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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刘上生 | 神性诗魂:《葬花吟》“香丘”意象创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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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是孤独的林黛玉在这个世界唯有的亲近伴侣,所以都被作者赋以人的精魂,成为“花魂”“鸟魂”。第二十六回描写林黛玉独立花阴下呜咽啼哭时,作者就有意写了花鸟的异常反应:“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这是花鸟与人的共情。在这种意境里,花鸟共情于人,但人尚独立于花鸟外。作者用了“花魂”“鸟梦”赋予花鸟以共情能力,这是小说中第一次出现“花魂”概念。
在第二十七回《葬花吟》里,葬花人形象的出现,使这种共情有了重要发展。从“红消香断有谁怜”到“闺中女儿惜春暮”,人花共情成为以葬花人为主体的人花互映,并被赋予特殊的生命追寻意义。在这种悲情氛围下,燕子作为第三者“鸟”的形象出现: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燕子“无情”,其实也是葬花人赋情于无知燕子。燕子与葬花人本无直接关系。但燕子啄花,又在葬花人居处筑巢,这就联系了起来。葬花人想象明年燕子归来寻旧巢,但它只能享受桃李再发的乐趣,却无法找到旧巢,也看不到葬花人了。这当然是对生命无常的悲观预感,但实际上又是以想象的未来式包容已然的过去式,有着双重内涵。旧燕归巢、物是人非,所谓“人去梁空巢也倾”,实际上就是自己父母双亡、家业破败、寄人篱下的孤苦飘零命运的写照。这是林黛玉生命孤独感的重要根源。人燕对映,是古典诗歌的传统手法。“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唐代杜甫《燕子来舟中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唐代刘禹锡《乌衣巷》)“繁华一梦随飞烟,燕子归来如旧年。”(明代童冀《燕衔泥》)难怪她会在大观园的花明柳媚之际,独自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都显示出林黛玉的个性特色。生命短促难保的悲情层层推进,才在“阶前闷杀葬花人”之后出现了第二种鸟形象: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IP属地:北京16楼2025-06-30 1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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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的“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的有声意象被改造成伤心啼血杜鹃的“无语”黄昏,有了“无声胜有声”的独特效果。比较前文的“无情”燕子,杜鹃在情感上显然与人花共情,使得孤独的葬花人有了新的情感陪伴。于是,诗中出现了“花魂鸟魂”并列的概念: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昨宵庭外悲歌发”并无实际事件对应,也许就是指昨夜呜咽悲啼之声惊动花鸟之事。不同的是,昨夜被颦儿呜咽惊动的花鸟是“他者”,而此时花鸟都已经成为与葬花人情感一体的“我者”。“花魂鸟魂”留不住春光,于是又有了“无声胜有声”的“鸟自无言花自羞”,这才有了“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的人化鸟随花同飞的极美想象。古人每以“(胁)生双翼”表达突破人的生理局限和现实限制的想象,最重要的是突破礼法制度对人的生命和个性自由追求的限制。因为只有突破现实限制,才可能实现理想。明代童轩《拟愁阳春赋》有“安得生彼双翼而奋飞兮,凌风远堕于君怀”之句,其意或近乎楚骚的政治理想。⑱曹雪芹通过林黛玉表达的胁生双翼寻找的“香丘”,乃是更富超越性的自由美好人性和女性理想。而其审美图像,则是人花鸟三位一体的融合。三位一体的追逐寻求,把“香丘”理想烘托得无比灿烂辉煌。
    由此可见《葬花吟》人花鸟三者关系的脉络:以人(葬花人)为中心,以人花关系为主体,引入第三者陪衬形象鸟,人花鸟三角从共情到融情,表达“香丘”理想追求。追求不得,最后推向“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情顶点。作为余波,第二十八回开头贾宝玉“恸倒山坡之上”,反复推求,欲“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的逃禅臆想里,又出现了花鸟形象:“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这是对宝玉逃禅臆想的否定。不同的是,花鸟从寄托黛玉悲愁的共情“我者”,又变成了扰乱宝玉禅思的无情“他者”。这是赋于同一意象以不同内涵的巧妙艺术。悲情推动情节发展,而禅悟隐伏未来结局,成为伏脉千里之笔。
    人花鸟是古代仕女图的黄金三角。曹雪芹在黛玉呜咽、葬花和宝玉恸倒这三个连缀片段里,分别构造了共情烘托、融情一体和无情对映的三种境界,显示出超群脱俗的审美眼光和构思技巧。以“香丘”为焦点的思想和艺术创新,是曹雪芹“自放手眼”取法和超越前人创造伟著的又一范例。⑲


    IP属地:北京17楼2025-06-30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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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8-19 00:3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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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①[法]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505页。
      ②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据曹雪芹著,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③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39页。
      ④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6页。
      ⑤上海市红楼梦学会、上海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编《红楼梦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30页。
      ⑥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张俊、沈治钧评批《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513页。
      ⑦关于《山海经》《楚辞》《淮南子》等古籍中的“昆仑”“昆仑丘”,学界多有研究。一般认为在今山西南部的阳城县析城山即古昆仑丘。参见华仁葵、李立政、宋泽霞《中华文明圣地昆仑丘》,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8年版。
      ⑧参见郭世谦《山海经考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⑨参见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卷三“神仙三·汉武帝”条,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⑩参见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金开诚等校注《屈原集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按《淮南子·地形训》:“昆仑之丘……是谓太帝之居。”(参见刘安著,许慎注,陈广忠校点《淮南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84页)
      ⑪参见《红楼梦》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⑬参见丁福保编纂《佛学大辞典》,中国书店2011年版。
      ⑬参见余悦主编《图说香道文化》,世界图书出版西安有限公司2014年版。又,明代王志坚辑《表异录·佛乘部》:“佛寺曰仙陀……又曰香阜。”见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⑭丁福保编纂《佛学大辞典》“香山”条,第1611页。
      ⑮参见苏萍《潇湘千百话,花魂犹可思—林黛玉形象研究检讨》,《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5辑。
      ⑯任继愈主编《宗教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第645页。
      ⑰参见刘上生《黛凤的空中碰撞—〈红楼梦〉第27回的一处微观行文》,“红楼梦学刊”公众号,2024年5月28日;刘上生《他年葬侬知是谁—〈葬花吟〉与宝黛爱情》,“红楼梦学刊”公众号,2024年6月30日。刘上生《“一堆净土”还是“一抔净土”—〈葬花吟〉异文刍议》,光明网https: //wenyi_gmw.cn/2024-07/05/content_37424006.htm,2024年7月25日。
      ⑱童轩(1425—1498),明代文学家、科学家、民间艺术家。官至南京礼部尚书。著有《清风亭稿》等。
      ⑲参见刘上生《曹雪芹“自放手眼”的取法和超越—“远师入篇”与〈芙蓉女儿诔〉》,《红楼梦学刊》2024年第3辑。


      IP属地:北京18楼2025-06-30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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