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_______庚★澈 ____【红 衣】

又走了3天，一行人终于到了渝关。车老板说，出渝关就是闯关东，不是好兆头。说什么也不肯再走了，韩庚没法，只好算清了车钱，打发他回去了。相处的久了，看着车子姗姗回行，韩庚还有点不舍之意，金希澈却不管这些，一马当先撒着欢的跑上关去。
渝关，万里长城上一个险要的关隘。长城逶迤翻腾在幽燕群山之上，渝关正如龙头，扼制着海陆交通。渝关以内是肥沃富饶的大平原，关外是广袤无垠的塞外大草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经过历朝历代的整饬修建，历经岁月仍城楼高耸，城墙坚厚，兵士守卫森严。站在巍峨的城楼前，放眼一望，只觉得江山如画，残阳如血，即使贩夫走卒也油然而生气吞山河如虎的豪情壮志。
渝关以内是个四方的小城，每个城门里都设有瓮城，作为一个军事要塞，渝关城并没有多少百姓居住，驻扎的几乎都是守卫关塞的军兵。穷乡僻壤的土兵都想在出入关塞的老百姓身上刮点油水，搜查的就更仔细，不时起点纠纷，出入城的人就排了个不见首尾的大队。
韩庚和金希澈都衣着光鲜，自然没少受刁难，金希澈本想翻脸，幸好韩庚老于事故，又是陪笑脸又是塞银子，才算勉强过了渝关。
过了关，金希澈还是气嘟嘟的，韩庚笑着解劝：“民不与官斗，这个都不懂？事事都由着性子，你呀你……”金希澈哪听他的唠叨，撇着嘴哼了一声，几个飞纵就跑的老远，然后才大摇大摆的往前走。韩庚没辙了，只好摇头叹气的追过去，两个才肩并肩走下山去。
出了渝关，两个信步闲游，不觉已经红霞满天，倦鸟归巢的时候了。韩庚本想就近歇脚，谁知金希澈偏偏来了兴致，不肯停留，只是要走。韩庚见他不听劝说，想前面总还有落脚之地，也就不再多说，随他同行。
时气已到了腊月中旬，月明星稀，寒林萧索，极目冻云垂地。不免让人满心凄凉，几欲垂泪。两人趁月色前行，韩庚行来四下观望，只觉人烟草木渐稀，眼界愈发开阔，道上的积雪见厚，行走越发困难起来。月色如水，一径流泻在茫茫雪原上，真如银潇玉屑一般。望着一片雪野，感怀身世，不免喟然长叹。
金希澈却没这么多想法，只是觉得雪厚有趣，揽着袍子歪歪扭扭的在雪地里走，突然一脚踏在地窨子上，一头滚进雪地里，整个人都陷进了雪里。韩庚忙歪歪扭扭的走过去，从雪坑里刨出落难的人。金希澈沾了一身的雪，倒地时还啃了一嘴，这会儿边‘呸呸’的往外吐雪水，边啪啪的拍脑袋上的雪。韩庚看他狼狈的狠，又不敢笑，只能替他前后的拍打袍子上的雪。
整理完了，两人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金希澈也觉得冷了饿了，偎在韩庚身边怯怯的四望，不言不语样子甚是可怜。韩庚心下着急，怎奈已远离了村落，四周都是雪原，竟然迷失了方向，当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雪野一片死寂，只偶尔传来悠长凄厉的狼嚎声，更添一份恐怖凄凉。
突然不远处雪地里一物耸动，月光下分外真切，那东西摇头晃身，竟是一头巨狼！韩庚大惊，一把把金希澈掩在身后，静观其变。谁知四下一阵窸窣，又冒出7、8头巨狼，韩庚知道草原狼的厉害，心中叫苦，只道：‘吾命休矣！’


韩庚屏息凝神，相时而动，以待做最后一击。而那些狼却不妄动，有几只摇头晃脑，甩的雪沫子乱飞，乱了一会儿，为首的狼竟慢慢站了起来！
金希澈吓得嗷的大叫，整个人扑到韩庚后背上。韩庚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莫非遇到的不是狼，竟是什么怪物？！
那物突然‘呲儿喽喽’打了个呼哨，一把抓下了头上的狼皮，竟是个披发涂面的壮小伙子！其他扮作狼的人见头领去除了伪装，也纷纷抓下披挂的狼皮，原来都是些壮年人。几个人迅速围拢过来，没膝的雪好像对他们的行动没什么影响。
金希澈长出了口气，说：“敢情都是人呀！吓死吓死了！看来咱们是遇见猎户了……”
韩庚神经一点都没放松，反而更紧张了，他小声对金希澈说：“坏了，咱们遇见黑斤人了！这些人比狼还难对付，一会儿你别乱说乱动，照我的样子行事……”看韩庚说的正经，金希澈知道情况严重，不敢再多说了。
几个人飞奔而至，把他们团团围在中心，领头的小伙子走到两人面前，也不说话，围着他们转了好几圈。这些人的装束与中原人迥异，穿着皮袍子皮裤子，袍子的领口袖口镶着白毛皮，脚穿鹿皮靴子。头发披散，用皮条子束额，满脸涂的都是青色花纹。
把俩人看了个遍，小伙子转身跟其他人捣鼓了几句，语调奇怪，想是黑斤族自己的语言，两个人谁也听不懂。片刻，他们好像商议好了，两个拎棒子的人走过来，拿棒子顶两人的腰，推搡着他们往前走。金希澈本想支架几下，但是看韩庚不反抗，也就老实了，跟着韩庚往前走。
