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等……

等更

二
“劳烦拿一块枣糕，多谢。”
晓星尘正在赶往兰陵参加清谈会的路上。
四十年余前，他救了薛洋，到了义城；近四十年前，他亲手杀了挚友，自刎魂碎；三十余年前，夷陵老祖被献舍重生，杀了薛洋，救了宋岚；同年，兰陵金氏当时的家主金光瑶，多项罪名被披露，与被他害死的赤峰尊一同封入棺中；十六年前，宋岚发现置他魂魄的锁灵囊开始凝魂；十五年前，他凝魂成功，重塑肉身，双目重现星光。
明月清风、傲雪凌霜重出，一时间百家相邀。
然，纵使过了几十年，纵使历尽世事沧桑，两人初心不变，重建白雪观，广收门徒，十几年过去，第一批弟子出师，也闯出了不错的名头，名声愈加响亮。
宋岚如今已是凶尸，即使四大仙家齐齐装瞎，任他收徒，清谈会，他却是怎么也不适合去的了。
此次清谈会是现任金家家主金凌所办。虽然他继任时处境艰难，但底子毕竟还在，又有江、蓝两家帮衬扶助，如今已将位置坐的稳当，家族发展也算顺畅。
晓星尘此去兰陵，也预备再在路上收几个弟子，于是不曾御剑，如今他已经到了与兰陵一墙之隔的枣庄。
枣庄不是一个庄子，也不是一座城，在地图上是没有“枣庄”这个地方的。只因兰陵金氏位列四大仙家，兰陵就聚集了一些依附金家的仙门。渐渐地，百姓就将兰陵分了内、外城，内城称兰陵；而聚集了普通百姓的外城，则被称为枣庄。
为什么叫枣庄，没人知道，也许是这个名称格外接地气罢。
晓星尘则猜测，可能是枣庄的枣子格外好，于是想尝尝枣糕。
枣糕用油纸包好，递到晓星尘面前，晓星尘递了铜板，接过。
忽而，他听见身边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
“婶子，一碗糯米圆子，还是要多加糖！”
“诶呀，阿洋啊，你怎么还是和小孩一样，这么爱甜的？”
“谁让钱婶的桂花糖好吃嘛！”
阿洋？晓星尘不由看了过去。
少年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衣裳，长发在脑后随意一束，透着少年的鲜嫩活泼劲儿。可是，那眉宇，分明、分明像了那个薛洋七成！
他是谁？
薛洋的儿子？那怎么叫“阿洋”？
薛洋本人？不，他不是被魏师侄杀死了？
那难道是……薛洋的……转世？
“道长，你为什么抓着我？”
少年有些不满又有些疑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晓星尘忽地回神，发现自己抓住了那少年的袖子，而人群中也跑出来了两个人，持着刀，紧紧盯住了他。
“啊，抱歉，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少年闻言噗嗤一笑，理了理袖子：“道长，你这搭讪的方式可是落于俗套了。是什么好朋友吗？”
“不……算是一位、一位仇敌吧。”
晓星尘复生，自然从宋岚口中了解到了他死后所发生的一切。义城被屠尽，仇恨深一分。可是……那几年的相处，之后数年的招魂，舍不得吃的破碎饴糖，一切似乎又变得复杂起来。
不过无论如何，是仇敌，却是没有错的。
少年惊讶扬眉：“好吧，这就不是很常见了。”他又转过身，看向两个几乎要拔刀的人。
“瑶……”他想到一边的晓星尘，顿了顿，还是决定在外人面前礼数周全些，“小爹爹怎么还让你们跟着我？不是说了不要了吗？”
“小少爷，这是老爷的命令。”两个应该是侍卫的人，收了剑，向薛洋行礼。
“唉，算了算了，跟你们说也没用。”
瑶？晓星尘没有漏听这个被眼前少年吞回去的字，在舌尖滚了一遍，莫不是当年的兰陵金氏家主金光瑶？在清理门户前，他向来与薛洋关系不错。可……金光瑶不是被封入棺中了吗？怎么……难道不是？
晓星尘看向薛洋，犹豫开口：“请问你是？”
“我叫孟洋，这里的人都知道孟府。”
言下之意，我不是莫名其妙信你，也不是骗你，你也不用再四处打听。
是……孟府吗？不是“金”？
姓孟，那么是……孟瑶？似乎有些耳熟，可记不清了。但……应当不是吧！毕竟是两个已死之人。若是薛洋，那个初见就因为米酒不够甜砸了摊子的人，怎么会对着摊主撒娇？有怎么会那么轻易放过“不听话”的侍卫？
大约……只是巧合吧。
“那实在抱歉，是我莽撞了。”晓星尘又行了一礼，颇为郑重。
薛洋，也就是现在的孟洋侧侧身，避了他的礼。
“道长看起来也是一位仙人，不敢收礼。这本身也不算什么。看起来道长是要参加清谈会？还是快些赶路吧。”
薛洋此世自幼跟着孟瑶，孟瑶又掌管着五湖四海的生意，眼力是不会差的。一眼便看到晓星尘负于身后，露出了剑柄的霜华。纹路精致，光华流转，绝非凡品。
晓星尘一愣，拱手拜别：“小公子好眼力，在下告辞。”
薛洋也回礼：“慢走。”
薛洋看着晓星尘离开，有些疑惑，为什么看见这个人，他总觉得想要亲近？明明初见不算愉快。

