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命运的巨型群雕
都说平原缺少英雄
原来英雄都站在这里
雷霆无数次地滚过
伤痕累累的脊骨
依然撑着沉重的头颅
翻耕着无垠的天空
与星斗传递着永远的秘密
你们中随便一位
足够我仰望一生
都说平原缺少少女
原来少女都藏在这里
岩浆的女儿
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纯真
悠远的心许给了万古不朽的太阳
星丛中织满瞩望的眼神
美丽的忧伤汇成了瀑布
淋湿了一代代多情的诗心
你们中随便一位
足够我爱慕一生
随便一块石头经历的苦
难都可以写一部厚厚的史记
山是苦难的合订本
字宙的传记不在天文学家手里
在山的手里
天空的存在
使我们永恒地追求高度
据说这座山还在生长
养育它的母亲
难道仅仅是痛苦
为什么还要雕塑呢
为什么还要雕塑家呢
每一峰都展示了
一个独特的存在
痉挛和超越的历程
仰头是望不尽的虚空、猜不透的命运
俯首是皱纹般的道路


我的血管和山的血管接通我的神经和山的
神经接通我开始大胆地做梦
不，是山开始做梦我走进了城市摩天楼的
傲气玻璃般随一阵旋风破碎了
拙劣的摹仿使我发笑我绿色的头发挥洒着
五万年前春天的波浪我怀里的小鸟哼着自编的歌儿
嘲笑着车轮和嘈音公园里的假山
被孩子们推倒了
一双双小手攀着我的青藤寻找丢失在摇篮里的道路
所有的巍峨忽然变得矮小我成了城市的爷爷
我否认我在做梦我是行走的山我俯着身子
辨认那远离我又崇拜我的城市
我的孙子般的城市六我没有情人
雷轰电击的伤痕是历史的章节却不是情人的礼物
瀑布，我的泪雨
怎能串成她的项练呢朔风，我永恒的叹息能梳
理哪一簇秀发呢就让我孤独地站在这里我作为单恋者
星空是我苦恋着的爱人啊不!是什么使我的血
暖融融地涌动
谁的抚摸这般亲柔
颤栗了我的全部身心
啊!从我诞生的那一天起小草就痴迷地爱上了我嫁给了苦难
织就了无数光荣的青葱我说我没有情人
我是说我没有薄情的情人
天空贫血了
大雁枯黄的翅膀
呻吟着告别衰老的季节蜜蜂和蝴蝶失恋了
五颜六色的情人
凋谢了最后一缕微笑
伟大的父亲
怎能没有伟岸的男儿
枫啊，你剖开了汹涌的血管倾洒生命殷红的激情
为天空输血为时间输血为历史输血
让我也站成一株枫吧
我的血不能仅仅只为自己循环请季节剖开我的血管
让我感受一次生命的壮烈让世界理解
我的血
也是这样热
无数张宣纸上站立着你的身影画家
们画来画去画的只是他们自己你在宣纸外静默地站着
你永远不改变姿势
一万年后还有画家来画你十万年后
还有画家来画你画面上无数座秦岭


被雨涂抹了，被风撕碎了世界并不遗憾
你依然在画面外站着
还是那个姿势
列车蜿蜒地徐行
南来的目光挤满窗口
把成排的惊喜投向一个地方是在望松吗
是在望云吗是在望鹰吗是在望神吗松在半山
腰上云在半山腰上鹰在半山腰上庙在半山
腰上为什么所有的眼神
都种进了那最高的山顶他们是在望一个
站在山顶的人他不知不觉地站成了风景中的风景
站成了神
(此刻的列车只载着他一个人)
而他永恒地站在山顶
岩浆喷射的那一天确立了他的高度灼热的痛苦
完成了他的造型
     一九八六年二月


站起来冒充巨人的蚂蚁
那坟墓里舞蹈的骷髅们
那用一页页棺材装订的教义
当他因为蔑视而陷入可怕的孤独的时候他蔑视他自己
他太爱上帝了
所以他不止一次地蔑视过上帝当他发现天堂里横陈着的
竟是天使的尸体
也有温情流溢的时候
一只蜻蜓或一只野鸟悄悄降临他的肩头
梳理他蓬乱的发丝五无法忍受白昼如同无法忍受肮脏的公共厕所
只有夜晚，蝙蝠才会走出屋檐驶入星光隐约的深井
啄食无边的幽暗
当漂泊的月亮路过他的窗口那无数座环形山上
植满了他的思念
海潮，是他万古流浪的灵魂强大的呼吸
六只有闪电的长剑能解脱天空的苦闷那淋漓的
豪雨，挥洒的是悲哀更是喜悦
借酒浇愁，那是庸人的本领他找不到那样殷勤
的酒杯上帝呀，当你苦闷的时候
就请端起我来一饮而尽
然后，迷醉、晕眩、疯狂或呕吐吐出十万条星系
他是上帝解闷的杯子
杯里盛着全宇宙的酒
起伏的思潮化作了山脉囚禁在地平线上
那向天空奔逃的姿势浓缩了千年的渴望鹰，
一瞬间就流览了那笔立的、倾斜的、匍伏的身影
有谁知道那每一页岩层里凝固了多少喷涌的
岩浆也曾有过平原的日那是他与河流一起
散步与鱼群和柳丝分享温柔的阳光
当他骤然矗立
河水便无声地倾向白云
再也不能从容地原路返回
便以死亡的方式夺取新生于是诞生了数
不清的瀑布那宇宙高亢的声带
流泻着婴儿纯洁的语言
从任何一部公用词典里查不出他使用的语汇
流星匆匆的手笔使他颤栗
露珠无声地，陨落了一个个惊世骇俗的传奇石头，
他从来不把石头看作石头
那是从他火焰的襟怀里诞生的孩子被河流领着
去拯救沉沦的海神
他用整个世界和星空作词典翻译梦中的故事
在孤独到不再感到孤独的时候他成了至高无上的君王


