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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尽管随处可见积雪的残痕,但春天确实悄悄然地来了,微风吹融冰面,新叶吐出嫩芽,农夫将墙角的锄头、摇耧重新抗回肩上,来到田地里辛勤耕作,路边有穿着薄棉衣的沽酒人,在归家的路上跟他打招呼,然后两人停下来说话。
身穿便服的金在中站在高处的田埂上,眯着眼睛,眺望远处小得如同黑点般的这两人,不解地问:“你说长安城里看不到百姓生活,难道这乡下就能看到了?”
旁边的韩庚有些窘迫地说:“看来是我估计错了,来早了,还不到繁忙时节。”他虽非出身贵族,但也自小是洛阳富户公子,自然并不比金在中多了解多少乡村老百姓的耕作农时。所知道的都是书上写的,现在发现,原来古代圣贤的话,也带点荒唐的偏差。
回去的时候穿过一片村落,巷子遇到一群欢呼雀跃的儿童围着一个货郎,“我要买这个!”“那个是我的!”“•••”
年近半百的老货郎肩挑杂货担,不堪重负地弯着腰。
货担上物品繁多,不胜枚举,从锅碗盘碟、儿童玩具到瓜果糕点,无所不有,四根斜插的竹竿也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玩意,哐当作响。
孩童散去时,金在中擦身而过这个货郎,听到他一边数钱一边微不可闻但又饱含辛酸的几声叹息,不由地停下脚步。
“老人家为何叹气?可是因为•••所得钱币太少了?”
货郎将铜钱倒入一个灰扑扑的布袋中,粗糙皴裂的双手系着袋口绳索:“倒不是钱少,而是•••这两大筐的货何日才能卖掉啊,我腿脚不灵便了,卖不到几日了,唉•••。”
常德福一直在观察陛下的脸色,立即上前把身上所带钱币全给了货郎。
货郎起先不肯收,后来见常德福拿走一把油纸伞后,才勉强收下,千恩万谢。
坐在马车里回宫的路上,金在中注意到韩庚眉头微蹙着,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悄悄坐到他身边,掰过他的头面对自己,本想问怎么了,但手心触碰到他冰冷的脸颊还是惊了一下:“怎么冻成这样?”
韩庚在他热烘烘的掌心里愁云尽散,瞬间就眉目舒展了:“田间的风还是很冷的。”
金在中再坐得更近些,几乎挤在一起,鼻子蹭上他的鼻尖,火热的呼吸也喷在他的脸上,笑问:“现在好些没?”
韩庚笑着说:“你要是跟栓栓也这么亲近就好了,他现在可是你过继来的儿子。”
金在中恍悟,原来韩庚刚刚是在担忧这个,放下心来,紧紧拥住他,将他身体渐渐捂到跟自己一样暖。
小孩刚到长安皇宫时,周围都是陌生的景和人,而且规矩众多,再加上不见了熟悉的爹娘,几乎整日哭闹。但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做什么都只是一时的,特别能哭的也特别能笑,宫中的新鲜稀罕物又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小孩渐渐地便享受起住在宫中的乐趣来。
从小照顾他的奶娘被接来宫中之后他就更加开心了,在奶娘日日夜夜地枕边耳语下,他终于能开始开口喊金在中父皇,偶尔趴在金在中膝盖上听训的时候也能安心地睡着。
从外面微服巡防回到宫里后,金在中一把抱起正蹲在地上玩小陀螺的栓栓,举得高高的,转过身:“韩庚你看看,我跟他哪里不亲近了!”
小孩扔了陀螺,在高空中哇哇大叫。
金在中把他放到地上,低下头看着他瞪着的大眼睛:“别玩陀螺了,我教你做弹弓好不好?”
小孩一下子就转怒为喜了,主动牵上他的手往里走去。
韩庚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背影,从某些角度看还真像。
第二天下朝后,韩庚与柳元九,拓跋越三人一起出宫来到了外面的酒楼,席地而坐,品茗谈天。本来只有韩庚和柳元九,因为他们有事商谈,但拓跋越非要跟来,可怜地说自己没几天就要南下打仗了,便只好由他。
韩庚掸了掸膝盖上的轻尘:“元九兄,韩庚有一事不解,还请元九兄解惑。”
柳元九笑着抚须,微微点头。
韩庚把那天遇到货郎的事说了出来,“为何•••,老人家会回答说,他叹气不是因为钱少。并且,常公公给了他一笔钱,他虽然很感激,但并没有很开心。”
拓跋越也在一旁疑惑:“是啊,他到底是缺钱,还是不缺呢?”
