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沛
杨沛所见不多面的那位汴京嫡母大约还是很喜爱杨沛的,黑发因软絮的触感常被她量握在手心之下,而那句多情窈窕的话语便时常宛柔地经行在河汉关雎之外: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沛的长发未教塞外的风沙扰蠹,是以此番仰卧在杏花树上的杨沛便从天地倒悬的视辖中观瞻来人,一瓣杏花从他的鼻尖滑过眼角,也辄从粉白的杏花雪遗失到苍茫高绝的苍山雪,杨沛摸了摸鼻子:“我刚刚路过的时候发现你住的那间房子坐南朝北。北起祁连,南到昙华,小师姐,想来那也是我与你见这一面的丝绸之路了。”
-
时问蕖
汴京坊市、虹桥裙衫,问蕖姑娘只不过是其间匆匆奔身过去的影子,或有称她倩丽,或有称她惊乍,然则无论何种,俱是江湖中的俗名。她越过夜影里绰绰约约的杏花——初绽的,诗人会讲它们惊破一瓯春,簌簌地障目几息,无声之中令阿蕖惯来轻飘飘若燕雀的步调也放缓了。
直到她循着隐隐的声动,抬起目光去探视枝丫间的颀影,“不愧是飞白阁的小师弟呀,轻功也这样好。”
阿蕖背着手,纤瘦的影就这样在树下晃呀晃,静静地将杨沛一番话听罢。
“按理说不应当呀,你在汴京,我也在汴京,如今你在昙华,我也在昙华——无须这样周折。”
探手招一招,“譬说,你下来,我们就能再见一面了。”
-
杨沛
“小师姐,”沛仍然这样喊,声音不应该是红楼袖招的少年宛转,也不像是关口槊风的粗莽行伍,这一夜邈远的塞外铁笛变奏霜华关山,沛的声线倒像一枚剑花挽起的清角徽羽。此刻比之坐南朝北更承一个剑合钗圆的是时问蕖与杨沛都未曾挟走一只烧烛燃灯,于是长天外辗转而流徙来的广河星汉又恰如新雪织结他们。杨沛还是持一张仰躺的姿势,今日出门,燕羽军沉重又冰凉的盔甲早被他塞进灶膛一角,管那是柴房还是厨房,也不论打杂闲物的小二该寻柴火还是铁斧,军勋和羽麾安静地呆在那儿,便只寡淡了杨沛如今淡若杏黄的一件长袍,袍角和长发都无尽蜿蜒向时问蕖的方向:“其实沛中途还转道去了一趟塞外,那时二月雪寒,雪花封了渌波官道,被困了十七天呢,现在想一想,这该是求佛问道的最后一出磨难。”
一枝压雪,一枝濯月,杨沛的鹿靴只肖一转,整个抽条的男子便倒挂在杏树枝丛之间,这根杏枝大约尚算高拔,一段轻飘飘的杏花化成绸水纷纭,杨沛倒挂着往下时,鼻尖差一点儿就与时问蕖的鼻尖相触,他们保持着一个相峙的距离:“如此,能算有缘一见吗?诶,小师姐,你的发上有一朵杏花。”
-
时问蕖
却说怪哉,素日里飞白阁上下谁人唤一句阿蕖小师姐,她几不存在的尾巴只怕要翘到天上去,而今不过是借着晚饭时游戏的一道题、一句话,占足了便宜,这厢越听着,耳根越不可遏制地软下去。她在汴京城的九层高塔长大,自然不曾见过他口中的塞外雪、渌波道,只在一次又一次游人的口述里听闻:继业侯膝下的子嗣,凡男子俱是个个骁勇,献身于家国,眼前之人,是位小将军呀。
如是想来,杨沛会出现在此也并不奇怪了。
“塞外的光景,是什么样子的?我没去过,但想来你在那儿困了十七天——虽然是苦了些,但熬过去之后,总能回顾一下当时的光景吧?”
