你不累么，卡妙？吃那么点东西还要有那么多的礼节，烦死了。而且，还跟那个……古怪的主教讲那些莫名其妙地话。”他想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用“古怪”这个折中的词。
“不。我已经习惯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尤其是在凡尔赛……”
等待在外面的艾俄洛斯迎上来，扶他们上马车，“怎么样，主教大人的会面还好吧？”
“还好。不过，主教大人似乎不讨米罗的喜欢呢。”
“我是不喜欢他。”
“这位主教，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他二十岁的时候在阿尔萨斯C区的布道万人空巷。只不过因为他平民出身，才不得不来新大陆谋求出路。”
前面的艾俄洛斯回头看着他们微笑，“你还记得呐。那时候你应该只有这么一点。”他拿手比划一下。
“啊。”米罗说，他没想到这个阴沉的牧师竟有过这样的辉煌。
艾俄洛斯笑着捏捏米罗的脸。“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山里走走？”
“改天吧。”卡妙倚在宽大的靠背上，“米罗今天几乎什么都没吃。”

“主教大人。”
艾亚哥斯副主教将客人送走，返回主教的小客厅时，蜡烛已经燃尽了，房间内光线黑暗，阳光透过窗帘投射在地上一片模糊的红影。
迪斯·马斯克坐在阴影里，“嘿嘿”地笑起来。
艾亚哥斯已经习惯这位主教的怪癖，在一旁忐忑地等着。
“艾亚哥斯副主教，”他忽然说，“等我回到巴黎，你就是阿卡里亚斯的主教，整个圣米洛斯就都是你的了。”
“大人……”
“艾亚哥斯，”他向副主教走过来，“我喜欢坦率的人。告诉我，你认为那个小鬼怎么样？”
“卡妙勋爵大人么？看上去很聪明的样子……”
“不，不，不，”迪斯·马斯克摇着食指打断他，“等他长大后，会是一个精明狡猾老于世故的贵族，但也仅此而已。他会随着腐朽的贵族一起烂掉，哪怕再聪明也无济于事。我说的是身边的那个米罗。”
“米罗？”
“嗯，一个有趣的孩子，”迪斯右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他是一个埋葬的瑰宝，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只要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拥有一切……也许他们已经察觉到了，不然为什么要将一个贱民的孩子留在身边？他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艾俄洛斯穿过漆黑的长走廊，在三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下，他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门的“吱呀”声在安静到可怕的夜里显得过于刺耳。房间内没有开灯，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卡妙穿一身黑的紧身衣笔挺地立在窗口，垂至腰际的长发散开在身后，他过于安静，以至于艾俄洛斯觉得他仿佛要溶解于这无边的黑暗一样。
“卡妙？”艾俄洛斯试着轻轻叫了一声。
“……又要下雨了呢。”卡妙的声音轻的仿佛是一声叹息。
艾俄洛斯关好门，走过去：“法军已经占领了斯塔拉斯堡。等到你继承爵位的时候恐怕就是洛林公爵或是副公爵了。”
“这是不可能的，艾俄洛斯。”卡妙轻轻抓住随风飘至他耳际的窗帘，声音冰冷一如既往，“阿尔萨斯在法国远未巩固。”他说，然后抬眸看了艾俄洛斯一眼，“你知道，要不是因为夫人……侯爵之位也不会落在爸爸头上。所以，艾俄洛斯，不要劝说爸爸回到法国，那样会害死他的。”
