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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郑允浩想不通，金在中到底为什么回国。一年前完成了市政建设和币制改革，干净漂亮地走掉了，现在却又回来汤这一趟浑水，而且明明可以当个权贵闲人，却接下了一个高处不胜寒又很容易弄得里外不是人的职位，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走近他们，才发现韩庚一脸满足的红晕，郑允浩不由得眉心一蹙，顾不上多想，移过视线对上金在中，收回了本来准备好要脱帽弯腰行礼的姿势，只是利落干脆地说：“恭喜金先生。外交部部长这一职位没有人比您更合适了。”
金在中毫不在意，谦和地说：“金某勉力而为，以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郑处长提点。”
郑允浩毫不客气地说：“这我恐怕没空，学生闹个不停，今天都举着抗日标语跑到中山陵哭陵去了，说是要哭给孙先生听，实在是不像话，上面要我们找出活动的策划者，予以严惩。”
韩庚听得紧张起来：“怎么会这样，小贤呢？小贤有没有去？”
郑允浩转向韩庚，眼神柔和了许多，声音里也尽是安慰：“没有，这次闹事的是金陵中学。你放心吧，曺圭贤在中央大学上课呢。不过，我来找你，正是要和你好好谈一谈他的事。”
韩庚恩了一声，点点头，可是又想起身旁的金在中，急忙看向他。
金在中微微一笑，在郑允浩的目光下，自然又体贴地伸出手抚上韩庚的脸颊，轻轻地说：“那，我先走了。”
韩庚已然满脸通红地一动也不能动，一直目送着金在中的车顺着夕阳余晖消失在古道尽头。
直到被郑允浩粗暴地抓住臂膀，跌跌绊绊地拽回云章公所，韩庚才回过神来，直嚷着疼疼疼，被放开后立即揉着手臂生气地问：“你干嘛啊？”
郑允浩简直不愿意去回想刚刚的场景，简直就是甜蜜恋人你侬我侬不舍离别，看得他眼睛刺痛，心肺生火。
扯了扯领子深呼吸了几口气，来回踱着步子，怎么也没办法冷静下来，对着韩庚习惯性地命令说：“不许再跟金在中走得那么近，不许跟他单独出去，更不许让他碰你！”
韩庚揉着手臂的动作顿时停住了，愣愣地看向他，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郑允浩愤愤地背过身去，对着墙壁，凶狠地说：“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韩庚手上很痛，心里也带着气，他非常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允浩，于是几乎不经任何思考就脱口而出：“可是我喜欢他啊。”说完后有点脸红。
郑允浩的脊背猛地一抖，霎时僵硬住，久久都无法动弹。久到天都暗了，有家丁走进屋来掌灯，照出屋里僵持的两个人影。他还是背对着韩庚，终于开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语气没有一丝的波动，平静地可怕。
韩庚开始心慌，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允浩，你···”
韩庚根本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到底哪里惹到郑允浩了，所以那日以后，他不来找自己，自己也就不会主动去找他。
更何况，他也无暇顾及郑允浩了，因为鸿祥布庄进入旺季，生意一时兴隆至极，他不得不每日早出晚归，回家都要带着账本，同时又要在织具房里点上油灯，加紧织造第一条云锦领带。
在“嘎嘎”的织机声里，总能想起那日在鸡鸣寺，两个人安静地行走在庙宇之间，当时阳光很暖，时间很慢，仿佛只要他们一直那么走下去，就能走完一辈子。
韩庚心里感到很害怕可是又很安心，害怕的是他居然想要跟一个男人一辈子，安心的是，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是君子兰般高洁幽静的在中啊。