就譬说人们在等候天明时总觉得夜色漆漆漫长,似乎永无尽头一般。可长夜明时,倒不如又回头想一想,那时刻间的夜色或许也别有意蕴。
还未等阿蕖叙说,接续她宽慰又或是琅然的笑嗓,少年的袍袖就在簌簌声动里一摆,倒吊下一痕抽长的身影,高挺的鼻梁近乎蹭过她的,无措之中,连那两扇秾长的鸦青色也烁出频频的振翅,“杨、杨沛!”
可注意力霎时间要被他说的那朵杏花引走了,阿蕖便低下眼,伶瘦的指骨忙无目的地寻去,“在哪里?”
-
杨沛
长钩流月在此,我们等待的蟾宫玉魄也缄默不言,漶卷长袍的男子从汴京走龙蛇越千山而来,此刻莫不意外地揽桂月,濯白雪在此,倒悬树干的一笔长躯抱于风中静立,或许此刻用挂更合适点,不过少年心情如软白蒺藜,挂太鲁莽而静立诸如脉水流深,旷野暂居一篇张冠李戴吧。“最好是塞上的秋来雁,它趁着落日飞来时,我竟也能感觉自己可以一箭射日。那里有炎炎炬火,孤鹰长唳,可是十七天未等来冬至的新雪,可是今日。”
杨沛的长发覆宣蔽月,他的身量经由夜风鼓吹,连运势走笔都极致恣然,然而再一蹬靴飞身时,矫挼出无数逐遏的苍白杏旗,大荒疏阔至此,他落定在时问蕖的身前时还在探寻:“飞白阁小师弟在此。阿蕖阁下在找我吗?”杏燕欲坠,霜雪澹漾,他凑近时问蕖,仍然续接那句未尽的话语:“可是四年前沛尚未等到的那场新雪在今日落下了。杏花在草原,那是塞外珍珠。”
-
时问蕖
春的夜晚有露,盈盈的一滴却好投映进整个人间,阿蕖想,她是正在看着杨沛,以旁人或许并不会常见的一个角度,看见少年郎倒垂的发与袍、容余游刃的眉眼带笑,他像正闲庭信步着,如数家珍地叙说时问蕖所好奇与不曾见过的光景。
四下左右业已无人为她说明或分辨,杨沛所说的是真是假,而时问蕖更偏向相信,于是便也因为一场迟迟未有的雪而悬起了玲珑心绪。
直到杨沛翻身而下,摇落了一场簌簌的杏花新雪——是玉碎或是琼丝?她再不寻发顶的那朵杏花了,大抵因杨沛的错谬在前,要先说解清明,又或者是因……
“不,我不是在找你,方才你说有杏花落在了……”
因什么呢?
“我不是正看着你吗?”
要轮到那双漂亮润圆眼睛的拥主情不自禁地咬了咬牙,被酸到了罢?又或是懊恼自己失仪的那一息,续续落下的花影纷纷,或许也遮住她莹白玉垂下的一点新红,像初探的蕊心。
“那十七天没看到新雪,你会遗憾吗?杨沛。”无人窥见阿蕖偷偷捏紧的手心,睫羽像初破茧的新蝶振翅,“杏花在中原,其实只是很普通的一种花,是你让它像一场雪而已——”
实则肋下的心跳实在响若擂鼓,阿蕖险些想问:她在说什么呀?!