“可是，……”艾俄洛斯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叹了一口气，“好吧，卡妙，你总是对的。”他朝卡妙笑笑，像一个兄长一样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总督大人是个正直的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俄洛斯。待在这里爸爸一样会被排斥，而前途也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卡妙抬头看着艾俄洛斯，冰蓝色的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星辰。“艾俄洛斯，你为什么要随我来阿卡里亚斯？作为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精通哲学、法律和七种语言，足迹遍布欧洲的自由学者，为什么要跟随我来这个充满着海盗、热病、疟疾和飓风的地方呢？绝不是因为能拥有一个有钱的病人和学生而已！”
“因为我爱我的祖国。”
“……”
艾俄洛斯低下头与卡妙对视，缓慢而真诚地说：“而你，是她的希望，卡妙。”
“法兰西的希望？”卡妙又垂眸望向窗外，带着一丝的嘲讽，“你是指法兰西的贵族吧？艾俄洛斯，这个阶级已经死亡，它剩下的只是慢慢的腐朽而绝非希望，而我，作为它的一员，也注定一同消逝留不下半点痕迹。而且，……”
“……”
“而且，我这破碎的生命，……有可能根本活不到成年。”
“不会的，卡妙，不会的。我以我的医术和人格发誓！”
“……”卡妙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谢谢你，艾俄洛斯哥哥。”
艾俄洛斯紧紧地拥抱了一下那个单薄的肩膀作为回应。他还是个孩子，但似乎很少有人会这么想，他必须要在这个污浊的世界肩负起更多的重担，否则这个视荣誉高于一切的家族将会覆亡，而与此同时，他还要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保全自己的性命。
“事情调查地怎样了？”卡妙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感情流露只是旁人的错觉。
“是的，已经调查清楚。”艾俄洛斯放开他的肩头，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作为阿卡里亚斯，不，是整个圣米洛斯的最高势力，除却总督之外，便是军事总督布尔维尔子爵，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还有地区大法官路尼·萨里埃次男爵。”他顿了一下，看卡妙没有反应，接下去说：“财务官卡隆嗜财如命，他们家族的祖先据说有人曾是海盗，他们以掠夺土著人的财宝致富，现在阿卡里亚斯有三分的财产都是卡隆家的；地区大法官路尼次男爵则相反，他从巴黎委派到这边，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一贯主张用高压的铁血政策来巩固统治。——这两人您已经见过了。”
卡妙点点头，“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布尔维尔大人呢？”
“老布尔维尔性情懦弱，只是因为贵族的身份才得到这个职位。而他的儿子，现任的布尔维尔子爵更加平庸且体弱多病。——大人，”艾俄洛斯仔细地斟酌着字句，“军事总督一职恐怕很快就要换人了。接替者很有可能是卡隆或是路尼家的人。”
“……还有呢？”
“旧阿卡里亚斯王朝的王阿鲁迪巴据说就在佐迪埃克的深山里，虽然英国人不时制造点麻烦，但以莱缪为首的海盗们是曙光舰队首要的敌人。此外，圣米洛斯外围的西班牙舰队，现在是以盟友的身份驻扎在巴拿马。”
“……”
“大人，外部的势力还构不成威胁，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卡隆·帕斯卡尔和路尼·萨里埃。”
“还有第四个人。”
“第四个人？”
卡妙低头从窗口俯视茫茫黑夜。不远处，一个人影悄悄地离开城堡，迅速消失在大门的阴影中。
“迪斯·马斯克主教。艾俄洛斯，暂时不用去管卡隆或是路尼，如果想帮助爸爸的话，就替我注意这个人。”
第二章 完

第三章 统治者的集会
米罗一直跑到天明。
天上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海上温和的信风变成狂暴的飓风，黎明时分，硕大的雨点终于在电闪雷鸣中砸了下来。
米罗蜷缩在山上的一块岩石下瑟瑟发抖，他明白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大雨有可能带来山洪，在那之前他必须再次回到斯考皮洛城。他昨夜趁着卡妙离开鼓足了勇气冲出来，一路上几乎没有碰到守卫。卡妙回去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会怎么办？会不会派人抓他回去，关到地牢里或是卖给卡隆老爷做奴隶？他本想逃到山中丛林木匠的小木屋去，却发现那小屋早已不知所踪。