咳，兰陵别称枣庄，没人猜到诶，好可惜

沙发！

留爪~~~~~

三
“瑶瑶，为什么还是让侍卫跟着我呀？”薛洋一回到孟府，就忙不迭地向孟瑶撒起娇来，“就在枣庄这么一亩三分田，我哪里还能出危险不成？”
孟瑶好脾气地笑笑，摸摸薛洋的头，又被嫌弃躲掉：“枣庄一亩三分地，可这里毕竟连着兰陵，大人物太多。我答应了不过问你的行踪就不会问，可万一有什么事，我不指望他们能护住你，至少拖延个把时间，来通知我总可以。”
如今的薛洋正是十五岁，想法最多最难管教的时候。自从一年多前，发现孟瑶容颜不变，就以“诶呀，不好叫你小爹爹了，现在看上去和我就差几岁，过两年就看上去差不多大了”为由，宣布从此称呼他为“瑶瑶”。
孟瑶的笑容差点裂了。
上一世薛洋叫他“阿瑶”也比这见了鬼的“瑶瑶”好上许多。
不过，由于近些年孟瑶成功享受到了薛洋喊他“小爹爹”的福利，并且如今在外福利不变，就默许了薛洋私下改了称呼并再次感慨了如今薛洋的软萌好骗。
况且，孟瑶感觉，薛洋如今不再如同儿时乖巧单纯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年龄的变化，似乎……有一些像是渐渐继承了前世的桀骜。
如今的薛洋，从小跟随孟瑶，了解世间的尔虞我诈，不会过度单纯；前世对于弱肉强食的认识潜移默化着他，让他认真学习着一切。
如此，现今的薛洋，绝不会如同上一世七岁时容易受到伤害，又赤子之心不负，纵然有些调皮的小毛病，却也很寻常，就是一个寻常的少年，这样就很好。
孟瑶现在只怕、只怕如此下去，薛洋忆起前世，又会如何。
“瑶瑶！瑶瑶你有没有听我说？”薛洋不满的声音响起。
孟瑶蓦地回神：“啊？什么？”
“我说！我刚才在街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道士，突然就上来抓住我。莫名其妙！”
孟瑶突然一把抓住薛洋：“你说什么？！什么道士？长成什么样的？”
薛洋被他急切的模样吓了一跳，在他眼里，这位小爹爹一直云淡风轻得很，所有事情到他这里都不成问题。
“怎么了？”薛洋问了一句，“他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呀，长得倒是不错，背着的剑好看得紧，啊！对，他的眼睛格外好看，像是有星星！”
薛洋低头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莫非是他的眼睛？不然怎么我格外想亲近他呢？”
孟瑶就坐在他的身边，自然听清楚了他的自言自语，一时间眸光起了波澜，复杂至极。
格外想要亲近？当然会想，毕竟实属同源啊！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孟瑶揉揉眉心，如今还要确定，这人是不是晓星尘，是的话，晓星尘是特地来找薛洋的，还是偶尔遇见，有是否确定了眼前的少年就是当年的薛洋。
“什么遇见！我在买圆子吃，他就突然抓住我，然后又放了手，说是我像他的仇敌。”薛洋说到这里，嗤笑出声，“瑶瑶，你说哪有这样的？跑上来说别人像他仇敌！”
孟瑶放下揉眉心的手，开始揉起太阳穴，果然是晓星尘，不过听起来是偶然遇见，之后又自己离开，看来是没有认出来了。
也是，如今的孟洋与上一世的小流氓何止天壤之别，除去面貌，哪里就认得出了。
“然后呢？”放下心，孟瑶一手支头，有些听故事的惬意感。
“然后？然后他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孟府孟洋。他就……”薛洋停顿下来，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形容，“有一些，应该算是失魂落魄吧！走了。”
姓“孟”，名“洋”。孟瑶苦笑，还是放心太早。晓星尘走是走了，这信息也看似没什么用处，零散得很，而晓星尘也不是一个对人情世故足够通达的人。所以，目前还没有怀疑发现，可这点信息足够引起警觉了，他们又在这里生活二十余年近三十年，多打听一下，或者直接来拜访他们，那么……
也罢了，只要事情发生存在，就自有痕迹，何况他自己放不下，偏偏把孟府设在了兰陵外城，关注着、小心翼翼地帮扶着那个受他连累，失了父母，又被迫在最棘手的时候接手金家的孩子。
之前无人发现，是运气；如今若真的被识出，也是注定。
孟瑶收敛心思，不再多思多想，只对着薛洋嘱咐了一句：
“你这些日子，在府中读书练武吧！金鳞台办清谈会，怕是要乱上一阵子，你还是尽量少出去罢。要吃什么，吩咐他们去买就是了。”
薛洋想到今日遇到的那个奇怪的道士，不多抗议，应了。
孟瑶也不再多说，也不预备连夜离开，倒是有了几分顺其自然的洒脱。
只是啊！他想，之后，怕是要热闹起来喽！