路上，韩庚几次想告诉金希澈，让他伺机逃走，怎奈身后的黑斤人看的甚严，一点机会也找不到。黑斤族，是以狩猎和捕鱼为生的古老民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世代信奉萨满教。朝廷一向歧视这些关外的异族，多方打压，双方矛盾不断，所以黑斤人把关内人视为仇敌，偶有擒获，也多被作为贡品献祭给萨满神，实是九死一生。
金希澈却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这些人有趣，不时偷偷打量他们。两个老成点的黑斤人紧紧押送着他们，其他年轻的三三两两跟在后边，有说有笑，时不时还有人唱两句歌，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也觉得悠扬婉转，十分可听。
就这么走了大半夜，黎明时分转过一道山梁，来到了一个位于避风山洼里的小村庄。说是村庄，要是那些圆锥样的东西就是房子的话，也不过十几户人家。
一进村子，那些年轻人就嬉笑着散开，各自回家去了。看到有人回来，圆锥房子里跑出几个孩子，叫着闹着，围着几个人又跑又跳。
进了村子，押着他们的人也放松下来，边走边摸着孩子的头笑。金希澈顺势凑到韩庚身边，韩庚一路思量，想在这大雪地里自己说什么也跑不了，希澈轻功好，说不定还有机会，就悄悄说：“你快跑吧！”
金希澈却不领情，不在乎的说：“跑什么跑，累死我了都，跑不动了！听天由命吧！对了，他们这是什么房子啊，真怪！”
见他也不听劝，韩庚急得没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悻悻的说：“这是他们特有的住房，叫‘撮罗子’，三根木头扎成一束，外边围上兽皮……”
“蛮夷。”金希澈颇有鄙薄之意。
韩庚皱眉道：“这些人很苦，不懂耕织，只以狩猎为生，这些年朝廷又禁止与关外人贸易，这些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就这样的黑斤村落已经算大的了。”金希澈听了，看看周围跑着脏兮兮的小孩子，撇撇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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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正中积雪打扫的很干净，用石头和黄土垒起个祭坛，上面竖着高杆，斜拉着挂满旗幡的长绳索。高杆下堆满牛角鹿角，祭坛四周积着厚厚的灰烬。
离祭坛不远，有座与众不同的房子，样子就像中原地区的粮垛子，底层架空，有木梯通到楼上，上层的房子圆墙圆顶，用各色兽皮苫着，看来是部落首领的住处了。
众人推搡着他们来到楼下，一个人噔噔跑上去通报，金希澈无聊的四处乱踅摸。远处是一带乱石荒山，近处是几座兽皮撮罗子，都顶着一头的白雪。木楼的底层养着十几只绵羊，安静的吃着干草，木柱上栓着一只土狗，龇牙咧嘴的瞪着他们。
金希澈正想给狗东西点颜色看看，通报的黑斤人就下来了，脸色阴郁，只是招招手让他们上来。金希澈颇会察言观色，以为是有了转机，抢在韩庚前头，噔噔噔的跑上楼去。
兽皮屋子正中盆着个大土炉子，炉子上架着铁架子，托着个大陶罐子做热水。兽皮墙上挂着阔目獠牙的陶土面具和一套各色兽皮拼成的披肩样的衣服，下摆缀着许多小银铃铛。地上还摆一顶山鸡尾羽扎成的冠饰和一面牛皮手鼓。韩庚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要见的是萨满女巫啊。
黑斤人信奉萨满教，而侍奉萨满大神的萨满女巫在黑斤人中自然拥有崇高的地位。但是屋子的正位上并没有女巫，只有个黑斤人打扮的老头子席地而坐，愁眉不展。屋子的一角围着几个黑斤少女，交头接耳，空隙间偶尔能看见兽皮上躺着个人，留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辫梢上也绑着小铃铛，那头发都花白了。
一群人跟着他们一起涌进屋子，沿着兽皮墙坐了半圈，人们都不说话，没人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炉边的老人抬头看看他们，说：“你们是中原人吧？到关外来干什么？”竟然是中原口音。
两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正发愣间，角落的人群一阵骚乱，一个黑斤少女扭头叫了几句，屋子里的人呼啦围拢过去，伸着头往里望，急得搓手跺脚，有几个还跪倒祷告起来。金希澈好奇，也凑上去几步，支愣着脖子斜楞着眼的往人群里张望。