他趁着黎明的微光摸回城里。大雨即将到来，他不得不先躲回他和皮埃尔栖身的石头房子里，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他必须在天黑后到藏金子的地方把金币挖出来，他得尽快离开阿卡里亚斯。
一个响雷炸开在门外，米罗哆嗦了一下。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衣裳已经湿透，他没有其他衣服可换，只好缩成一团取暖。街上的水越涨越高，来不及排走的从空洞的大门处灌进来。石头地板冰冷潮湿。
“别着凉。”一个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他抖了一下，很快明白那不过是幻听。那句话是几天前卡妙跟他说的。那时候的暴风雨比现在更可怕，他们偎依在那张柔软舒适的小床上，说着悄悄话。从没有人跟他说过那些话，皮埃尔总是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地上鼾声如雷。
有一种暖暖的东西从心底流出来，米罗感到鼻子酸酸的，他想起那夜卡妙轻轻的笑声，想起他冰蓝色的眼睛，想起他握着自己的手的修长有力而又冰凉的手指，想起他冷淡的目光和优雅的举止。
“改天吧，”他说：“米罗今天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
“啊……”米罗痛苦地在地上翻个身，心情的烦闷远胜过腹中的饥饿。他摇晃着脑袋，要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从脑中晃出去。
“他是贵族！他是侯爵的儿子！”他大声对自己说：“他们抢占了我们的土地，让我们变为奴隶！”
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又说：“他是不一样的！”
“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能拥有快乐，属于你这个年龄的单纯的快乐。可是，为什么我在你的眼睛里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为什么，卡妙不快乐？
米罗想起每当卡妙凝望着海面，眼中的冰冷总会被淡淡的悲伤取代，但当有人在的时候，那种哀伤便会迅速地被冷漠所覆盖。
是的，卡妙不快乐。
米罗爬起来抱着膝盖，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觉得越来越想念卡妙了。
“这不是想念！”他对自己说：“我是米罗！不会想念任何人！”

离斯考皮洛不远的阿格隆镇，阿卡里亚斯的大小官员正在召开会议。会议是在一个月前定下的，但作为东道主的卡隆·帕斯卡尔却来晚了。
“这见鬼的天气！瞧我刚订做的新裤子！上个月才从巴黎运来的！”他一边咒骂着天气一边跺着靴子上并不存在的泥巴。
对此，大法官路尼·萨里埃阁下显然相当不屑，“哼，乡巴佬！”他低声嘀咕，却不幸被卡隆听到了。
“你说什么，朱迪加的刻耳柏洛斯？”
路尼冷冷地看着他：“您是怕大雨毁坏了你的甘蔗林吧，帕斯卡尔大人？”
路尼·萨里埃有一个温暖的名字，但他本人却给人一种冷酷高傲的感觉。他身材颀长，总是穿着系有流苏腰带的法袍，银色长发和浅淡的眼珠时刻带着贵族特有的冰冷和傲慢。对于出身平民身材瘦小的卡隆而言，他俯视的眼光无疑带有轻视的意味。
不过，卡隆对于钱财以外的东西都不敏感，或者说都不太在乎。他那干瘪的嗓子里挤出“呵呵”的笑声，他得意地仰着头，“即使下再大的雨，我卡隆庄园里的奴隶也会按时按量地将糖制好等我的管家经手，哪怕是海啸也不怕！因为他们知道损失只能从他们的口粮里扣！我敢说整个西印度没有像我庄园里这样好的奴隶！”
路尼鄙夷地皱起眉，“你该不会是从荷兰人手中买到的奴隶吧？”他跨上前一步，“帕斯卡尔大人，你最好不要让我查到你和荷兰人有贸易往来。”
“咦？是又怎么样？那只是规定，我们不还是照样从英国人、西班牙人手中买东西吗？路尼大人，不要说，你不和荷兰商人来往。我记得不久前还有个西印度公司的人来拜访过你，叫什么来着……？”