周末要读ACCA，两天都是一整天，所以没法更新了，抱歉

加油加油

四
这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修仙界，先是有温家霸道横行、力压众家，灭门；再是有夷陵老祖一曲陈情、以一敌万，万鬼反噬；又有金光瑶位列仙督、风光无限，身败名裂。可见，这是合久，要必分了。
但聂怀桑当年苦心经营、步步紧逼，逼得玲珑心思的金光瑶黔驴技穷，也不单单是要为大哥报仇，也为光宗耀祖，对这“仙督”的位置，不可谓不想。
孟瑶跳出了棋局，旁观者清，看得清楚，若是聂怀桑真的坐上了这个仙督的位置，之后聂家的刀灵问题，必然会无限放大，最后他也不得善终的。
就如同他，哪里只单单是聂怀桑的算计呢？众仙家既然不愿意被一个“娼妓之子”压着，也不会愿意被一个“一问三不知”压着，或者说他们不愿意被任何一个人压着。
“仙督”这个位置，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只是毒蘑菇，谁碰谁死。
可是聂怀桑的运气是真的好，金光瑶“死”后，众仙家不愿再设“仙督”，十数年争吵，改作“聂”、“蓝”、“江”、“金”四家共管，百家共议。
这也是孟瑶在东瀛呆了十几年匆匆回到中原的原因，他敏锐发现十几年争吵将出结果，付出巨大财力支持金家，又凭自己凶尸身份找来邪祟，送了金凌数件功绩。加之“蓝”、“江”两家相助，纵丑闻难改，仍保住了“四大仙家”的位置。
聂怀桑也幸运地躲过一劫。
四家共管、百家共议，权力的分散也意味着效率的降低。可仙家无岁月，修仙者是真的不怎么在意这些。
如今的清谈会，也有了议事会的意思，四家轮流办，此次清谈会则主要是为了讨论“瞭望台”的问题。
瞭望台，是当年金光瑶做仙督时，做得最强硬的一桩事情了。当时不少人质疑他是要效仿温家，监视、控制百家。也正因如此，金光瑶死后，瞭望台也渐渐荒废了。
此次提出重兴瞭望台的，恰是晓星尘。他游历各地，清楚感受到有仙家镇守与无仙家镇守这地，邪祟数量、质量的天差地别。甚至有些地方一直无人管理，邪祟渐强，连寻常仙家子弟也无法对付，渐成禁地。
瞭望台纵有缺陷，但对于那基数最大的普通百姓而言，却是福音。
金凌有心支持，可瞭望台本就是金家当年主张，牵来扯去，反而不好开口，只得中立；江澄虽恨金光瑶阴差阳错间接害死自己姐姐、姐夫，但却赞同晓星尘所言，兼之他是个实干派，愿意支持；聂怀桑知道瞭望台有用，可他想着金光瑶总膈应，之前又因争仙督之位被众人盯了言行，现在也不好支持这争议颇大的提案，便和着稀泥，只话里话外透出些不赞同。
至于蓝家，家主常年闭关，蓝忘机与夷陵老祖这个身份尴尬的人相伴夜猎，一来不合适，二来不善管事，除去顶尖的大事由蓝启仁直接出面，其余时候只由蓝思追出面，这身份地位差了一成，虽说支持，却不够管用。
