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走停停,偶尔搭一两句闲话,把这段不怎么长的路,走得像一生那么长。
然后到了。
这是一片磅礴的珊瑚林,深沉厚实的暗红是它的基调,比龙绡宫更加深邃迷眼的绯红是它的旋律。在这谱充满活力与厚重的乐章上,大小不一的水母们穿梭往来于林间,它们透明的尾须与裙摆一蹬一浮,一蹬一浮,借着水纹留下无数道优美的舞蹈际线。
百里屠苏与方兰生齐齐站住,方兰生张着嘴,望着这群曾经被他鄙视过的水母。
“虽不能见银伞舞宴之盛况,观今日之景,亦永生难忘。”百里屠苏徐徐说来,望着方兰生的目光炯炯有神。
方兰生被看得有些恼羞成怒,撇嘴顺口说道,“……你这一生,也不过三日了。何来永生?”
“兰生以为,一直活着便是永生了吗?或许,如女娲大神寿岁千万,如欧阳少恭比常人多活上几千年……可称之为永生。……然,我却以为,生命之长短并非衡量一个人永生与否的唯一标准。孔丘不过百岁,老子亦非长寿,他二人与欧阳少恭相较,寿岁何其之短,我却以为他们将比欧阳少恭永生更久,他二人所倡之精神,必恒久流传,而欧阳少恭,便是我杀他不得,他事成又如何?他继续活上数千年又如何?不过一苟且偷生之辈,无人会祭奠他,亦无正常人会赞同他、支持他。……兰生,若你记得我,我便在你有生之年,获得永生。”
“恩……”方兰生一阵哽咽,勉强答道。赴死之人远比活下来的人豁达,他们跳脱肉体的轮回,所想所思,也已经与超脱轮回无异了。
百里屠苏忽然又道,“……我还想看你做的水母。”
“哦……好。”方兰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看到真水母了,再看假的有什么意思?”
“我想看你做的。”
方兰生微红了脸,“那、那再看一会儿,回头去龙绡宫我给你做。”
“恩。”
百里屠苏握紧了方兰生的那只手,看面前的珊瑚海水母们游来荡去,悠哉惬意。他并不是真的非要看水母不可,只是想找些事,有个理由跟方兰生多待一会儿。
就他们两个人。
再回龙绡宫时,这里已不是方才那般情景,鱼精海怪们来去匆匆,神色里亦有焦急。方兰生和百里屠苏一起去买一块约三尺的透明鲛绡布,卖布的鲛族姑娘形色匆匆,见他只要三尺,便把整匹布都递给他了,“没时间裁了,还收您三尺布的钱,多的就当送给客官您的吧!”
“这……”方兰生抱了布,还是掏出一匹布的钱递给她。那个姑娘将剩余的布搬到店门口的海马车上,收了钱连连道谢。
“我拿吧。”百里屠苏弯腰接过方兰生手里的布,方兰生也不推辞,笑了一下就直接递给他了。
那个鲛族姑娘见了,又仔细看了看他们两个的神态,掩袖一笑,想了想跑到屋里拿出一本《四海奇闻录》递给百里屠苏,“多谢两位公子惠顾,这书我带不走了,就送给二位吧。”
百里屠苏见她笑得亲切,道一声多谢就收下了。
他们又去客栈入住。
客栈里乌压压坐满了鲛族青壮年,方兰生走到柜台前,对老板说,“要两个房间,老板。”
那老板立刻陪起笑脸说,“这个……这位客官,本店客满,现下只有一间上房了。您看,能不能和您朋友挤一挤?”说完他还征询地看了看抱着布站在一旁的百里屠苏。
“客满?这么多客人?”
老板闻言叹了口气,“今儿早上还没几个客人的,这不是绮罗大人忽然说近日会有灾祸吗?西海龙王大人便派了许多鲛兵来帮我们这儿的居民搬家避祸,客栈就住满了。您二位……就挤挤可好?”
“这样啊……”方兰生和百里屠苏对视一眼,百里屠苏点点头,他就对老板说,“那就一间!”
小二把他们两个领到房间里,方兰生接过布匹放到桌上,翻出随身布包里的工具裁了一块约一尺半的布,然后把这块透明细滑的鲛绡布对折,裁开,又将两块矩形鲛绡布稍错角度叠在一起。然后将碗底对准矩形中心拢成一个底朝上的碗状,用细绳在碗底部分缠绕几圈,固定好布帛的位置。然后在鲛绡布垂下相叠的部分取一条水平线,刺孔,穿入透明结实的细绳,细绳里里外外的穿梭,穿满一圈的孔后,方兰生捏着细绳两头轻轻一拉,笔直下垂的鲛绡布就缩小了张口,团到一处,是像水母收须时的团姿。
方兰生又将零碎的鲛绡团到一起,取出碗,扩开张口,往里面填上轻柔的布团。
然后他扭头冲百里屠苏灿烂一笑,“成了。”
方兰生左手食指抵在布团中央,右手在外面轻轻一拨,鲛绡布就轻飘飘地旋转起来,透明褶皱在空中飞舞变幻,此起彼伏。“水母旋舞。像吧?”
百里屠苏看了一眼水母,又将目光换回神采飞扬的方兰生脸上,答,“很像。”
方兰生得意了一下,拉着百里屠苏走出客栈,在一处有小气泡往上冒的无人墙脚站住,他把拢成气球型的半透明“小水母”放在气泡上方,“水母”就撑开了,在气泡水流的冲击下浮浮沉沉,“水母”的“身体”也因水流冲击晃动变化。
方兰生拉着百里屠苏倒退几步,稍远些看过去,就像一只真的水母在上上下下地跳舞。
方兰生看了几眼,有些沮丧,“可能没真的水母跳起来好看……”
“很好看。”百里屠苏伸手与方兰生相握,五指紧扣,“一起看一会儿。”
透明的水母被橘红的墙壁映成浅橘色,在这个墙脚富有规律地跳跃着,跳了很久。
外面的世界再嘈杂,再纷乱,他们也在这个角落里,寻找到了安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