路尼眯起来的眼睛中顿时杀气暴涨。
总督适时地轻咳一声打断两人。
卡隆和路尼忙转过身低声道歉。
“天气糟糕，我们应该把时间用在讨论正事，而不是无谓的争吵上……关于要求提高圣米洛斯地区贸易税率的决定，众位大人认为如何？”
路尼第一个站起来表态，“完全同意王室和议会的英明决定，阁下。”说完，他偷偷瞥一眼身旁的卡隆。
“您应该知道我的意思，阁下。”卡隆搓着手站起来，一面努力思考着如何说服总督，“这完全是勒索。想想，阁下，圣米洛斯是您的辖区，阿卡里亚斯是您的属地，这里完全是由您和您的父亲从英国人和西班牙人那里抢过来并治理得井井有条的，这里的人民都是您的子民，他们都祈求您的庇护。新的税法简直是抢劫，它会使那些千里迢迢从旧大陆过来谋生的人变得一贫如洗。请您想一下，阁下，旧大陆给了您什么？王室的任命和几艘战舰？看看每年我们给了旧大陆什么？黄金白银、上等的珍珠、糖和香料……”
“帕斯卡尔大人，我必须提醒您。”路尼冷冷地打断他，“您作为圣米洛斯的财务官员，也是尊贵的太阳王陛下的旨意。”
“我当然遵从伟大的陛下的意思，但内阁大臣们在肆意索取的同时也应该让他们了解一下殖民者的意愿。大法官阁下，我们一样是法兰西的子民，不是吗？”
总督摸着下巴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新的法律主要适用于和我们做生意的外国人，财务官阁下。”
“想一想，大人，”卡隆双手撑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前倾的身体因为激动而颤抖着，“想一想，大人，您的丝绸床幔，您的水晶吊灯，您餐桌上的牛肉和面包……这一切，如果只由法国的船只法国的殖民地供应，这要花去您多少银钱？而且，一旦他们遭遇海盗，那我们就只有与奴隶们一起啃面包果、橡树皮度日了。”
“说得有理！”一直处于迷糊状态的布尔维尔准将终于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从漫长的瞌睡中清醒了过来。
总督有些动摇了。
“大人，我们不能因为物质上的享受而轻慢了法律！”路尼冷冷地说道。
“说得有理！”布尔维尔煞有介事地点头。
总督没有理她，一手托着下巴，目光在众人身上逐一扫过，当他看到坐在他身边一直面带冷笑默默无闻的大主教时，神色柔和了下来。
“迪斯·马斯克阁下，您认为呢？”
迪斯·马斯克“嘿嘿”笑了几声，才慢吞吞地说话，眼睛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诸位大人，即便尚未形成法律，王室和内阁的意志会改变么？”
“那么……”总督向他探了探身子。
“总督大人，”迪斯·马斯克灰蓝色的眼珠狡黠地转转，“与其在不能改变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不如思考一下如何补救比较好。您说是不是，……帕斯卡尔大人？”
路尼随着迪斯·马斯克的目光看向卡隆，皱着眉冷冷地道：“不要让我查到你还与锡马人做生意！”
卡隆凶狠地瞪着他：“阿卡利亚斯人手中还有大量的珍宝……”
“那些珍宝是属于法兰西帝国尊贵的陛下的，帕斯卡尔大人！”
总督站起来举起双手制止他们，“够了，你们！阿卡利亚斯的叛贼交由布尔维尔准将考虑！”
“我……”被点到名的布尔维尔子爵一下子清醒过来。
“好啦，如果各位没有异议的话，内阁会议制定的新税法就通过了。接下来让我们讨论一下如何围剿佐迪埃克深山里的逃犯和野蛮人，……”
“还有提高平民的税率。”卡隆立刻将之前的民生论抛诸脑后。
“还有税率！”
迪斯·马斯克接过副手递上来的香柚茶，不着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冷眼看着大小官员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唇枪舌战。

米罗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角，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爬起来了。他很困，却睡不着，每当闭上眼睛，耳边便响起卡妙清泉一样的声音，脑海中就浮现出他冰蓝色的眸子。上帝可以作证，他们总共就说了那么些话，米罗从未想到它们能如此深刻地留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且，每当他想到要离开斯考皮洛，离开阿卡利亚斯，离开圣米洛斯，心情就异常沉重。