争吵了数日都没个结果，晓星尘只觉得有些疲惫不堪，在房中拿着笔，随意写字，想静下心。写着写着，又想起了在外城遇到的形似薛洋的少年。
很可爱，很活泼，就好像在义城未被戳破身份时的“小兄弟”，而且那个少年，总给他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小师叔！小师叔你在不在呀？我和蓝湛进来啦！”门外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晓星尘的思绪。
是了，说起活泼，自己这位魏师侄才是真正的活泼，当初自己刚刚睁眼，还有些晕晕乎乎，没有弄清状况、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时，就被一句响亮的“小师叔”吓得坐直了身。之后才寒暄着，了解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想着，魏无羡已经与蓝湛推门，并肩走了进来。
“小师叔。”进了屋子，刚站定，蓝湛就已经恭谨板正、声音平缓地行了礼，魏无羡也胡乱跟着行了礼。
晓星尘微笑：“两位师侄不必多礼。”
晓星尘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活泼过头的师侄怎么会与板正过头的蓝二公子在一起的，但他们言行默契，情意流转，他也愿意祝福他们。
“小师叔，白雪观如何了？”魏无羡边说边走近，“呀！小师叔你在写字？写得什么呀？”
“没什么，随意乱写。”晓星尘毫不在意，就把字摊在桌上，也不收拾了，坐了下来，同时回到：“白雪观第一批弟子基本都要出师了，剩下一些后来零散收的弟子，现下也准备广收第二批弟子了。子琛在观中处理这些。”
“这样的话，我和蓝湛平时夜猎的时候也一起注意一下。”魏无羡边说边把晓星尘面前的纸拿了起来，“小师叔的字真是好看！诶？孟瑶！小师叔你为什么写金光瑶从前的名字啊？还有……这个孟洋又是谁啊？”
晓星尘一下子站起来，难掩惊讶：“什么！？孟瑶是敛……金光瑶公子曾经的名字？怎么会？”
晓星尘当初下山时，射日之征已经结束，金光瑶认祖归宗，无人再称呼他“孟瑶”；塑魂重归时，观音庙之事已过去十几年，金光瑶生前纵千般过错，死者为大，议论一段时间便罢，之后也不会再有人特地去提，晓星尘也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以至于晓星尘完全不知晓这修仙界人尽皆知之事。
“魏师侄，能否……与我说说这名姓的事情？”
魏无羡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有异，却还是答了，“金光瑶的父亲金光善是个风流的家伙，年轻时候与金光瑶的母亲、思诗轩的孟诗风流过，就有了金光瑶，可金光善的私生子根本数不清，也不会去认金光瑶，所以他开始从母姓，叫