只见萨满女巫平躺在地上，面色蜡黄，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已经昏迷不醒了。老者摇头叹气的走出来，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金希澈笑笑的凑上去，悄悄跟那老者说：“这却不是什么大病，如若我能医好，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那老者眼睛一亮，赶紧说：“如果你医好了我们首领的病，便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理当厚待！”
说完，扭头对众人说了几句，本来乱嚷嚷的人群呼啦又围过来，跪了一片，冲金希澈磕起头来，倒把金希澈吓了一跳，退了好几步，噌的窜到韩庚身后躲起来了。
老者忙走过来，陪笑说：“这位小哥莫怕，我只是告诉他们，你们是萨满大神派来救首领的。就请小哥施展医术吧。”
韩庚心里没底，跟金希澈耳语：“你有没有把握呀？实在不行咱们就打出去吧……”
金希澈摇头，说：“这个地方天寒地冻的，像你说的，他们又多食肉食，积食难消，又郁结了寒气，壮年还可抵御，那女人年老体衰，抵挡不住。在我看来只是小病而已。”说着又神气起来，从韩庚背后踱出来，对老者道：“我所用之物都被他们收缴去了……”
老者赶紧吩咐，抓他们的年轻人赶紧把包袱呈上来，样子诚惶诚恐。
金希澈见占了上风，就又趾高气扬起来，劈手抢过自己的包袱，鼻子朝天的支使着满屋子的人：“你们都给我出去，弄得一屋子臭气，人不病都给熏病了。”嚷了一通，却发现人都眨巴着眼疑惑的看着他，一个动窝的都没有，这才想起来人家根本听不懂汉话，翻了个白眼，朝老者挥挥手，“你，给翻译！”
老头跟周围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些人才呼噜噜一顺流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手脚麻利些的少女给金希澈打下手。韩庚和老者放心不下，也留了下来。
只见金希澈从药褡子里抠撒了半天，抠出一小块儿棕黄色的东西，扔进火上的陶罐里，拿根子好歹搅了搅，水翻了几个滚，一股麦香味儿就弥散开来。老者不好意思去问，只能兑鼓韩庚上去问。


韩庚也好奇，凑上去问：“希澈呀，这啥呀？”
金希澈边往陶碗里盛水边说：“以前你喝了那么多了，现在才知道问啊。这是‘麸炒神曲’，专门化食去积的，以前你喝多了吃多了，给你喝的就是这个，那时候也就用这么大点儿，”说着用自己尖尖粉粉的小指甲盖儿比划了下，“现在我可是下了血本了，就不信打不下这个老女人的邪火去。你俩都出去，一会儿就不太好看了……”说着，面容都有点扭曲了。
韩庚不明所以，只好搀着老头一块儿下了木楼，只见几乎全村老少都围在木楼周围，两个人也只好在羊圈边占了地方等着。有人赶紧递上几张兽皮来，两人垫着坐下，闲聊起来。
韩庚说：“老人家，听口音您也是中原人，怎么会到了这里？”
老人捋着胡子说：“不瞒小老弟说，老朽来到此地已经20多年了。早年在老家逞勇斗狠，误伤了人命，逃出来就再也没回去过。”说着，眼圈都红了。韩庚也唏嘘不已，老者接着说，“这儿的人好啊，民风纯朴，呆着踏实。”
正说着，楼上突然一阵喧哗，稀里哗啦噼里噗噜不绝于耳，金希澈一撩帘子跑了出来，几乎是咕噜着滚下楼梯来。
韩庚吓了一跳，心想，‘坏了！’赶紧迎上去，扶住狼狈的金希澈，急问：“怎么样？怎么样？”周围的人更是大乱，本来静等的小伙子们眼眉又竖起来了。
金希澈见架势不对，赶紧大声说：“没事没事，好的差不多了。”老者听说赶紧安抚周围的人，谁知人们不听劝，还是一直往前涌，眼见情势就控制不了了。就在这时，木楼上的一个少女突然跳出来，哇啦哇啦叫了几句，蜂拥而上的村民又哗啦退了下去，只剩下几个老人，应该是村里的长辈，围住金希澈，哭天抹泪的看样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老者喜笑颜开，对韩庚小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真是神人啊！”说着，挤进人群里当翻译去了。
金希澈被人一顿恭维，美得鼻涕泡都快出来了，又出了个馊主意，让把剩下的神曲水分给全村人喝了，说是‘索性大家都去去邪。’于是一整天全村都浸润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臭气里。
看着全村人都上吐下泻的，金希澈的嘴都快乐歪歪了，但是老这么泄也不是个办法啊，就又找人商量，说是，想杀只羊给大家补补。
谁知村人都一脸为难，面面相觑，但是现在金希澈在他们心中，估计就跟萨满神一个地位，谁敢违抗？最后还是老者咬牙做了决定，几个小伙子像死了老娘似的，哭丧着脸杀羊去了。
