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元二年,匈奴再次寇边。父皇再次到甘泉宫养病,我也被再次宣诏。
显然,父皇得到了新的罪证。一身黑色的正装,他的盛怒如满天的阴云,他凝视我,仿佛要亲手将我杀死。我只是因为我“杀”了他的亲人,也因为我触犯了他的权威。我平静地等待,我别无选择。
我在甘泉宫的偏殿待罪,对外只说是病了。没有交到廷尉署,父皇毕竟不打算让事态扩大,这是我现在唯一担心的。
处罚出人意料的轻,我必须就国,立即启程,永不回来。
“你本该去房陵的,不,你本该受到最严厉的处置!”父皇盛怒未消,压低了嗓音却在吼叫:“原因你自己知道。可是,大汉朝折腾不起了。阳信,你早算准了这一点是不是?你走吧,朕没有你这样满腹机心的女儿。”
“父皇珍重,阳信不会再惹父皇生气了。”我吞下藏在掌中的药丸,随便跟义姁说一声,我能得到河东盗贼各种药效毒辣的方剂。母后,这不光明的手段今天就报应在我身上吧。就让父皇的处罚因我的死结束,不要再发生变故了。我,也生无可恋。
父皇挥手震开我的手。后背上猛烈的敲击让我咳出嗓子里的毒药。这双大手,上次记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笨得连东西都不会吃,动辄呛到。父亲抱过我,宠溺地拍打我的后背……
“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父皇推门离去。
我听见一声清朗的笑语:“为人奴子的,不被打骂就够了,盼望什么封侯?”
卫青!我的喉咙迅速失血,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混进劳役的队伍,混进甘泉宫来,一个充作苦役的囚徒,竟然还在为他看相,坚持说:“他的命运贵不可言,一定会封侯。”
阳光下,卓尔不群的少年。竭力掩藏自己也无济于事。你不明白吗?连这个罪人都看出了你非凡的才干,你却一点都不珍惜自己。他看到我了,面不改色,决心藏在眼底。
我为什么想流泪,刚刚在父皇面前都能镇定自若的。他到底有没有听过我一次命令?我眼前一黑,宫人们胆怯地抱住我。
“送我出宫。”爱怎么办怎么办吧,我再也不会见你。我决心不管你。
父皇以路途不安全为由,令我延迟出发,或许是有了新的打算。随后,病体忽然严重,一切都搁下去。又一阵,父皇打算贬我到房陵,这会伤害到太子的声望,没有实行。在这反复间,我发觉病情已经影响了父皇的神志。
我不能再进宫中,我嘱咐太子,昼夜守护在父皇病榻前。
匈奴的干扰不断,父皇清醒后竟也不提我的事。我再次提出就国,但是回我自己的封地阳信,终于得到恩准。对外的说词则是——曹寿再次染病,我必须速去平阳探望。卫青来过,我拒绝见他,我写了片竹简让人交给他:“记住你的身份,你在平阳府不过是个骑奴。”
我摆脱一切了。就让我忘掉一切吧。难道我所有的忧伤不是自找的?所以,我是有汉以来第一个真的要在自己封邑终老的公主。我的车驾很简单,我刻意按照当年荣哥哥贬居临江那样只用几部轻车。
春天,原野中刚冒出一点嫩芽,风却大得紧。我掀开帘子,车夫的背影生疏的紧,冷风吹得我透不过起来,离开了,应该是个不错的结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放下车帘,拥着狐裘假寐。我现在孤身一人。我真的睡着了,梦到昔日那些少年,他们笑闹着。公主你看,卫青猎到了老大一只狐狸。咦,卫青又跑到哪去了?
孤独。我睡了又醒,信手抄起车中一卷竹简,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是,兵法,怎么是兵法?我恍惚地摇摇头。
原来我已经历这么多,虽然不留意,虽然不珍惜,却点点滴滴荣辱我的记忆。
离开洛阳不远,我的车子猛烈震动了下,盗贼。外边的呼喊让我心神一凛,苍天,原来我还是逃不掉自杀的命运了。怎么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抓起车里一把削改竹简的小刀,试着指向自己的咽喉。卫青指着郭解那一剑仿佛就在眼前,怎么又这样软弱了?我记起第一次看到卫青的情景。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可想……
车外的惨呼此起彼伏,混乱中我听到有人无畏地高呼:“你们回去问问张次公,当年他的命是怎么捡回来的。车里是阳信长公主,义姁姑娘就在她府中。今天的事,你们担得起吗?”
掀开车帘的一角,我看到威慑住群盗的两个人。只有两个人,卫青和他的弟弟卫广,却很快控制了局势,仍然跃跃欲试几个的强盗被她利落地击落马下,其他人,丢下几句狠话仓皇逃窜。
“你到底要做什么?”开口问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我放下车帘,泪流满面。
“卫青已经反省,明白自己的本分。卫青小时候那些傻话主人不必放在心上。路途艰险,卫青只希望送主人到阳信。”卫青的态度平静如水。
我压住哽咽,淡淡地说:“你终于长大了。”
从前我是公主,现在我是囚徒。但这已不重要,到阳信的路越来越近,在这段时间里,我不谈自己,不谈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