作孟瑶。”
前因后果十分清楚，加上那个叫作孟洋的少年像了七分的容貌，不可思议，但真相昭然若揭。巧合？原来根本不存在。
晓星尘抬起手，虚虚捂住双眼，仿佛当年情绪波动时眼睛的刺痛还在。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一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他抓起霜华，御剑而行，他要去问个清楚。
“二哥哥，小师叔走了。”
魏无羡目瞪口呆地看着晓星尘雷厉风行的动作，手肘撞撞蓝湛。
“嗯。”
“连招呼都没打！”
“嗯。”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跟上去。”
“对！跟上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蓝忘机招出避尘，也御剑跟上。
屋外的小厮看着接二连三飞上天的人摸不着头脑，半晌，募地大喊一声：“快去禀告宗主！”
人仰马翻。

为什么……差点没有发现没发完，明明复制粘贴了全部啊……嘤嘤嘤
周末果然没有更新但还是有小天使点赞，谢谢等待

看到更新，超级开心的

五
晓星尘飞至孟府前停下，引起一片惊呼。
他向门房走去，宅内也有人走出向他迎来。
“请问可是晓星尘道长？”此人问道。
晓星尘的心一沉：“正是在下。”
“请进。”那人将他向宅内引去，从大门进入，“您来得突然，仪式简陋，还望恕罪。鄙人是府内的大管事孟潭，老爷在内等候。您这边请。”
两人身影没入亭台楼阁，府外却是议论纷纷。
“这是仙人吧！”
“可不是吗？那是飞下来的！”
“这是与孟老爷有旧？”
“谁知道？可你看，那是大管事领的人！孟老爷从来不迎人，那大管事也是头一回迎人，可不愧是仙人啊！”
“是呀！就是和我们凡人不一样！”
高空之中，魏无羡与蓝湛二人看着下头的混乱，心里头认定了小师叔是方寸大乱了，不仅没发现他们，还高调成这样。
“哟！孟府。前几年我就觉着封印不对，莫不是那位敛芳尊真复生了？”魏无羡笑得没个正形，人也没个正行地挂在含光君身上，“蓝湛，我们偷偷下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雅正的含光君色令智昏地没有异议，敛了避尘的光华，停在了晓星尘进入的房间顶上。
屋内，孟瑶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后面，笑容一如当年温和可亲，只是摘了面具的脸上，少了朱砂痣，多了凶尸纹。
“二哥哥，这个庭院的格局是个阵法，封煞气的，所以外头的人感受不到这里有煞气。”魏无羡蹲着屋顶上，揭了瓦片向内望，见着凶尸纹，低声对蓝忘机说道，“呵！这就是灯下黑啊。”
屋顶下面，房间里面，晓星尘却不知道头顶有两个胆大包天的师侄，见到孟瑶的第一眼，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那个少年，一定就是薛洋。
孟瑶看着站着不说话的晓星尘，率先打破寂静：“道长，恭候多时，请坐。”
晓星尘面色苍白，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敛芳尊客气。”
可惜，从话语上看，效果不佳。
“当不得道长如此称呼。”孟瑶轻笑，“在下孟瑶，有礼。”
