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深几许,画梁春尽,何处着香尘?
像是不语婷婷的美人,斜倚在栏杆之侧,团扇轻拍,竟拨不动芳庭暮色,沉沉的压在心上,弥散出一股绮靡的香。仿佛去岁的玉兰花,落在青石板的天井里,在雨水里浸了一夜,于是乎,花的味道、雨的味道、叶子腐烂的味道、身上汗渍的味道、酒的味道,还有老宅子某个照不见日头的,终日缱绻于幽影的角落里发了霉的味道,一齐在这暮霭里发了酵,昏昏沉沉,挥散不去。
一如此般,新红的画卷,就在这沉滞的奢靡中轻轻铺开,昏黄的画面、幽然的音乐、精雕细琢的道具,以及那永远暧昧不明的光影,伴着一两声太息似的女人的吟哦嗟叹,共同织就了一个大家族日薄西山、行将就木的华丽尸衣——锁不住的哀艳配上摆不掉的颓废,叫人念起好些晚唐的词句——好一派浓墨重彩的下世光景!
恍惚间,竟又依稀忆起两出别的故事:一出是宫泽理惠并王祖贤主演的《游园惊梦》,一出却是李少红导演自家的前作《橘子红了》:那似曾相识的意境里,岂非睡着面容苍白的哀怨女子,仿佛依旧唱着旧时的曲子?
只是,这红楼一梦,是否真的要用着世纪末的华丽,才能调出它的风韵?
不错,红楼里确实装满了少女破碎的春梦,盛满了佳人绵长的脂泪,织满了少年含恨的情思,写满了才子憔悴的诗句;不错,红楼里确实发出了大厦将倾的悲音,奏出了家散人亡的先奏,唱出了浮生若梦的慨叹,道出了为人作嫁的禅机……然而,是不是这就意味着,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从一开始便要裹起这寿衣般的华袍,在阴郁的慵懒中了却残生?
非也。
曹公著书的年月,并非王朝背影的晚清,而是昌明鼎盛的康乾。红楼的格调,与其说是《橘子红了》式的怨怼绮靡,莫若说是《大明宫词》式的壮丽多姿。它的灵魂,与其说是一位身居庭院的迟暮美人,在空寂的等待中消磨尽生命的余韵,毋宁说是一位英姿奕奕的少年,在无从改变的宿命中,湮灭了他那本与俗世格格不入的高尚理想,以及他那无比明媚灿烂的美好青春。它的声调,与其说是一曲自怨自艾、聊作慰藉的淫靡曲词,毋宁说是一支音色分外铿锵、意韵又格外优美的,关于爱情、生命、理想,乃至鸿蒙宇宙中钟情之人的慨然悲歌。
如果说新红有什么惊喜,那么或许最大的惊喜,便在于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只是,当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庞,被如此厚重的“世纪末的华丽”所覆盖的时候,那些锐气,那些乖张,那些叛逆,那些闪闪发光的,或许不那么温顺不那么讨喜不那么符合这个世界既有陈规的东西,是不是也在“华丽”中,被多少有些尴尬地,覆盖了起来?
当一个故事的结局早已被千万人所知晓的时候,结局或许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吧?红楼讲的是一个“衰”的故事,但相比起渲染那衰落的美丽姿态,然后让众人在这美丽中“醉”去,真正该做的,或许是先登上“盛”的巅峰,然后无所顾忌地纵身跃下,叫人在盛衰兴亡的落差间,“痛”醒……?
所以,我把期望留给生机勃勃的“大观园”。在那儿,或许能有一丝明媚的光线射穿这沉沉的暮霭,或许能有一阵放肆的笑语洞破这幽怨的吟哦,或许能有一派生命勃发的力量,扫荡尽此前衰朽的颓然——纵知不长久,然诚可贵。
漫言不语向黄昏,只道空余泪一痕;当日花发君不见,碾冰为土玉为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