-
杨沛
于是杨沛便点在时问蕖一声声否慨的声叙中慢淡前行。此刻天地不一定就比塞上的晕黄旷邈,第一眼俯观仰瞻之处,碧翠的新泥红瓦正是托寄他们往来的容身客栈,再有足下铄石嶙峋,野草蔓生,总该再有指路启明的贪狼七星吧,若是陋嫌勾枢法相遥远,就只该待观此刻苍苍汲生的柸影月明,从漫灌黄沙的秋风铺路,直至行却瓢泼白絮的琼台江南。
而此时也很琼台仙瑶啊,时问蕖大约轻功举世无双,飞白阁上极行飞掠的想必不是一笔很水淡的寡白,而是琥珀明光,琉璃不夜的踏月杏仙,气行周天之下遗落一枚融雪似的长绸,反教飞白立教之人引为献忠归宗的本源——杨沛先在这样的遐思里笑出来了:“可是阿蕖阁下你叫了我的名字,那就是在找我。完全属于阁下的唯独阁下的寸心与阁下的灵眸,你的目光所至在我,”杨沛点点头:“我现在知晓了,但沛却不知道那颗寸心在哪……”
他的手往时问蕖的发顶真正摘下一粒湛白的杏花,挨露泞雾,成就一枚荒唐珠翠:“不会啊。这只是一场很普通的雪,是阿蕖阁下在与我共看。”
-
时问蕖
此是诗人口中的江陵,在骀荡的春风里吹动波光粼粼的江水与涛声,他们眼下并不曾漫步于长江波涛汹涌的堤岸,时问蕖却也要觉得杏花软瓣碎落成的一片声或海,明明能够汹涌起更为浩大的波澜。她姑且将这座昙华山脚的方寸成为乡野,于是星月都共明在阒暗的夜穹中,变成一闪一烁注视人间微尘的清明眼——可它们为何将雾障又重新拨向她心肠与肺腑,教游弋风月中、上下一碰便妙语连珠的唇也滞涩住了?
辞章里的瀛洲仙台会漂蓬生起漫天的花雨,又转变成一场淋漓尽致的落雪将他们拥抱于其中么?时问蕖纤瘦的掌心重又抚平了襟口,与其说是抚平,不若说按抑下一些她也不能全数明白的局促,因方才的寥寥几语,大抵出自本心又实在说得不知来处而十分潦草,杨沛在此时接续,分明是又引她向前走去啊:且从心而发罢,阿蕖,须臾前你所想的并未讲全呢。
“我与你在这里,自然不会去想旁人——你不用找,也不用再问的。”
杨沛不曾唬她(倘使真要追究这花是才落下、还是栖息已久,那或许本末倒置了),摘取一枚雪白杏花,她凝瞩的目波甚笃真,也抛却那些会教她悔得牙痒的矜持,郑重地一句承诺。
“那你可得珍之重之了,与问蕖姑娘一并看的‘雪’,就是天下顶顶难得、独一无二的!”
-
杨沛
杨沛此时生有一问:尾月清浊,会误桂宫姮娥吗?这漏夜余声恐怕太晚,万籁俱寂下的静水与繁花都要流深邃缓,杨沛的手指就仿若被这些杂乱而千钧的静水与繁花缠织。若求虫鸣蝉动大概还太早,不至六七月灼火盛夏还不能轻易惊动它们的驾临,是以杏林丛野就只待杨沛与时问蕖一一相立,很晚的朦露从他们的两肩掠走,如若他们相视再有百年千年,那这些露凝也要化冻成飞鸿的水流了吧?——这当称静水。
杨沛早在席间就要注意到这位飞白阁下的小师姐不能以寡白淡白来一以概之,唇瓣应渴饮红砚,双瞳更昭昭猎猎,只是这样的想法不可以午后示众,也不该剖白人后,那么就从沛的双眼中揭露一切吧,花胜女子,女子添花,这已是一迹人世很繁复的搴笔芙蓉。——这当谓繁花。
可是清净不净,繁乱交心,杨沛的手终于想从小师姐的发上触过再滑下来,杏花与黑靡的交织更猗离了,沛听到自己说:“如此听来还是小师姐的功劳了。不过约是我定的,地儿是我找的,阿蕖阁下非要论,也只能是一个少不更事被我挟从的功勋。独一无二我不认,有阿蕖阁下在,第二场雪还担心看不了吗?不过珍重二字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