“哦，得了吧，留下来你会死的……好吧，这是想家，只是想家而已。是的，米罗，只是想家而已，因为你从未离开过阿卡利亚斯。是的，是这样的。卡妙不也是想家吗？……”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妈的，不要提他！……哦，会回来的！等将来长大，长到和皮埃尔一样有力……唉，得了吧……”他又乏力地趴在地上。
正因为他的耳朵贴在了地上，他才能清晰地听到有人向这边来了。他警醒地跳起来，从墙上石缝中望出去，是一群陌生的黑衣人。是总督府的仆人还是西区哪个帮派的亡命之徒？他管不了那么多，从后窗翻身而下，像惊弓之鸟一样夺路而逃。

会议结束后，卡隆以东道主的身份在自家庄园设宴款待来自圣米洛斯各方的同僚。
“布尔维尔子爵阁下，”总督在一个角落叫住了刚刚和卡隆的侍女调笑的布尔维尔。
年轻的军事总督显然没有想到总督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嵌的一对小眼睛不安地闪烁着：“阁下，有事么？”
总督和蔼地微笑着，用手指指面前的软椅，两人一起坐下。
“围剿阿卡利亚斯王国余孽的任务主要由你来完成，阁下有困难吗？”
“这个……”子爵更加局促不安起来。他害怕战争，却又不敢说出来，生怕军事总督这个有职有权的肥差会丢掉。
“年轻人有雄心是好的，但有时候干成大事也需要有人帮衬。阁下，你需要一名副官。”
“是么？”布尔维尔喃喃自语，忽然又觉得这样回答不妥，忙抬起头，“唔，是这样的。大人，您说的很对。”
“那么，”总督了然地一笑，“有人选了吗？”
“这个……”
“听我说，子爵，您还年轻，等您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一个好的副官是多么的重要，有时候他可以决定他的长官的成败，因此这个人选必须要慎重，尤其是像您，时刻要在血腥战场上以生命捍卫法兰西帝国和陛下荣耀的将军！”总督停了一下，满意地看到子爵在听到“血腥的”时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阁下，您的副官非常重要！……听我说，有一个人非常合适，他来自旧大陆，虽然年纪轻却游历了欧洲所有国家，对各国的作战方式和火力部署非常了解，为人又很稳重谦虚，可以帮你解决掉所有的麻烦。唯一不足的地方是，他并非出身贵族，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凭他出众的能力，很快就可以获得骑士勋章了。阁下，你……认为怎么样？”
“这……”布尔维尔的小眼睛闪烁了几下，面露难色。
“怎么？您有什么难处吗？准将？”
布尔维尔故意踌躇了一阵子才说：“刚才卡隆·帕斯卡尔大人刚向我推荐他的养子……哦，当然，大人举荐的人在下一定会优先考虑的。”
“这样……”总督神情冷淡下来，“当然，阁下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也好帕斯卡尔大人也好，都只是建议而已。”说完，总督的脸上已完全没有了笑意。
“看样子，阁下一定对总督大人讲过那些话了？”路尼突然出现在布尔维尔身后，看着总督怒气冲冲的背影说。
布尔维尔吃了一惊，擦着额头的冷汗说：“路尼大人，您看总督大人……会不会连累到我？”
“不会。”路尼在软椅上坐下，优雅地取过一杯红酒，冷冷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那……”他的小眼睛转动着，“我的东西……？”
路尼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调着酒，“1000克的极品鸦片，维拉克鲁斯港的货。明天中午，派人去鄙人家中取。”

坎瑟港，位于斯考皮洛北郊的一处隐秘的港湾，是“曙光舰队”藏身的地方。从外面看只是绿树环绕的海岸，绕过海底的暗礁就进入一个天然的湖泊。这里的海水呈翡翠绿色，澄清透明，有些地方深不见底，崖底石缝中充满罅隙。
米罗从一处灌木丛中探出头来。雨势变小了，淅淅沥沥地打在树叶上又从叶尖滑落，挂在他蓬松的卷发上，或是带着一丝冰凉滑进他的领口。