晓星尘慢慢坐下来，一旁立即有侍女端上茶。他神情有些恍惚：“敢问孟公子，那个少年……？”
孟瑶打断他：“确是薛洋，是薛洋的转世。”
“竟然是……转世了吗？”
修仙界相信人有魂魄，也相信转世。但在大部分的传说与神话里，生前做了恶事的人，要么堕入**道，要么堕入地狱受刑，绝不会是好端端地转世成人。
“怎么？”孟瑶眉梢微微挑起，这张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为嘲讽的表情，“道长觉得匪夷所思？觉得阿洋前世恶事做尽，怎么能入轮回？那不是天理不公？可是——”
孟瑶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情绪有些失控，缓了缓气息，在开口，语气已经平和。
“能让一个七岁稚子惨遭断指之痛，这天道何时公平过？”平和的语气，不平和的话语，更加动人心魄，“道长，那么多仙家，您可知道为什么阿洋独独选了常家？”
“我知道。”晓星尘坐着，手指不安地摩挲着茶杯杯沿，“他说过，可不过是……”
“他竟然和你说了？”孟瑶太过讶异，忍不住打断了晓星尘，“他竟会对人说这个？我都是自己查的。但是，道长，您想说什么呢？不过是什么呢？”
孟瑶最后的语气已经接近于叹息。
“不过是……一根手指。”晓星尘还是坚信着一根小指不该灭人满门，可是他的声音却不由自主，越变越轻。
“是啊！只要阿洋最后活下来了，就不能以命抵命，更何况以几十条命抵一条命？可是，若阿洋没活过来，又是否会有人给他讨个公道呢？”孟瑶轻轻地笑，指节轻扣桌面，“只不过是一根手指。对！这是结果，那么过程呢？”
孟瑶死死盯住晓星尘的眼睛说得很平静很缓慢，咬字清晰：“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碎了手骨、断了小指，是没有大夫的！倒在路中间还会被人踢到一边，骂一声‘晦气’。没有条件处理伤口，又是那么重的伤，一定会发烧化脓，这样根本没法上街去找寻食物，也抢不过别的乞儿，只能碰运气在小角落，找到馊饭馊菜都是好的，更多时候他甚至只能随便抓一把草带着泥吞下去充饥，喝也只能喝地沟里的脏水、馊水，至于睡觉，也这能在肮脏冷硬的角落里，稻草则被其它更厉害的乞丐睡着。”
孟瑶停止敲击桌面，双手交叠置于桌面“九成九的人会死，可阿洋活了下来，受尽折磨地活了下来，长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流氓、一个十恶不赦嗜甜如命的流氓。可是谁记得，最开始，小孩付出了劳动，本应该吃到香甜的糕点。”
魏无羡曾经评论金光瑶极会说话，不能让他开口，开了口他就能有翻盘的机会。如今，可见一般。
孟瑶缓缓道来薛洋小时候可能——只是可能——经历过的一切，可他描述得那么全面，那么细节，将一幅动态的，孩子奄奄一息努力求存的画面刻进了听者的脑海。
晓星尘脑海里充斥了一个惨兮兮的，身上沾染着自己鲜血，哀求着糕点的小身影，无法再直视孟瑶的眼，垂下了目光。
“听闻夷陵老祖幼时也曾是乞儿，是当年的江家家主江眠枫，用了一块瓜，将他从江家接了回去。”孟瑶笑吟吟抬头，看向屋顶，魏无羡见已经被发现了，踩破屋顶拉着蓝忘机落下来，“魏公子，含光君，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魏无羡笑眯眯回答，蓝忘机则是冷着脸只点了下头，算全了礼数。
晓星尘愕然抬眸：“师侄……你们？”
孟瑶没有再给他们寒暄的时间