柳元九渐渐收起了笑,饮下一杯茶,手指摩挲着杯口,“韩庚,你知道,我大夏的制度并未改动汉制多少,钱币延用的是曾经最成功的五铢钱。”
韩庚点头,他一直很感激并佩服在中在这一点上的风范气度,真的保留了很多刘氏王朝的通行制度,换做是如今中原东边的那些诸侯们,恐怕一个都做不到。
柳元九继续说:“但是,经历过前朝之乱,五铢钱已经不值钱了,一堆钱根本买不了多少粮食。我大夏朝越来越强大,粮食总是越来越贵的,但百姓赚再多这个不值钱的五铢钱,也买不起粮食,这就是那个货郎虽然有不少钱,但仍然叹气的原因。”
韩庚了然,原来这个王朝是遇到了历代王朝都会遇到的问题:钱不值钱。
柳元九又给自己添了茶,“好在此事不甚严重,弊端初露。”
韩庚却想,趁着事情有苗头时赶紧解决,不然恶化了就算再费几倍的力气也未必挽救得回来了。
而这样的问题,通常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它需要文武百官,满朝上下的通力合作。于是,晚上他便开始写奏折,写好了后第二天下朝时,约了几个同僚,请他们也在上面签字,共同上书,堂上公议。
但肯联名上书的几乎没有,韩庚这才意识到,自己平时的清冷孤傲和独来独往,这个时候得到报应了。只得又花了一段时间去接近几个自己还蛮欣赏的官吏,熟悉了以后才经常到柳元九府上一起议事,终于把联名上书一事完成了。
只是,钱币流通关乎民生国命,一直都是老丞相在监管控制。他们这一举动,不可避免的得罪了老丞相。
韩庚不知不觉得就成了柳元九这一派的人,与老丞相那一派敌对,陷入了无止境的官场斗争之中,虽然厌烦,但也无奈。
金在中用了近乎连续十天的早朝时间来商议此事,但堂下仍吵得不可开交。
治理民生本就不是他的强项,他的强项是带兵打仗。他本以为沿用前朝货币制度就万事无忧了,但没想到有利就有弊。现在单手撑着头,几乎就要打瞌睡了,突然就很羡慕已经带兵出发的拓跋越了,可以痛痛快快地驰骋沙场。
下了朝之后,也见不到韩庚。已经好多天了,他忙得跟栓栓玩的那个陀螺似的,团团转,一会儿宫里,一会儿宫外,天黑了才转回宣室殿来。
本来担忧他的身体是否吃得消,但惊讶地发现他的气色反倒是越来越好,眉目清爽,两颊也不再瘦得那么厉害了,便也没什么理由再多加干涉。
韩庚在一次下朝后被请到丞相府的时候,心上还是有些紧张不安的,毕竟此人是金腾将军多年故交和亲信,但后来证明,老丞相决口不提往事,只专心讨论时下的问题,而且也不像在朝堂上那般时不时损两句柳元九。
韩庚这才想起,他毕竟是一国之相,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纵然不满意后辈们的做法,却还是为这个国家和百姓着想的。
到了最后,两人难得地达成了共识,五铢钱不值钱,而粮价居高不下,这两者都有一个根本原因,那就是粮食太少了。产量不曾增多,而太平夏国的人数却在不断增加,无怪乎百姓即使有足够的钱也吃不饱饭。
丞相立即承诺控制五铢钱的铸造,决不再增加其在市面上的流通量。而韩庚要做的是一项长期的任务,大修水利,垦荒筑渠,让这个国家人多,粮食也多。如此一来,放眼数年之内,五铢钱会逐渐恢复其价值,而百姓也能轻松买粮。
韩庚的官途逐渐变得顺利又宽敞起来,与柳元九是旧识,与老丞相又是新交,两头得彩,文武百官惊讶之余更加抓紧时间巴结攀缘。
金在中终于忍无可忍,一道旨意下去,加命韩庚为太傅,每日朝后必须给皇子金小栓传道授业。
这样他便再不得空,绝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