这里是军事基地，以前小米罗曾亲眼见过误入禁区采珠的少年被法国士兵的刺刀刺了个对穿。不过，老皮埃尔说过，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因此他把自己的小船藏在这里，任何人都不敢靠近的地方。现在，米罗要把它找出来，然后驾着它离开阿卡利亚斯，开始新的生活。想到离开，他的心口又疼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斯考皮洛的方向。
“没有退路了，米罗！”他对自己说，又握了握怀里装金币的袋子，“是的，没有退路了。”
他在水边跪下，探出身子掬水来洗脸，冰凉的海水将他心中的烦闷渐渐荡涤殆尽。突然，他呆住了，双手撑住岸边，惊讶地看向水面的倒影。哦，上帝啊，他看到了什么？一个漂亮的少年！
这，是我吗？
过了好久，米罗才记起这个问题。

“卡妙，又不舒服吗？”艾俄洛斯在卡妙的床边坐下，一手搭上他的额头，“有点发烧……昨晚又没睡着？”他有点担心地看着卡妙苍白的脸。
“不用管它，艾俄洛斯。”卡妙说，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的沙哑。
艾俄洛斯无奈地点点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过会儿我给你配点药——米罗呢？”
“离开了。”
“？去哪里了？”
“……也许是回家……他会回来的。”
艾俄洛斯点点头，“躺下休息会儿吧，睡不着就叫仆人念书给你听……”艾俄洛斯转身欲走，想了下还是回来说：“总督大人捎信今晚不回来了。”
“……是么？”卡妙倚在床头仰起脸，语气平淡，但艾俄洛斯还是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失望。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想。
“……艾俄洛斯……”在艾俄洛斯拿起帽子准备离开时，卡妙开口轻声叫住了他。
“？”
卡妙扭头将目光转向窗外，窗户半开着，可以看到一望无边碧蓝的加勒比海。没有别人在场，他的目光变得迷茫而空洞，这使艾俄洛斯的心猛地抽紧。
“卡妙？”
“……我有……艾俄洛斯，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
“……究竟是，……哪里？……”

“啊~~~~~~~”
惨叫声刺穿了阿格龙死一样的寂静，鲜红温热的液体溅了莉莉满头满脸，而一旁的罗斯，早已昏死过去。周围黑压压的人影如同鬼魅一样穿梭往来，伴随着嘈杂尖利的声音，和空气中淡淡的硝烟。
�，因为你从未离开过阿卡利亚斯。是的，是这样的。卡妙不也是想家吗？……”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妈的，不要提他！……哦，会回来的！等将来长大，长到和皮埃尔一样有力……唉，得了吧……”他又乏力地趴在地上。
正因为他的耳朵贴在了地上，他才能清晰地听到有人向这边来了。他警醒地跳起来，从墙上石缝中望出去，是一群陌生的黑衣人。是总督府的仆人还是西区哪个帮派的亡命之徒？他管不了那么多，从后窗翻身而下，像惊弓之鸟一样夺路而逃。

“扑棱棱”一阵飞鸟惊起，消失在无尽的苍穹中。
米罗自藏身处出来。天色暗下来，没有雨，云层依然压在海面上，海口处涌进来阵阵咸咸的海风，又湿又热，虫蚋在耳边嗡嗡作响。
米罗挥开那些讨厌的虫子，借着夜晚的微光小心地前行，凭着记忆去寻找老皮埃尔曾带他来的地方。
“嚓”一道亮光一闪，接着米罗闻到了烟草的味道，他机敏地闪进灌木丛中。
“这可是总督身边的差事。”一个人说道。
“是，是，我知道。”一阵窸窸窣窣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您看看，真金，足赤的，怎么样？……”
“嗯……”
突然亮起一点火光，又“嚓”地灭掉，在那一瞬间米罗看清了那个胖子是“黑彼得”身边的人，而另一个，他不认识，不过却认识他身上的制服——是坎瑟港的卫兵。
“他老头子在海上跑了一辈子，积了点钱，就指望儿孙有点地位，受人尊敬……”
“在海上一辈子？不是海盗吧？”
米罗攀着树枝悄悄向后退去，手中的藤条忽然变得粘滑，他转过头，对上一对绿莹莹的眼睛和血红的开叉舌。
“唔……”他拼命压住唇，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远处的两个人立即警觉起来：“谁？”
卫兵端起枪靠过来。
