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诗卷与福音余烬——
冬木的夜像一块被揉皱的绸缎,未远川的雾气在霓虹与月光间游走,将城市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水墨。红衣女子立于江心,长袖垂落水面,衣摆上的山河纹路随波纹起伏,仿佛一卷活过来的《楚辞》。她的指尖轻触虚空,星光在指缝间流转,低声呢喃:「此世如浊酒,当以诗为滤……只是这酒瓮,早已朽烂不堪。」
百步之外,金发青年单膝跪地,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面容。亚麻长衫的裂口处露出焦黑的伤痕,像是被火焰舔舐过的古树皮。他握紧的双剑插在潮湿的砂石中,一柄剑脊刻着罗马军团的鹰徽,另一柄缠绕着褪色的荆棘藤——那是三百年前某位殉道者咽气前,用血浸染的遗物。「异教之神的气息……」他闭目默祷,喉间滚动的拉丁语经文与江水声重叠,「主啊,这究竟是试炼,还是您对迷途羔羊的惩戒?」
女子笑了。
她的笑声像碎玉坠入深潭,惊起江面一串涟漪。霎时间,鱼群跃出水面,却在半空中凝固成墨色篆文,如锁链般缠向青年四肢。「看啊,」她指尖掠过一缕星光,篆文骤然收紧,「汝之信仰,不过是枯井里发霉的绳索——看似坚韧,实则一扯即断。」
青年脊骨发出脆响。
不是骨骼断裂的声音,而是某种更古老的、根系刺破土壤的迸裂声。虚空中浮现巨树轮廓,枝条如光铸的剑刃劈开篆文锁链。他起身的瞬间,双剑已握在手中。尘世之剑裹挟着铁锈与血的气息斩向女子咽喉,另一柄剑则牵引着教堂彩窗般的虹光直刺她心口。
剑锋触及红衣的前一刻,女子长袖翻卷。
没有金铁交鸣的声响,剑光竟如绸缎般被无形之物剖开。碎裂的光斑化作千百只墨色蝴蝶,每一只翅膀上都映着青年记忆的残片:七头十角兽撕咬信徒的喉管、青涩葡萄坠入泥泞时汁液四溅、某个黄昏的刑场上,铁钉穿透少年掌心时骨骼的闷响。「多美的韵脚……」女子指尖轻点,蝴蝶群如箭雨袭向青年心脏,「痛楚、悔恨、绝望——这些都是诗最好的注脚。」
青年没有后退。
他任由蝴蝶没入胸膛,伤痕却迸发出灼目的赤焰。火焰顺着蝴蝶的轨迹逆流而上,将女子的红袍烧出焦痕。「伪神的诗,」他低吼,火焰中浮现出钉满罪人的十字架虚影,「不过是亵渎的呓语!」
女子踏火而行,虚空中凝出一柄无刃的长剑。剑身流淌着江水般的篆文,那是《离骚》的残章,是汨罗江底的怨,是楚王宫中未写完的绝笔。她挥剑的刹那,未远川的波涛化作墨龙腾空,冬木的楼宇如竹简般片片剥落,霓虹招牌扭曲成「长太息以掩涕兮」的泣血篆字。现实像一匹被撕碎的帛,裂痕中渗出神代的风——东君驾驭日轮碾过天穹,乐皇太一的钟声震碎云层,屈原的魂魄化作江潮奔涌。
青年半跪于龟裂的大地,圣树虚影在神代的风中凋零。他望着掌心被火焰灼烧的十字烙印,忽然想起某个雨夜:七岁的自己蜷缩在卡帕多西亚山洞中,母亲用枯枝在地上画出简陋的十字。「它会保护你,」她说,「直到果实成熟的那天。」
光之十字自天际坠落。
不是斩向敌人,而是贯穿他自己的胸膛。炼狱之火顺着圣树根系注入地脉,将冬木的街道烧成熔岩般的脉络。「此身非剑,」他咳出血沫,笑容却如解脱的囚徒,「而是……照亮炼狱的火把。」
女子长发如星河倾泻,新世界在她身后展开:楚宫檐角悬挂九歌巫祝的铜铃,汨罗江吞没未远川的浊流,冬木市民化作篆字漂浮于诗卷之上。然而炼狱之火已渗入世界的核心,将神性、诗篇与狂想一寸寸灼成灰烬。「为何……」她的指尖开始透明,东君日轮崩裂成流星雨,「吾之理想,竟不如一簇将熄的余烬?」
最后的火光中,青年化作纷飞的光尘,唯有双剑深深插入焦土。剑柄上,褪色的荆棘开出一朵苍白的花。
黎明刺破雾气时,战场只剩半卷染血的竹简。
篆文斑驳,依稀可辨:「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十步外的砂石滩上,一截焦黑的葡萄藤蜷缩如垂死的蛇。藤蔓间凝结着一颗青涩果实,晨露滑过表皮时,映出十字架形状的光斑。
——胜利者:墨丘利——
他以灵基为薪柴点燃炼狱之火,焚尽了太一以诗篇构筑的神代幻境。当楚宫檐角的铜铃化作尘埃,当九歌巫祝的吟唱归于寂静,冬木的街道在灰烬中重新拼合。太一的狂想如晨雾消散,而墨丘利的火焰余温——那些深埋地脉的、未被焚毁的福音残渣——仍在守护着这片曾险些被诗卷吞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