，接着说：“如果当年的江宗主在你答应与他回江家以后，不仅把那块瓜扔了，还莫名其妙打了你一顿，随随便便扔在路边，你又会如何？”
魏无羡才拉着蓝湛坐下，就被这么猝然提问，还是假设性的、难以回答的问题，只好摸摸鼻子，没有说话。
又转向晓星尘：“道长幼时也是孤儿，得幸被抱山散人收为弟子，如果当初抱山散人把您带回去以后，用您试药呢？求生生不得，只有折磨，您又会如何？”
“你们只说阿洋十恶不赦，可是你们可有想过他也曾天真，只想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劳动换一盘点心。当他对这个世界温柔以待的时候，世界回报他的是刻骨伤害，在那以后，他又如何做得到对这个世界继续温柔？”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半晌，魏无羡开口：“但无论如何，常家满门总有无辜，白雪观更是池鱼，义城也是，这些总不能被抹去。”
“我没有说他没有错啊，他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一条命也不够偿还。”孟瑶挑眉，笑起来，但不看魏无羡，只看向晓星尘，“我只是想说——那不是‘不过一根小指’。”
最终，孟瑶把话题拉回了最初的话题，他为薛洋所说的一切辩解，一切无论如何都削弱了众人对薛洋恶感的辩解，都只是反驳晓星尘的一句话，反驳得有理有据，反驳得显示出了薛洋所有的可怜之处，但他否认自己在为薛洋脱罪，他的话语中也没有一个字眼说薛洋没错，他甚至直言薛洋有大错。
可是众人还是无法站在道德至高点指责薛洋了，他还是十恶不赦，却成了让人感叹造化弄人的十恶不赦。
“我着实是没有想到阿洋会告诉你他断指的前因后果。”孟瑶冷眼看着他们再沉默下来，继续对晓星尘说，“阿洋和我不一样，我是做尽了坏事却还想要人垂怜，他却是嘴硬要死也不会把伤疤揭开分毫。我当初招揽阿洋容易得很，不用豪宅、不用金银、不用法宝，我只是许诺了他给他吃不完的糖，他想要的就只是糖，或者说是执念于记忆里永远都吃不到嘴里的点心。虽然，可能只要有人能无所求地，哪怕一天只给他一颗糖，他怕就能跟人跑了。但我不担心，哪有这样的人，有也不会愿意给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糖。”
魏无羡和蓝忘机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来那颗微黑的、已经有些碎了的糖。都有些担忧地看向晓星尘。金光瑶太会说话，而他现在，字字都在诛晓星尘的心。
晓星尘的脸色的确开始愈变愈白，手开始不自觉地往眼睛上遮，似乎还有隐约的刺痛。他开始忍不住想，如果他当初没有那么冲动，不一剑刺入薛洋小腹，或者他之后不要自刎，也许也能管住他，一天一颗糖，薛洋也能变好。
只是怎么可能呢？白雪观、子琛、义城，不论如何，他与薛洋已经走入了一个死局。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常家、阿洋、道长您与白雪观，和射日之征时的温家、百家、魏公子与江家很像。”孟瑶忽然转了话题，“道长不会一直觉得常家无辜吧？家主尚能随意践踏一个无辜幼子，上梁不正，下梁只会歪着，常家在修仙界不显，但霸行乡里确是真真切切的，就好像当初的温家，而薛洋呢？作为受害者之一，学有所成，回返报复，就如百家一般灭了常家满门，其实薛洋还算不错了，至少放过了常家旁系。道长您呢，护着常萍就像当年老祖护住温宁一脉。当年仙门百家因夷陵老祖护住了温家余脉，就要连老祖一道喊杀，江家若非与老祖断了关系，也许也会受波澜，最后老祖也的确是身死。道长您也一样，您护住阿洋的仇人又要处决他，他自然也把您当作仇敌。区别则是宋道长与您始终是挚友，白雪观也就成了池鱼。”
魏无羡心里撇嘴，明明当初在观音庙还说如果他与江澄关系铁、感情深，百家就不会对他动手。当真是巧言令色。
可魏无羡也是清楚的，当时百家镰刀已出，若他不与江家断绝关系，那么百家也会很乐于借口削弱江家实力。
“可是百家就什么错都没有，至今，即使知晓当年诸多错误误会，却不损分毫，甚至都未向魏公子道过歉，因为法不责众。”孟瑶不停歇地侃侃而谈，“阿洋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个人，得罪的又是众家争抢、享有清誉的晓星尘道长，常家只在凡人面前霸道，在仙家却没什么仇敌。一个凡人，被欺负了也就欺负了，不过蝼蚁而已，死了都没什么；常家不一样，是仙家，是人，得管。”
“所以——”孟瑶拖长调子，“仙门百家还是道德制高点，毫无过错，阿洋就十恶不赦。”
“天道就从来没有公平过，修仙之人的命就是比凡人的命重要，出身好的人就是可以直接拥有别人为之奋斗一生的一切，出身一样的人就是能因为遇到的人不同什么都没做错却待遇完全不同。”
孟瑶紧紧盯住晓星尘，一字一顿道：“道长，你也要如此不公平吗？因为阿洋的前世决定他今生的一切？”
图穷匕首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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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做尽了坏事，却还想要人垂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呀。”——出自原著《恨生第二十一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