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时,祖父正独自站在会客厅里。干燥的木柴在红砖砌成的壁炉里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响声。火光映照着他的身影,影子在墙上忽上忽下地摇晃。墙上原本挂的是猎物的头雕,但后来祖父嫌杀气太重,换成了更文雅一些的字画。他年轻的时候一向不信这些的,只是后来又到了不得不信的年纪。
祖父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切,他联系好了亲戚朋友,见到我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身,从我怀里接过了祥。然后询问我,这孩子的名字。
[祥子,丰川祥子。]
这是母亲早就准备好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在睡前和我提起,随后又会陷入对这个孩子未来的畅想。
[祥……祥子吗?……祥子、祥子、祥子……祥和睦。]祖父低低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视线在我和祥子之间来回摇晃,最后又重新把她放回了我的怀里。
[是个好名字。]他喃喃自语。
母亲的葬礼就在隔日,天空仍然是冬日的灰白色,积雪尚未消融,冷风摇得枝头的冰晶微微发颤。
下午就要开始守灵,入殓的仪式需要在午前完成。入殓师踩着冬雪踏进庄园,厚厚的靴底在迎宾地毯上留下了发湿的印记。
庄园内有专门的和室,连接着走廊与庭院。为了隔绝风雪,障子早已紧闭。推开襖门,映入眼帘的是整理妥帖的壁龛,原本陈列的陶瓷摆设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母亲生前喜欢的花道。淡青色的瓶子里插着洋甘菊,在静谧的气氛中散发着柔和的香气。
素白的灵床摆放在靠近障子的一侧,正对着端庄的佛坛——那是紫檀木打造的三开门佛龛,表面黑漆描金,两侧点燃着烛火,原来中央供奉佛像的地方被母亲生前的照片所占据,再往前一点是黑色的牌位,被花束围绕着,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愈发厚重。香炉里的烟雾袅袅上升,混合着檀木香气,尽管并非母亲生前偏爱的味道,却依然恰如其分地净化着周遭。
在母亲枕边的小桌上,[枕飾り]被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碗枕饭,米面洁白,白木筷笔直插在中央,象征为亡者所备的最后一餐;
一碗枕水,旁边备有湿巾,寓意不渴不苦,旅途安然;
一尊小香炉,香烟缭绕,引导灵魂远行;
一座烛台,灯火长明,照亮旅途;
一束洁白小花,柔和点缀于枕畔;
最后,是一只小铃铛,压着一本佛经——祈愿逝者安宁,前往乐土。
身着黑服,跪坐在母亲的灵床前,可以看到她安详的面容,嘴角仍然带着尚未消散的弧度,眼帘紧闭,比以往都更加宁静,只不过再也无生前的血色。
第一步是净口,入殓师跪坐在我们对面,转过身去注视着牌位,金色的楷字在烛火下显得沉静庄重,随后目光轻移,端详着母亲生前的微笑。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总觉得并不只有我们在注视着母亲,其实母亲也在注视着我们,其中也包括了在门外的祥子————她是新生儿,不应参加这种仪式,现在由女仆抱在门外,还能听见哄她入睡的隐隐歌声。
入殓师并没有注视太久,他微侧过身来,拿起早已备好的镊子,让手里的棉球轻轻沾过水,随后用白布挡住我们的视线,将棉球塞入母亲的口中。
第二步是净身,温水浸泡过后的丝巾从母亲的四肢处开始擦拭,随后入殓师将手伸入了被褥的一角,这是要为逝者换上纯净的白无垢。我没有看见具体的过程,这一步最重要的就是避开亲人的耳目,入殓师的手只是迅速抽动了一下,母亲的衣物就被换下了。
换好白无垢,第三步则是死化妆,逝者应当以最好的面容与生者告别,前往往逝乐土。专用的粉底一层层打在母亲脸上,苍白的肌肤渐渐恢复了些许温润的色泽,让我怀疑母亲是否是像以往一样睡着了,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
我不该有如此失礼的想法的,但好在入殓师先我一步伸出了手,[我可以使用她最爱的口红吗?],委婉的询问母亲生前最爱的口红在何处。
[当、当然可以。]或许是正在思考母亲的事情,当时的我有些慌张,祖父没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去拿。
我站了起来,向母亲的方向微微鞠躬,以示要暂时离席,随后将襖门打开一条缝隙,侧身离开。
确认离开了和室后,我才略快步向二楼的房间走去。母亲的梳妆台上,化妆品摆放得一丝不苟。尽管怀上祥子后她几乎不再出门,但依然每天为自己画上淡妆。
[这是必要的礼仪,小睦。]她说。
只是偶尔在服药入睡后会忘记为自己卸妆罢了,在醒来后会微笑着吐舌告诉我下次一定要记得提醒她。对于优雅而坚强的母亲来说,这只是小小的失误而已。
我想要把母亲的口红抱在怀里,但路上的些许颠簸或许会让它不小心滑落,我无法容忍这样的失误,于是把它紧握在手里,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在和间附近我才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在走廊的尽头可以望见正在熟睡的祥,她正被抱在怀里,女仆仍在为她浅唱入眠的歌谣,歌谣很小声,只是襖门内更加沉静罢了。
我经过了祥,女仆伸出手为我浅拉开了门,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盯着怀中的祥,向我点头示意,另一只手正顺着祥的呼吸而摇动,时上时下。我想说谢谢,却又不能惊扰母亲的安宁,只能向对面点点头,顺着好意钻了进去。
祥睡得很香,如果是她醒着的话,大概会像昨日被送到我怀中那样,不停地大声哭闹吧。
没有人可以责怪她。即使是被祖父或父亲抱着的时候,她也哭个不停。只是因为,她暂时还不懂得什么是礼节、什么是优雅,什么是告别————那些是之后才要学会的。
我不声不响的回到了最前方,入殓师平静的向我递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双手,同样的双手奉上,折返回原位跪坐,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唇刷顺着母亲的嘴唇轻划着,为她点上最后的妆容,父亲和祖父在入殓师停下后倾身向前,周围的亲人们在低声呜咽,这就是入棺前最后的告别了。
我也应该双手合十,轻声哭泣吗?还是应该痛哭流涕,声音大到让祖父不顾颜面,痛骂我是个没出息的孩子?
可母亲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于是亲自为自己谋划好了谢幕的舞台,将生命的灯火传递给了祥,踏上往逝乐土,暂于屋内永眠,而祥正在屋外浅眠。
那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就只有你了。
如果我也哭泣的话,祥是否也会哭泣呢?可她并不懂得该如何告别。
檀木做的数珠正紧握在母亲的手里,那是对逝者的供奉,而母亲脸上的微笑则是留给生者的怀念,我怀望着两者,一直得不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