金希澈颇为鄙视，斜楞着眼说闲话，“不就是只羊吗，抠门样儿……”韩庚唯恐又惹事端，一把捂住他的嘴，被金希澈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村人围着一大口锅喝羊汤，人人都一脸肃穆，喝的倒像是人肉汤。金希澈可不管这些，他把剩下的绵羊尾巴油和上点茯苓粉，想给村里的小孩子抹脸抹手。村里的小孩子小脸小手都冻皴了，裂着大口子，难得金希澈发回善心，但是偏偏没人领他的情儿，全村的孩子见着他就跟见着鬼似的，跑的比兔子还快。气得金希澈破口大骂，最后把油罐子往怀里一揣，骂着：“你们不用，老子自己留着用！”


撮罗子不比木楼，里边小的很，除了角落里设着个做吃喝的小炉子外，其它的地方都铺着兽皮，人在撮罗子里就像睡在个大蚕蛹里，挤是挤了点儿，却是分外的暖和安心。
韩庚正躺得暖洋洋的，有点睡意朦胧了，谁知金希澈又犯了脾气，一大脚踹在韩庚的腰窝子上，叫唤：“你！给我起来！”
韩庚一激灵坐起来，抓着头发打着哈欠问：“怎么了，又？”
金希澈直眉瞪眼的叫：“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呀？！恩？！我巴巴的跟着你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想的是抓狼王放它的血！你倒好啊！你还记得你是来干吗的吗？！恩？！你也想学那个老头子，给黑斤人当上门女婿呀？嗳，我就纳了闷儿了，难不成你韩庚就是当倒插门的料儿！李家庄的时候是，现在又是！”
韩庚让他臊的不行，“说什么呢你！不就是跳了两圈舞吗？你看你这话就一筐一筐的往外抬。我知道哪个是哪个呀，还什么女婿呢……”
金希澈不依不饶，“我跟你说昂，明天咱们就走！该打狼的打狼，该打鱼的打鱼，两路人瞎参合什么劲儿……”金希澈边唠叨边倒头躺下，翻了几个过儿，又支起脑袋来冲韩庚吼：“还不躺下，想冻死我呀！！”
被他一吼，韩庚利马躺下了，金希澈腿往他身上一搭，脑袋往他下巴底下一扎，闭眼不说话了。静了半晌，金希澈闷闷的问：“你说怎么样啊？”
韩庚蹭蹭脑袋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明天我去跟他们辞行，咱们再往北走。睡吧睡吧……”
金希澈得意的偷偷笑了。
第二天，韩庚早早就起来了，给金希澈偎好被窝，自己找汉人老者去了。等他说明来意，听说他们要去打狼，特别是听说他们要抓狼王取血，老者的脸色大变，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们两个人怎么能斗得过狼群呢？更别说是狼王了！”
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是了解狼群的情况，韩庚赶紧虚心请教，老人一五一十道来。原来黑斤人世代在漠北生活，他们的生活范围恰好也是漠北狼群的猎食范围，两种顶级的猎食者就这样分享着并不富足的食物资源。每个黑斤人从小就学会了怎样和狼共处，“我们黑斤人啊，和狼一样，都是吃这块土地喝这块土地，狼不是我们的猎物，只是我们邻居，跟邻居就要学会和平共处。”
“人当然是这么想的，难道狼也这么想？它们就没有害过人？”
“就我来的这几十年，是没有过。黑斤有个传说，说是黑斤的祖先与当时的狼王定下了盟约，两家共享漠北，互不侵犯。但是在荒年，也发生过狼群袭扰村落的事情，结果只是劫掠走圈养的绵羊而已。恐怕你们也很纳闷，我们不吃羊，干嘛还要养羊呢？其实这些羊就是专门留给狼群的，这是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了。”
“只能这样忍让不成？”韩庚对黑斤人的做法有点不以为然，觉得未免软弱了。
老人摇摇头说：“萨满教义是，万物有灵，我们虽然都是猎人，但是我们不嗜杀，即使是猎物我们也尊重他们，为它们的来生祈福。既然有办法跟狼群和平共处，干嘛非要动干戈，妄杀生灵呢？再说狼也是极有灵性的动物，特别是狼王，萨满大神身边也是有狼王护从的。”
韩庚听他说的有理，也就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只是说：“家父重病缠身，现在只差这一味药，狼王血我不得不取啊。”
老人想了想，接着说：“既然是这样，你们更不必离开村落了，虽然昨天村落庆祝丰收，但是今年其实不算是个丰年，狼群必来侵扰。设在村落四周的暗哨昨天还报告，说是在荒山附近发现了狼迹，想来狼群不远了。到时候，全村的精壮与狼群周旋，或可有机会。”
韩庚回家，把老人的话原原本本学说了一遍，金希澈撅了半天嘴，最后也只好同意了。只是又提了个条件，说是不想住在村里了，死活要搬到远离村落的山洼子口居住。老人没法，只能顺着他。本来老人想给他们在那造座木楼，没想到金希澈又不同意，偏要他们再造个撮罗子，弄的老人和韩庚晕头转向，只能他怎么说就怎么做了。