为岸塑造一座座令富翁们心跳的金像
俯视匆匆过往的时间
悬着耳坠的人们不会倾听从耳旁流过
的整整一条河流的语言
戒指又怎能使干枯的手指泛起汹涌如潮的记忆
岸上的一切迟早会全部掉进河里岸总有俯
下身子崇拜河流的时候他掬起一百万年前的阳光
并断定这是一百万年后的阳光
永不上岸的淘金船，在岁月的河流里打捞陌生的经验
干瘪的头颅最渴望一顶帽子或桂冠不发光的
东西总爱暴露在光线集中的地方然后就有了炫目的光芒
乞丐是最可怜的，但只要善于乞讨
也会成为富翁，成为施舍者
他仇视桂冠如同仇视情敌他和上帝有一样的
嗜好因为怀疑幸福所以热爱苦难
十字架--是他向上帝偷来的桂冠
他曾经崇拜珠穆朗玛峰一头冰雪
凝固着天穹的赠言
在时间的喧哗里冷漠地站着站成了时间的桅杆
啊，孤独，伟大的母亲
天才的基因通过你的胎盘成长为天才
的灵魂傻子和天才都是孤独的
而天才更加孤独
一千只青蛙挤在水里说着同一句夏天
不堪忍受那平庸的赞美
夏天终于凋零了
傻子不会享受孤独，他只能永远是傻子唯有天才
在孤独中他打碎自己
他经历无数个自己
他到达峰顶又从峰顶启程
去追赶另一个站在更高处的自己神圣的目光
穿过他的肉体和灵魂他隐隐看见了世界的终极
那里居住着永恒的上帝(大约在一百亿年前
太阳终于冲出星云的重围而拥有了自己的星系)
永恒的饿汉，从没有吃饱的时候
比狼更贪婪，总在大口大口地吞食零星的真
理企图孕育一个石破天惊的奇观
比羊更虔诚，站在北风抽打的山顶久久地舔食鲜嫩的蓝天
真理不总是温柔的常常是残酷的
为此他吮吸了成吨的毒蛇的胆汁吐出的却是蜂蜜一样的祈愿
在上帝眼里，他是这样可怜林中狂啸如
同一头猛虎梦里抽丝更像一只春蚕--
吃掉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颜色却只能结一枚小小的


视中也渐渐漾溢出水的柔情
静穆的天穹下，
那以初婴的形象
冉冉站起的
是一尊冬天的男神六以辞别的姿态
站在平原和群山之外
站在语言和时间之外但是没有哪一座山
能够比你更为深刻地进入了土地。
进入了泪水、血液的本源
当落日将你道路般漫长的身影投向祈祷的河流
你谦卑的匍伏，使万物深信
你是站起来并且站得最高的土地你是一个神圣的手势
永不收回的手势
七无数次死在自己的怀里
又无数次诞生在自己的怀里死亡的挽歌和新生
的赞歌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被风的乐队演奏
雪崩，那美丽的灾难填满了记忆一的沟壑冰雹，
那纯洁的拳头锻打着储满风暴的胸膛深深地藏起
坠落的陨石如同藏起自己的二段惨烈经历
雪莲，那是亿万年的泪水浇灌的唯一的花朵
是世界最初的花朵和最后的花朵唯一的鸟是那苍鹰
总是在巍峨与空旷之间盘旋如一缕思绪
俯冲如一束闪电
这一切都是唯一的如同你唯一的高度唯一的纯洁
从恒温世界里退出那永远的失踪者在野性
的气候里营造自己的梦想
当世界在魔鬼的陷阱里越陷越深透过废墟的黑洞
看见了远方那凛冽的身影如遗世而立的长子
如自天而降的圣婴
于是，朝着那白光闪烁的方向所有牢狱般的胸膛
一齐敞开苍老的、病态的肺叶
终于呼吸到原始的清新
走向你，是一种朝圣你固守的蔚蓝和
莹洁渐渐地注入了浑浊的血脉
从一个神圣的角度俯瞰才发现往日低洼的
远方那是沉沦得多么可怕的远方
走向你，是一种探险
纷飞的是请帖也是讣告
啸叫的是地狱的魔鞭也是天国的琴弦
或者成为化石，以小小的遗憾
丰富你的内涵
或者立于你的峰顶
孤独地与整个天空对抗或交谈或者掏出喷火的心脏