米罗低头看看涨到脚边的水，心想要不要试试运气跳水游走，也许不会被舰队打成灰烬。卫兵越来越近，他咬咬嘴唇，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疯狂的想法，从树丛中跳出来夺路而逃。
“米罗？”借着夜色，胖子认出那头跳跃的卷发。
“听着，老兄！”卫兵一把拽过他，塞给他一支火枪，“我不管他是谁，都不能留活口！听清楚了吗？”
“不用你说！……”
“离开这里，在没人的地方动手！”
米罗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抄捷径拼命往斯考皮洛跑，到人多的地方，至少那胖子下手会有所顾忌！
黎明时分的斯考皮洛城在天海间显现出她乳白色的轮廓。米罗气喘吁吁地看到守卫们放下吊桥时，他已经是衣衫褴褛，全身脱力。天知道那该死的胖子有多少发子弹，有时候米罗甚至能够听到子弹从头顶飞过的声音！现在，从他的藏身处到城门是一片宽敞的平地，天色很暗，又有雨点夹在湿热的海风中砸下来，因此除了守门的卫兵外没有别的人走动。米罗不知道胖子是否追过来了，但面前这片空地确实是杀人绝好的去处！然而，他米罗更不能在此坐以待毙，拖延时间只会使自己生存几率变得更加渺茫。他必须要回到城内，回到城堡内！想到这里，他猛吸一口气，跑了出去！
不远处，胖子装好火药，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林外空阔处。这真是主的意思！一丝残忍的笑意爬上他的唇角，枪口对准了猎物……
突然，一个骑士骑马挡住了他的视线！骑士伏在马背上，枣红色的骏马在广场上一路狂奔，他没有看到身后举枪的人，也没有看到已经跑出胖子射程的米罗。
近了，近了！米罗准备好最后一跃就可以踏上吊桥。事实上，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吊桥。一声马的嘶鸣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在惊恐之中猛然抬头，看到骏马硕大的马蹄从天砸下，米罗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重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似乎是马蹄奔跑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我死了吗？
他试着睁开眼睛：微弱的晨光中，斯考皮洛城安静地站在他面前……
“喂，小子……”米罗感觉领口一紧，一张脸凑到自己面前，很狂妄地露出奚落的神色。
这张脸看上去很年轻，有着让男人嫉妒女人爱慕的容貌：饱满的额头，笔挺的鼻梁，碧海一样的蓝眸子一分深沉二分沧桑三分温柔四分狂傲。如果换一种表情米罗或许会联想到古代那些英俊霸气的英雄国王们，但现在米罗更能想到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海盗，更何况他身后超过腰际的海蓝色长发因为也许从未打理而张牙舞爪，身上的水手服随意地扣着几个扣子，两侧的袖子都挽至肘上。
米罗意识到自己是被这个人拎在半空中。
“放下我！”他生气地大喊。
“喂，我说，小子……”那人笑嘻嘻地说，显得吊儿郎当。
从他浓密张扬的长发间隙，米罗看到胖子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于是顾不得听他说，照着他的胳膊一口咬下去。
“啊哟”那人吃痛一松手，米罗立即消失在城门后。

西区是不能回的，那是“黑彼得”的地盘，东区米罗能去的只有一处：总督府！他是在夜里偷偷逃出去的，现在回来等待他的将是严酷的惩罚，但是——
“卡妙不会杀我的！”
这样想着，他冲进总督府大门后直接奔卡妙所在的房间而去。
“卡妙！”他大声喊，回声在偌大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大家都还没有起床么？”他想，四周安静得诡异。
“卡妙！”
他推开院子的门，庭院中黑压压的人群转过脸来看着他——管家、仆人和奴隶，所有的人都在这里。气氛沉默而压抑，湿热的空气夺取着人们的呼吸。在庭院中央的——米罗认出来——是那匹刚刚差点踩死他的马和他的主人。
卡妙站在二楼楼梯尽头处，只穿着一件洁白的睡衣，赤着脚站在冰冷的楼梯上，脸色苍白，冰蓝色的眼睛中却迸发出慑人的光。从下面看上去，他就像是云端的天使，将在下一阵风中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米罗小声问，可他的声音在死一样寂静的清晨却显得这样突兀。