撮罗子结构简单，搭建起来很快，不到一天工夫就搭好了。村里人又拿出来不少兽皮，一部分苫在罗子外，一部分铺在屋里，韩庚和金希澈的小窝就造好了。其实山口处风大，不是居住的好地方。但是金希澈说，狼群想要侵扰村子，必然经过山口，要想逮狼就要遏制住狼道。他说的头头是道，韩庚哪说的过他，只能诺诺连声。
两人搬出村子后，每天出门巡视，并没见一点狼群的痕迹，有时晚上听见几声孤狼的长嚎，证明周围确实有狼，只是藏在暗处不露痕迹而已。
转眼半月过去了，天气更冷，凛冽的白毛风夹杂着雪沫子横扫了整个漠北。
早上起来，韩庚到村子里看了一圈，家家关门闭户，围炉烤肉熬汤，虽然户外天寒地冻，家里还是一片暖意。然后又去木楼觐见女巫，她已经康复了，正往一张木架子上系五彩绳子，每根绳子上隔一段距离就打一个特定形状的结。女巫做的很认真，韩庚知道，黑斤人没有文字，只能
靠结绳记事，这是部落的大事，韩庚不敢打扰，安静的坐了一会儿就悄悄退出去了。
村子有口甜水井，韩庚取了罐水往家走。迎头碰见了汉人老头，老头神色焦急，说，暗哨报告狼群集结了，让韩庚注意安全。就说这么两句就匆匆赶去木楼了。
韩庚回到家时，金希澈还偎在被窝里睡着呢。可能是少了韩庚这个大暖炉，他皱着眉毛张着嘴，睡的很不安稳。前几天上山时，金希澈受了风，当天晚上就有点发烧鼻塞。韩庚急的不得了，这荒山野岭的，缺医少药，小小风寒也能要人的命。于是，先用土法子，多多的给他灌热水，严禁他出门，说来还真见效，烧很快就退下去了，只是仍然有点鼻塞。后来，韩庚又赶了个远路，拿了些兽皮鹿肉什么的，在渝关脚下的汉人小村子里换了些米面盐巴，回来天天给金希澈熬米粥喝。今天粥熬好了，金希澈爬起来钻进韩庚怀里，一口口的喝粥。韩庚拿条布帕子垫在他下巴下，省的他的大漏子嘴弄得衣服上都是米汤。
边看着他喝米粥，韩庚边慢慢的把老头的话告诉他。金希澈一听狼群真来了，立马来了精神，闹着要出去看看。韩庚怕他又着凉又怕他有危险，只能威胁他，说什么晚上也不能出去，要不就不带他回中原了。金希澈骨碌着大眼睛，少有的没说任性话。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当天晚上，残月如钩，一阵寒风过后，不知从哪儿飘来大片黑云，遮挡了月亮，断了最后一点月光。户外伸手不见五指，这几日常常可以听到的狼嚎声也没了动静，天地都陷入了无边的死寂。
入夜后，韩庚总觉得心烦意乱，一面担忧狼祸，一面又担心金希澈，早早就哄着他睡觉。金希澈也老实的很，窝在他怀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韩庚拍着他，絮絮的小声说着闲话，很快金希澈就发出了小小的呼噜声。韩庚正想把他放到枕头上，恰在这时，锣声大作，一时间，人喊狗吠狼嚎搅合在一起，狼群开始进攻了！
金希澈一下惊醒过来，瞪大了眼，想挺身坐起来。韩庚一把压住他的肩膀，边系袍带子，边说：“你别起来，我出去看看！”说完，给他偎紧被窝，起身想向外走。走了一步又转回来，从金希澈的包袱里抽出匕首来，塞到他的枕头下，摸着他的头发笑着说：“我就在家边上转转，你等我回来。”金希澈乖乖点头。
站在撮罗子门口远望村子，只见那里一片油松子火把的点点光，喊叫声更大，其间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看来，狼群根本就没走山口，早就从村旁的乱石山爬了过来，直冲村子了。韩庚心如油烹，想去村子帮忙又放不下希澈，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正焦躁间，就见四五个青年举着火把跑了过来，看来是村里人担心他们来支援他们了。韩庚大喜，指手画脚的指挥他们守住自己的撮罗子，看他们围定那里，自己抢了一个人的火把，撒腿朝村子里跑。
跑到村子才发现，那里喊声虽乱，阵势倒还不乱。全村青壮年人人都手持火把，围着村边，与狼群对峙。在火把光照不透的黑暗里，一盏盏的黄色鬼火晃动，那是饿狼的眼，竟不知有几千几百双，不由得人心惊胆裂。
韩庚赶紧挤进火把队里，跟狼群对峙。双方争斗多年，对方的斤两心里都有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僵持不下。
突然，十几匹野狼直冲人墙。黑斤小伙子摇着火把，挥舞木棒，凶悍的雪橇犬也参加了混战，咬住带头的野狼，直咬下一嘴狼毛。野狼受创，呜呜叫着，夹着尾巴逃走了。几个年纪尚小的黑斤小伙子，没什么经验，以为得手得意起来，不听指挥，吆喝着追击而去。一下人墙露出个小小缺口，早就静等的野狼趁势窜出，猛攻那个缺口，有两匹狼混进了村子。村中大乱，孩子的嚎哭声更盛，人们把持不住，又有一部分人分出去追赶野狼，人墙的口子又大，于是一发不可收拾，人墙一下崩溃，人们陷入一场混战中。