点燃身边沉浮的星斗
融化你数亿年的沉默和严寒以奔涌的意
志浩瀚的挚爱重新制造陆地和海洋
改变世界的风景十执起北斗的勺子。
独斟着滔滔天浪以亘古不变的苦恋
承担着一个山脉的命运承担着一个星球的命运承担着整个宇宙的命运浑身的伤口，都在歌唱着礼赞那相遇的一切
和将要来临的一切色彩，在你的洁白里达到了沸点
世界，在你的寂静里达到了高潮
永恒的庙堂里高高地矗立着一炷燃烧的烛光
一九九○年二月十六日


再也不怕冷了，作为寒冷的结果
它现在就是寒冷的原因
彻底的孤独，完全拥有自己
享受痛苦，被痛苦雕塑成水晶
浑身都是声音，却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倾
听，倾听自己在倾听什么柔软的躯体金属般站立起来
以凛冽的火焰修炼寂静
裸体的修女，白玉的品质和光芒整个冬天最
高贵最透明的一部分最容易碎裂的一部分
我凝视海上的冰山，它也在凝视我它一百
万年前就站在这里了
仿佛只为了我此刻的出现它在寂寞里等待
了这么久它在凝视我，它昀目光穿透了我
远古的风雪和星月，沉船和海浪随着它的目
光涌入我的灵魂它伸出冰棱抚摸我，那凉凉的手指
抚摸过多少过往的帆和鸥鸟这从时间远方伸
来的手指将我抚摸成一朵雪一块化石我变成冰山的一部分
以凛冽而温情的眼神
凝视海浪和帆，凝视那也在凝视我的岸凝视寂然不动的永恒
那镡老窖，浓缩着河流的全部记忆
一千条河流从镡子外边喧哗着流走了吵不醒它沉沉的梦境
我常常把耳朵贴在镡底倾听数百年前的水
声倾听粮食或葡萄在时间后面的耳语
倾听露珠和月光从麦穗或葡萄架上滴落
的回响我不敢摇动这镡子，我怕改变了
那远去的河流的流向
我怕惊扰了两岸的宁静
我怕打断了浓荫深处牧童的柳哨我更不敢启开这镡子
我怕数百年前那个酿酒的黄昏从
此暗淡那轮微醉的夕阳从此坠落再不升起
我怕那位摘葡萄的少女最美丽的眼
神从此流失那曾经打湿她手指和睫毛的露冰从此流失
我只是将镡子放在梦边
让梦潜入镡中窃取几滴凛冽的芬芳或者让梦沉浸在镡子里
沉浸在数百年前的河流里追赶那渐去渐远的倒影
如果没有路或实在找不到路了就追着水行走
那湿润的足音和明亮的手势会让你找到一个又一个
葱茏的去向
倾听并且相信它的语言如果它没
有足够的经历它不会随便向你诉说如果
它没有深邃的预见它不会轻易邀你远
行遇到山的时候，它常常不是咆哮着要打通一条
直路而是温顺地随着山势蜿蜒
并逐个地抚摸那些粗糙的石头
象抚摸被自己丢失在上一个世纪的孩
子妩媚或险峻的河湾就这样出现了
当你回过头去，你会看到那一列列山如你留下的身影
已永远浸在水的瞳仁里了在平原它总是走
得很慢仿沸陷入深长的回忆
它会以充沛的情愫
将低洼地带酿成沉静的深潭你正好可以放慢脚步
在注视匆匆过往的鱼群的同时
把另一根钓竿伸入你深深的内心在沙地，它会忽然失踪
不要绝望，它并没有遗弃你它只是与你
捉一会儿迷藏将耳朵贴近地面，你会听到它梦中的低语
将赤脚插入沙层，你会触到它温润的呼吸
沙地尽头，你会看到芦苇丛中一道白花花的光芒
那正是它，哗笑着向你跑来追着水走你
不会丢失什么你踩下的脚窝里会长出柳树的浓荫
你枕过的石头正在演变成含金量极高
的矿石你心中闪过的那些动摇和惊惧
已化作静夜的蛙鸣和虫吟
你掉落的那一枚枚钮扣被流浪的艺人收藏起来成为神话和传说里
最神秘的星光
水不会将你领入绝路
水没有绝路
当你看到前面正展开
一大片越来越辽阔的蓝色
蓝色远方还是蓝色，蓝色之上仍是蓝色全部道路都终止了
不，这是海洋，这是道路的开始从这里，世界和你
都将走向天空......
一九九一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