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仪·秋杞照
淑仪指下，丰簪的蕊尖正探入如瀑的鬟露，倏尔化为潭尽深处很静谧的一朵莲色，而她也在此刻的静默中垂首笑看。无端地，她想及一颗浑圆而饰露的青梅、颇负盛名的江南青梅。如今想来，也是结于这样负碧的六月，幼孩贪食，捡起雨花打落的梅子便送入口中，总要被春雨酿布的酸与涩惊得唇齿发软。但经阿娘妙手、盐渍蜜浮之下，味道也被调和得柔和起来，仿佛润雨丝丝、布谷声声，连同少女藏匿在春天里的一桩心事，皆付于这一碗酸甜相织的青梅饯中。莹润、真朴，一如眼前漉漉而望的美人。淑仪将笑意抹得更浓，再而开口：“绛萼既非学堂之地，又哪里要小缇递上誊缮予我翻改呢？”失笑一时，末了不忘补上一语：“赠簪之缘，是贺娘子入宫、贺我乐得知己。无论今日是否有赠，小缇，我总归是认同你的。”

淑仪·秋杞照
这是昔词中迟桂郁香叩响扉窗的时节，静和、婉约，风物流连不改，秋露丰蕴如初。而后，千般风波，都在这一声悠祢虫鸣中远去了。诗阙、清菊、髫女萝绶……绛萼闲雅，只在其中。而当大公主再一次地、从书章中移开圆圆两目，将要仰起小脸怜向淑仪贪讨一小碗冰雪元子，却只消一瞬，便满面俏善地拉过淑仪的衫袖：“爹爹！”诵声将歇时，已有一大、一小两秆弱柳伏弯作礼。恰在折腰处，方可观得今日双蟠未钗、鬓边只栖一枝温桂的风绰，一如她经年不换的恬和与娉然，又全然露徊于此时的抬首与微笑之间，语含嗔嗔、又颇为无奈地：“官家莫不是算准了月满儿同妾念诗，这才前来‘相助‘（其实是说教不会她念诗，但是怕女鹅伤心没有明说）？”

淑仪·秋杞照
彼时淑仪正指捻手帕为月满儿擦着糕点酥碎，再闻此语，不免笑意更盛，只是随着手上动作的停歇，笑意也敛去了大半。她微一抬头，在朔风与茶炉暖烟共同设下的一片雾霭之后隔观这位才人，而后只说：“咱们都是为圣人分忧，（皇后）为人母的辛苦，你我不可代劳，至于上下诸务，想来还要劳娷娘子与魏娘子你多多挂心了。”此后再谈冬日所见一二，言谈挚恳，未见妨嫌于宫权一事。

淑仪·秋杞照
不过风动垂袖之际，淑仪便自女史处将月满儿拢入臂弯。三岁有余的孩提，膝间盘坐时已有了沉甸甸的份量，彼时即见：小儿眨眨方才清明的双眼，宝颌一扬，小掌就垂向一只火星子逸游的镂花炉去了，正应魏才人的一句：“红泥……小火如（炉）。”而在一句目语后，公主即刻雪面露霁，钿花宛晴：“月满儿见过魏娘子。”淑仪始才微笑着又将她的肩头抚过。提及孩子，她似乎永远是这样的慈爱与平宁，然则此时檐下细雪，再与魏才人座间隔望，不免又见感怀，状若无心地将意叙道过：“从前我只见小儿哭闹不歇，总想着待她长大便好，如今再看，实则衣食礼义、乐舞书艺，又有哪里是无须留心的呢？只怕更要费心劳力了。”