狼群的组织性比人强的多，一部分引诱人的注意，一部分向目标下了手。不到一刻钟，两边俱都得手。没想到荒山上尚有接应的狼，一匹巨狼在半山腰上一声长嚎，两股狼汇合到一起，绝尘而去。
几十个黑斤小伙子忍不了这口恶气，竟尾随狼群而去。老人们怕出危险，可惜千呼万唤，他们就是置之不理。韩庚也着急，又想探探狼窝所在，也赶着追了下去。
这一跑就跑了大半夜，火把的光照不了多远，照不到的地方就像沉在化不开的墨汁里，什么都看不见。众人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直跑的一个个气喘吁吁，热汗淋漓。
直追到天蒙蒙亮，众人才收住脚步。借着微微的日光，这才看清楚，哪里还有狼群的踪迹。而他们跑了这么一晚上，竟然离乱石山不远，原来狼群带着他们围着山转了一晚上的圈圈。一群人知道被狼群耍了，骂爹骂娘的奔回了村子。韩庚想，既然狼群只在乱石山周边绕圈子，那么狼窝肯定在山里，跑了一晚上也不算没收获，这么想着，心里平衡多了，跟着队伍回了村子。
村子里一片狼藉，盆朝天碗朝地。一些老人孩子受了轻伤，包扎了伤口正在收拾东西。韩庚跑到羊圈看了下，几十只绵羊被叼走了一半，剩下的挤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满地都是血。原来冲他们耀武扬威的土狗吓晕了，四脚朝天的躺着，嘴边都是白沫子。
帮着收拾了半天，安慰老人照顾孩子，直到晌午村里开饭，韩庚才想起家里还有个金希澈，赶紧急匆匆的往家赶。
谁知远远就看见昨晚的几个黑斤人，有的摇头有的跺脚，有个小的还在抹眼泪。韩庚心里一沉，一路飞跑过来，也顾不得问，一把撩开帘子。
被窝里空空如也，金希澈不见了！


韩庚刷的退回来，扭头时眼珠子都红了，双手抓住身边黑斤人的袍领子，摇晃着大叫：“希澈呢？！金希澈上哪儿去了？！”劲头大的，那黑斤汉子的脚都离了地。那人本来就惊慌失措，被韩庚一顿猛摇，又听不懂他叫的是什么，就更不知所措了。那个黑斤少年许是跟汉子有亲，赶上来抓韩庚的胳膊，一行哭一行说，怎奈言语不通，直闹了个不可开交。
幸好，看他们一闹，早有脑子活泛的飞奔回村子请汉人老者去了。老头子一听贵人丢了，让人扶着小跑着赶来看。见双方正自纠缠不清，赶紧上前解劝调停。老者也心急，拉着少年仔细询问，少年连哭带说带比划，旁人也挣着插嘴，唧唧嗡嗡，说了半天才弄明白原委。
原来，昨天晚上韩庚刚出门，金希澈就跟着跑出来了。本来他也想跑到村子里凑热闹，几个黑斤人受了韩庚的托付，哪肯放行？气得他跳着脚骂了半天。可惜黑斤人不懂汉话，骂也是白骂。
照这个情形，本不会出事，偏偏后来又出了岔子。野狼突破村子人墙的同时，作为诱饵的那十几只野狼引着人们在村边转了几个圈子，竟直冲山口而来。那四五个黑斤人一时乱了手脚，慌忙拥着金希澈往暗处躲避。可那些貌似落败的野狼并不是一味乱撞，倒像是早谋划好了，远远的围着几个人兜圈子跑，边跑边叫，不进不退，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后面追赶狼群的村民赶上来了，那些狼才一条跟着一条顺着山口逃窜出去。可气的是那些狼边跑还边回头张望，好像并不拿那些黑斤猎人当回事。
黑斤人都是天生的猎人，自有一分彪悍骁勇的血性，哪受得了这种戏弄，早就血贯瞳仁，杀心大起了。偏在此时，金希澈骂骂咧咧的率先窜了出去，直冲狼群而去。黑斤人一时兴起，忘了阻拦，竟都叫叫嚷嚷的跟着去了。一片黑暗混乱中，谁还顾得了谁？黑斤人只顾追的痛快，直到天亮，才发现早就失了狼群的踪迹。一伙子人说说笑笑回到村落，一点人数才发现，金希澈丢了！他们本以为他自己回了山口，又一阵风奔来，谁知撮罗子里空空荡荡，被窝里冰凉，这才乱了阵脚。正没开交处，韩庚赶回来，于是越发乱上加乱，没了主张。
韩庚听说，魂飞魄散，想来希澈是被狼群掳走，落于群狼之口哪还有命在？这么想着，一径流下泪来。也不多说，进帐子抓了宝剑扭头便走。
众人谈论间，山口已经聚集了数十号丁壮，看韩庚仗剑而行，知道他是要找狼群拼命，也不用人组织，呼啦啦的全都跟随。那个黑斤少年更是积极，跑到众人之前，边跑边回头给众人指路。
一群人十数号，竟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鹿皮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既然已经天光大亮，自然不再受狼群迷惑，岔路处，老猎人们聚头查勘，分辨狼迹，找准狼道再行。就这么走走停停，直到晚霞满天才找到群狼的入山之路。一天下来，韩庚一句话都没说，只顾闷头猛走。走进荒山，爬上一个积雪的小山包，抬头西望，只见西天残阳如血，说不出的悲凉凄切。冬天日短，残阳在天上只一晃就沉到地下去了，夜幕四合，又是漫漫黑夜了。