没有人回答他。
卡妙沿着楼梯向下走了几步，人群立即向后退去，只有那名骑士站着不敢动，任凭冷汗从鬓角流淌进领口。
卡妙停下了，右手扣在楼梯一侧的廊柱浮雕上，嘴唇抿得紧紧的，包括他的贴身侍女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而他小小的身影看上去是那样的单薄无助。
“……这是，真的吗？”他说，声音仿佛空气的振动，让人陡然感觉到雨季清晨的寒冷。
“是的，大人。”骑士不敢多说一个字。
卡妙闭了闭眼睛，米罗觉得他的身体晃了一晃。
“……怎么回事？”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异样。
“……大人，昨晚……宴会上，……有人向……向总督大人……开枪……”
“然后？”
“然后……然后……”骑士的声音变得颤抖，目光也开始游离，“然后……大人……当场……死……”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议论声，由小及大，夹杂着各种情绪：愤怒的、兴奋的、惶恐的、悲伤的……完全不顾卡妙的存在而大声喧哗起来。
米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事：卡妙总督死了！卡妙的父亲死了！那卡妙……？
他抬头看向卡妙，后者一脸平静，就连眼眸锐利的光芒也消失不见，只是一只手紧紧地扣在一旁的浮雕上。
难道他一点也不悲伤吗？
“卡妙！“一个雄浑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艾俄洛斯分开人群，赶到楼梯下，急切地望着卡妙。
卡妙抬起一只手阻止他继续向前。
“艾俄洛斯，”他说，唇角甚至微微上翘，“你瞧，我的预感很准吧？”
“卡妙！”艾俄洛斯眼中是慢慢的心痛和担忧。
“……我的预感一向都是这样准确……”
“卡妙！”
“那么，现在我，就是，洛林侯爵了，对吗？”
米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朋友，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首先关心的竟然是……？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虽然自己不喜欢老总督，但那是卡妙的父亲，他是那么地疼爱卡妙……
卡妙放开一直扶着的浮雕转身回房。
“卡妙！”
艾俄洛斯追了上去，用胳膊撑住即将关上的房门。
“卡妙……”他尽量将声音放低，好让他听上去柔和一些。
“你进来做什么？”卡妙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他抿紧嘴唇倔强地昂着头。
“卡妙……”艾俄洛斯不善于安慰人，但他知道必须要说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哪怕此时的卡妙什么都听不进去，“……你……你不要太伤心……”艾俄洛斯想一头撞死，“……你不能太激动……”他想了想又说。
“出去！”
“……”
“出去！”
“卡妙……”艾俄洛斯心痛地看着倔强地站在那里的单薄的孩子，“好，好吧，我知道现在你一定希望单独待一会儿，……我中午再来看你……”他看卡妙没有反应，只好慢慢退出去，帮他带好门，然后站在那里不知该去哪里。
“……艾俄洛斯……”空气振动一样轻微的声音，却使艾俄洛斯的心猛的被吊了起来。
“卡妙？”他的手扣在门上，里面又没有动静，他大着胆子推开门，发现卡妙靠在墙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蹲下，试着抓住他的手。
“……对不起……”卡妙说，抬眼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死水一样的平静。
“别这样说，好吗？”
卡妙抽出手，“去把他们请来吧。我想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大法官路尼·萨里埃，军事总督布尔维尔准将和迪斯·马斯克主教即将到达总督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