淑仪·秋杞照
两柄雪青色的纸伞之间，其实不过是半仞的距离，余光望去，尚能洞见一粒雪正飘然落在才人伞面，倏尔之间消融，就沿着木骨漉然无声地滑落，先有一刻停栖于伞缘之上，好像一滴悬而未决、不知缘由的泪，旋即很轻盈地奔入了苔砖间微小的缝隙。亦是此刻，她其实不能参透：伞影之下这位才人，究竟怀着怎样的神情与心境？因而她们放任北风与渺履同喧，未曾发语。整座赵宫像一方沉默的宝匣，两个纤长的女影在其中相伴而行，然后避无可避地，一同被细雪覆盖。直到绛萼楹下，淑仪解去氅衣的动作微有一顿，与从旁的女侍低语几句，于是案几上摆置的便不再是惯用的茉莉香片，取而代之的则是两盏尚有腾腾雾气的姜茶。她将杯盏很自然地推到你面前，语气俨然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近来事务繁冗，魏娘子处理起来，可还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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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确然是一个忙碌的冬天，不必说娷魏二人处处受劳、许梅之间的风波涌动，就连这样寻常的同坐吃茶也成了一种奢侈。你与她隔案相望，她便报之以不时的点头与挚真的微笑。雪仍在她们身侧的西窗外簌簌落下，从檐上，到阶下，一片茫茫。或许因为白雪折下的日光过于耀眼、或许是因为提及理事云云，总之淑仪微微垂低了眼睫，笑意间也满是无奈的意味，再看及天寒之下微微透红的一只鼻尖，恍惚间又有了几分少女时灵动俏黠的模样：“我虽入宫年岁已久，却不常打点上下庶务，只怕要让你见笑。但既然魏娘子愿同我相谈，我也就尽力一试，娘子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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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窗外日影拂还又乱，梳双垂髻的女侍立在此处扫雪，依而望去，一片片轻而又薄的光斑也在她们身束之间游弋：从满润过茉莉花露的鬓水，到天青色的窄袖小袍，而后她履步行远，其实在淑仪眼中，已成了上下一白中的一豆清影。枯木芜然，日光从错落的枝条间漏下，因此疏疏而望时，恍然也成了残雪的照影，恰巧就歇在女娥盈盈交领际的绦带之间。不消细细去看，也知道那是一条很寻常的绢帕了，应是年少女子偏爱的湘妃色，这样掖入领间，防风之余又可为自己缀上一抹亮色。那是她们为数不多的自由，淑仪懂得、也很乐于给予她们这样鲜活如流的自由，因而神情自若，只在思索时手指在案几上轻点了去，福至心灵道：“若此时因旧情而为之袒庇，日后再有这样的事，又应如何处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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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你望过去，而你的目光沉默在了那场足有三拃之深的雪事之中，早已寻不得影踪了，但她信你，信你伏低的翠眉中应当睡着真切的愁思，于是淑仪也附和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任它和庭前雪泪一起湿透：“多少人掌事坐权便得意扬威、忘了昔日情谊？可见娘子守情难得，然而我想，守情而不宽滥、恩威并用，大概也能免去几分日后的事端吧。”淑仪抿去一口姜茶，此时坤宁一遇的因缘业已明晰：“娘子方才可是想将此事禀与徐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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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那段嶙然的手腕，总被这位皇后用宽大的袍袖藏住，有那么几次在侍笔时被淑仪的目光捉见，竟是因为那样瘦槁的手臂已然挂不住薄衫了，就安静地垂下来，好像一株大雨后颓然未起的兰草。每每此时，皇后又总要笑着将话头引向别处，等再回过神来时，臂腕早又隐入袖间、或是在身后背过了。她一时间有几分迟疑，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记好重的颔首：“一切都好。如今有了王姑娘，虽说烦扰有时、忧思有时，总归能够有所牵念，人也能精神不少。其实这样也好，毕竟久病并非是能全凭药石所医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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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春天，她仍然会想到水乡的一段岁景：彼时的她尚且年幼，总爱拢袖捧诗、穿巷经诵；而雨也仿若年幼，每每骤然风来、弄得天荫花落。一别数年，记忆中的竹色纸伞、玉桥共话都已渐而别远，唯有一片雾花泊水的绰约，它将整个江南春寄寓其中，穿遍山高路遥，也就长久地停驻在淑仪的青眉二行间了。仍然静坐花下，淑仪很静地抬眉，轻轻的一记颔首与未曾改换的浅笑相衔，在回答着这位美人的发问。