众人进山并没走多远，正沙沙行走间，抬眼却见山上山下身前身后俱都是狼眼烁烁，不知不觉间，众人竟然早就进入了狼群的包围圈，连最老道的猎人都浑然不觉，人人心惊。韩庚却不为所动，他本就想跟狼群一死相拼，一见恶狼现形，马上拔剑冲了出去。
狼群却好像并没有伤人的意思，看人们拔刀，狼圈分裂收拢成一线，徐徐后退。就这么人进狼退，足走了半个时辰，狼群突然停住，野狼们就像昨晚的黑斤人一样，密密麻麻的排成了数不尽的狼阵，一个个目眦尽裂，低声闷嚎。看样子是人再进一步，野狼们就真要大开杀戒了。
透过重重狼阵，遥遥可见山坳里有处黑乎乎的洞口。韩庚想，看野狼们的行径，那里肯定是个极重要的所在，很可能就是狼王的居处。这么想着，血气上涌，恨不得杀将进去，给金希澈报仇。可回头一想，一路上并没有见任何血迹，也没见金希澈的衣物残片，说不定尚有生机。再说，人少狼多，自己有武功尚可护体，但是这些黑斤人世代与狼群共处，如今双方真撕破脸皮，将来如何自处？一时间，反而犹豫不决，无法出手了。
这时，突然一只巨狼飞奔而来，挤过狼阵，蹲坐在阵前，嘴里叼着一条红色的湖锦。韩庚眼光大亮，那面料正是金希澈嫌狐狸皮粗糙，绷在皮子上做内里的。这些狼看来通了灵性，知道众人前来是为了这个它们抓来的人。也许它们也不想伤了和气，特意叼了信物出来议和。
韩庚一步跨过来，直盯着那布条。那衔着布条的巨狼，皮毛光亮，盯着韩庚，一副睥睨的样子。双方对峙了片刻，那狼起身扭头走了两步，又回望韩庚，猜度其意，应该是叫韩庚随它去。韩庚更不迟疑，拔腿便走。身后的黑斤人也想随行，没想到，狼阵转眼即合，恶狼们个个豁着森森白牙，俯身低咆，随时准备扑咬嗜人。韩庚在狼阵中回头朝众人挥挥手，让他们等着，不必跟这些畜生起干戈，白白伤了性命。黑斤人生性刚猛，个个持刀，几十人与上百的野狼对阵，也不见一点惧色，只等韩庚的消息，或打或杀或撤，都看情形的发展。


韩庚尾随巨狼前行，一路从密密匝匝的狼堆里硬挤了过去。狼群是个等级森严、组织严密的社会，每匹狼在这个社会里都有自己固定的阶层和地位，以及按照地位高低划定的任务分工，任何群体中狼都不会随便僭越，除非这匹狼有特殊的过人之处，本来打定了主意与群体厮杀。当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勇敢者，每一代的狼王就是通过这种残酷的方式杀出来的。正因为等级森严，而给韩庚带路的巨狼无疑处于较高的等级，所以即使四周净是贪婪算计的狼眼和无数滴着馋涎龇着獠牙的狼嘴，挤过去竟也能毫发无伤。在狼阵的最里层，是一些才出生不久的小狼崽，胖乎乎圆滚滚的跟雪橇犬的小狗仔没什么区别。这些小狼崽子还不知道逞勇斗狠，在几个低等级的母狼照看下，嬉闹玩耍着。
好容易挤到洞口前，这才发现那洞口并不甚宽大，巨狼出入还算方便，韩庚就要半躬了身才能进入。弓着身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一亮，抬头一望，眼前豁然开朗。原来窄路的尽头竟连着个极大的洞穴，洞穴四壁结满了不知名的石头，有方有长，有些地方石头攒在一起，形成极大的石莲花。那些石头莹白，微微有些透明，石尖隐隐闪着点儿荧光。光虽不强，千点万点汇合在一起，就让整个洞穴都浸润在一种白蒙蒙的光里。
韩庚揉揉眼，渐渐适应了洞穴中的荧光，一眼就瞧见金希澈立在洞穴正中，正被一圈巨狼包围着。
韩庚离的远，看不真切，不由得大叫着‘希澈！’冲了过去。领道的巨狼一惊，张嘴想咬，围着金希澈的巨狼们也是一阵骚动，可是突然又都安静下来，一个个悠闲的踱回洞壁四周，或蹲或卧，挠耳舔毛，自得其乐。
巨狼们行动异常，韩庚却不理会，只顾一直跑到金希澈身边。离近了，看的也真切了，这时的金希澈形容甚为狼狈，鬓发蓬松，衣衫散乱，脸上手上都没什么伤痕，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他单手擎着韩庚的短匕首，荧光打在刀刃上，更显得寒气逼人。进关前买的那件白狐狸皮袍子，下摆都被挠烂了，一条一条的就像是耷拉着一圈流苏。许是太紧张了，他竟没注意到已经到了身边的韩庚，只是死攥着匕首，紧盯着前方。
韩庚搭住金希澈的手，轻轻摇晃着叫：“希澈……希澈……”
金希澈豁得扭过头，两眼圆瞪，眼角牵着红丝，满眼的凶光。他眼睛本来就大，再这么死命一瞪，那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倒吓了韩庚一跳。
金希澈愣了愣，才猛地回过神儿来，拧眉瞪眼狠狠的问：“你怎么来了？”说完，像突然泄了气似的，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韩庚一把扶住，环抱着他笑说：“还以为你给狼吃了呢，这不好好的……呵呵……”说着上下摸索了一遍，才放下心来。