晚上昌珉突然出现在云章公所里，后面跟着好几个人，陆陆续续搬进来很多东西，花雕坛酒，新昌小京生，平水珠茶，甚至还有一大盆兰花的珍奇品种“绿云”。无一例外，全部都是绍兴的当地特产，还带着新鲜的土香水气，看得韩庚两眼发热。
昌珉说：“我家先生这两天去了趟浙江海宁趁着清明祭拜一位故人，所以顺路去了绍兴，有地方官送了些礼，实在是太多了，先生就差我过来送些给韩少爷。”
韩庚几乎就要掉下泪来，一听就知道是编的胡话，海宁去绍兴一点都不顺路，相距百来公里呢，况且，这些稀罕玩意看上去都是精心挑选过的，那盆绿云才刚刚搬进来而已，就已经是一枝在室，香气四溢。
昌珉看着韩庚只是眼角发红低着头一言不发，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回去没办法向金先生交代，所以硬着头皮喊了声：“韩少爷···”然后就看到一滴泪从他眼里掉落，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作停留，就告辞离开了。
接下去的好几天，两人又轻车从简，流连于各家古董文玩店铺中龘，贡院西街的奇玩阁，松宝斋，古乐斋，玉珏记等等，让韩庚奇怪的是，这些店铺中无一不是青铜白玉，古陶名瓷，宋版明刻，碑帖字画，无奇不有，可是却不曾见金在中买过一样。
倒是自己在瞻园路上的迪华斋里看上了一柄湘妃竹扇，精雕细镂，古意盎然，爱不释手得把玩了一番，金在中立即向店主问价，随同的昌珉拿出一叠纸币，店主却表示只收大洋不收纸币，金在中便让昌珉去附近银行里换。韩庚及时拦下他，对金在中说，他只是喜欢而已，并不一定想要，云章公所里比这柄扇子更精致的古董多了去了。
天色暗下去的时候，金在中带着韩庚去福昌饭店用晚餐，在那里，韩庚和很多南京人一样，享用了人生中的第一顿西餐，第一杯咖啡，第一口洋酒。
他虽然没有尝试过西式吃法，但没有感到不自在，因为餐厅装饰很温馨，很安静，铺着蓝白格子布的小小四方桌子，让他能够和金在中头靠头地小声说话，他开玩笑地说这饭店的名字是他取的那饭店是不是就是他的了，金在中煦煦春风般地笑着，亲昵地用手捏了捏他的鼻尖。
从巷子口散步至云章公所的时候，金在中突然一把抓住了韩庚的手，搂过他的腰身，脸贴得极近，带着酒香的呼吸有些灼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低沉暗哑：“韩庚···”。
门梁上挂着几盏在微风中摇晃的粉红宫灯，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个人身上。
韩庚顺着自己的感觉，慢慢闭上了一个眼睛，他在等待一个温柔的吻，一个来自金在中的吻。可是没有，等了许久都没有，只好失落地睁开眼，却听到金在中说：“如果，今年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走，你会答应吗？”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带着谨慎，带着期盼，甚至···带着卑微。
明明是清朗的夜晚，韩庚却觉得风尘迷眼，心上一阵颤抖就泪盈眼眶，伸出手环抱住了他贴到他耳边，用自己的心呵气若兰地轻声说：“会，我会答应。”
韩庚没有听到金在中再说什么，只是感觉自己被紧紧地拥抱住，要嵌入心脏般的，紧到呼吸困难也不愿放开。
这条安静的小巷，替他们把那个喧嚣混乱的世界都抛在了身后，和他们一起幻想如昙花一现般的地老天荒。
拥抱了太久，终于不舍却也安心地目送在中离开，推开府门跨进云章公所，韩庚还沉浸在刚刚的动情中，身心都有些疲惫，好像自己有一部分被在中带走了。
走进大厅的时候却突然看到数十天不见的郑允浩端坐在灯旁，半张脸笼罩在浓重的暗影下，方正的前额下面分列着一双翠森森的浓眉，一对幽暗压抑的眼睛在看到韩庚后，射出锐利的光来。
韩庚捂着被吓了一跳的心脏，生生地止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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