二月早霁，你看到绛萼南窗下有一片藕色的新纱随风迤动，忽而笼住了攀上窗缘的一枝羞桃，阳光在此刻也是一层很薄的春纱，它漫过女孩们油亮齐整的鬓发、并徐徐歇在此处，伴之而来的是一只清影、一方帛帕，待到布帕已然在手，淑仪才又微微俯身向小案另侧，颇有些慈爱地去问：“月满儿看，可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诗吗？”一道稚音下，淑仪正一手略一拢鬓、一手将绣帕展放，细细琢磨着：“这字迹、似乎并非出于小缇之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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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抬掌，珍而重之，移目再将细看这一方帕笺，诗中又是秋来、今时再有风过，故而淑仪不必侧鬓抬眉，也会见到诗帛行间被胡乱地绣入了一片雪白含羞的杏子影——在王城，春天似乎由一位颓然而不得志的画士掌管，没有润雨如酥、没有花涧东流，惟其随手挥下豪迈一笔，一夜便吹绿岸边的兰草青叶、抚开一帘花事。庭前花柳下，她看向绿缇的双眼则含满了欣然，或许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她尚未为之蒸香，只是抚动着、凝看着：“常听岑留聪慧过人，却不知四岁之龄便能写出这样的字。想来小缇作为姐姐，也将她教得很好。”而在炉中花露正袅袅升腾，将要薰缭于淑仪绢质的玮带之间时，她又无比自然地自袖中一握，添上了自己的一方手帕，于是两帕叠放其上、渥染花香。香雾濛然，渐渐地在你们之间弥散开来，成了一道依花而涉的屏缦，故而她静望你的神容与姿态也是绰然的，在不曾移近的距离里读懂你眉间的愁结，又或者，她亦是在春去秋来间隔望那年初入赵宫的自己：“你入宫时尚是季夏，如今却又是一年春了，难免牵念挂心。我想小缇不妨家书中问问（妹妹的）近况，也好安心些。”淑仪微微一顿，目光随之扬向了远处，而支颐的动作则是自闺中养成的习惯：“待到岑留、月满儿共入学堂，便也可时常相见，我想那时，你我再这般同坐设茶，绛萼不知要有多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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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女史正理点几处送来的贺礼，而淑仪依此看去，视线不免又停在东栏水际处。这个时节的赵宫，芭蕉叶带有一种如翡的绿，澹然如波，又飘飘然藏身雨中，还是那样冷寂地湿透。岁景依依如昨，而闱中人则多有迁改，于淑仪而言，最易发觉的应是公主身量的增长，与之相应地，她的臂弯先是你酣睡的枕靠，再是学步时、于曳身花衽下安然将你扶稳的凭倚，而今这双手流连过诗三百中的细雪徊露，引你走近那些或显艰涩的述语和词藻。可赵宫并非这段记忆走笔的终结：从前闺中，逢至生辰要与旧友同坐吟赋，再而水墨为鉴，诺许岁岁年年相伴左右。汀岸细雨摧白兰，纷然之间，纤长洁白的花瓣又一次地遍落女郎肩头。此后，花空人不再，连同少女时的经历也都模糊成了绰影一片，她已太习惯做秋淑仪、做一名母亲，而独属于杞照的几分灵黠业已迢迢隐去。此时闲雨新岁，母女同坐，奉卷与读——分明是如此寻常而安宁的时刻，望入月满儿一双漉漉的杏眼时，恍然却只觉指尖、睑下生热，几欲奔泪而来。因而女侍将曹贵仪引入时，淑仪乃自微眯了眯眼，在旁人看来大抵不过午梦未惊：“曹娘子可是许久不曾来过了噢？”不必多话，公主已自问过贵仪安，于是此时淑仪只蕴笑不语，留待来人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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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慧而敏善的心性，到曾令你们彻夜痴爱的诗书文卷，不必再提起她与你的相像，单是在一日日的相随之中，永也相望时，无须多话、亦不必追问，淑仪会看明你的心境——在你的低眉与怔愣之下流露的、迢迢如春江流水的一段心情。而今她又看向你了，颇含怅然地，仿佛只身渡过一季漫长的杨花离雪：“小缇，不是情尚未至，而是（情）已太深重啊。所牵挂的太多，我们已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和语气去讲去问，因而不知从何提笔了。”公主在一侧信手玩着一朵硕大的玉兰花，不时望眼而来，又很认真地听着这番对话。但三岁小女天真无忧如此，定然不知面前二人缘何而感伤了。淑仪将蒸过香的绣帕安放在卜美人的手心，神情便又是往日的美丽自若：“若总陷身牵念孤思，自然日长无聊。小缇，你总可以寻我来解闷，也可多往其他娘子那儿去走动走动，她们年青，总有些时兴有趣的法子。”一段飘然如雪的玮袖间，淑仪微握了握她的手腕以作慰抚。

淑仪·秋杞照
葭水很合时宜地将两只青绿莲状的盖碗呈上，待其一已稳稳落在曹氏面前，淑仪才将雪颌一扬，睫下目湖无波，仿佛从不曾洞明曹贵仪话下之意，安然打趣道：“我还以为咱们小曹贵仪鼻观通灵，坐绿绮阁中也能嗅见绛萼正钻研吃食，因而便要来帮我一鉴呢。”此时微一向前探身，为她揭开案上盏，一时阖室香溢，却并不是常有的馏花露香了，如若仔细辨明，尚可察觉应以桂花、蜜藕为基，又佐入了清荷、葡萄与绿豆的气息。栊外绿影重，泊在满载蜜水的碗底，也平静地遁入她的眼眸，使淑仪的容态更显端慈：“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今日一道玉井饭，还请钟爱饮食的小曹贵仪品尝，再多多赐教于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