金希澈跟群狼缠斗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彼时还凭着股倔劲撑着，这会儿一见韩庚，心里一松，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伸手往韩庚怀里掏东西吃。
韩庚这人好吃，身上带着吃的也是惯例了。偏偏今天不凑巧，韩庚跑出来的慌张，什么都没带，只有半道上老猎人分给他垫肚子的银鱼干，他没胃口吃还揣在怀里。金希澈掏出来，扔进嘴里嚼着，懒懒的说：“你也进来了，这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俩一块儿喂狼吧。”说着稍微动了下胳膊，接着说，“还说取人家的血呢，那不，你要放血的主儿在哪儿呢……”
韩庚顺着他的胳膊望去，隔着两层狼阵，远远的有处高台，高台上蹲踞着一匹半人高的巨狼，那是一匹雪狼，皮毛雪白发亮，笼着白色荧光，轮廓都模糊了，像几乎要溶进岩壁里。此刻，那狼正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像在研究什么。
金希澈悄悄跟韩庚说：“这些狼邪门的紧，像是通人性懂人话似的，比人还奸狡，我都逃不出去，你看把我的袍子抓的！”说着，愤愤的抖搂自己的袍子。
韩庚怕他乱动引起狼变，赶紧按住他的手，小声说：“我看这情形有些奇怪，也许它们就是冲你来的，要不就你，还不够一只狼塞牙缝儿的呢……”
正说着，那匹领道的棕色巨狼返身来到二人近前，跟金希澈来了个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会儿，那狼伸爪挠金希澈已然不成样子的袍摆。金希澈一惊，挥手就是一匕首，差点削下那只狼爪子，连带割了韩庚的手。
那匹狼退了一步，坐下来，很苦恼的挠耳朵。韩庚夺下金希澈的匕首，叨叨着：“别乱挥，看割了自己的手。”说着，把匕首还鞘，说，“看看它想干什么。”
那狼看看韩庚再看看金希澈，琢磨了半天，竟朝韩庚而来。韩庚看着它只是不动。那狼会意，不再迟疑，径直咬住韩庚的袍摆拉着他往前走，韩庚便随着他往前走。
金希澈瞪眼看着，突然恍然大悟，拍手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么都冲我的袍子来了！”
韩庚拉了下自己的袍子，对那狼挥手，那狼就松了口往前走，一步一回头，韩庚拉着金希澈跟着它慢慢往前走。
穿过狼阵，来到高台下，棕色巨狼蹲坐下来，对着高台低低叫了一声，就趴伏在高台下，合眼假寐。
台子上的雪狼还是没什么动静，在台下仰望更觉得那狼体型巨大，威风不可正视，看来狼王确乎有些帝王气派，韩庚心里也升起点敬畏之心。金希澈却不理这许多，看没狼再阻拦，好奇心起拉着韩庚顺着台阶爬上去。狼王也不恼怒，侧侧头看着两人往上爬。


.突变
韩庚将狼崽揣进怀里，抬头仰望高台，只见狼王夫妇并站其上，盯着他们没什么表示。正狐疑间，领他进来的棕色巨狼又来到眼前，围着两人转了一圈，就摇头摆尾的朝洞口走去。韩庚会意，抓了金希澈的手，跟在巨狼身后往外走。狼护卫里也分拨出一半，排成一线，静悄悄的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出了洞穴又回到山洼里。外面早已是月上中天，西北风小刀子似的在山谷里回旋，刮的远处的松油火把忽明忽暗。韩庚知道是黑斤人还在原地等他们，也巴不得一步跨过狼阵，带着大伙离开这个是非地。
突然，狼阵一片骚乱，四周的野狼潮水似的往他们身旁涌，几只差点就要撞上金希澈的腿。金希澈大惊失色，一把抱住韩庚的胳膊，几乎要爬到他背上去。
跟在他们身后的十几匹狼护卫好像早预料到了这种清晰，并不慌张，迅速把他俩围在当中，边吼叫边咬住靠前的野狼甩出去。很快野狼们安静下来，自动让出一条狼道让两人群狼通过。狼道旁的野狼甚至趴伏在地上，下巴贴着地，样子恭顺谦卑的紧。两人狐疑不定，但也顾不得细想，急急走过。
狼道尽头的黑斤人正等的心焦，韩庚已经去了个把时辰，看来是九死一生。人们正等得焦躁，却见狼阵一变，闪出条道路来，韩庚和金希澈犹如众星捧月般，由一群巨狼前呼后拥着走了出来，不由得发出一阵欢呼。韩庚可没有欢呼的心情，几步抢进人群，点齐了人数，招呼人们收拢成一撮，慢慢的往后撤。
狼阵没有丝毫的变化，十几匹狼护卫一字排开蹲坐在阵前，静静的看着他们后撤。等人群撤到谷口，人与狼拉开了百十米的距离，十几匹巨狼一齐仰头长嚎，狼阵中也不乏应和之声。狼嚎阵阵，狼眼烁烁，即使是老猎人也不禁心惊。
一群人心惊胆战下扭头朝来路一阵狂奔，直到转出山岭，听着狼叫声小了，才渐渐放缓了脚步。韩庚抹抹头上的汗，想怀里的小东西怕是都颠死了，忙掏出来看。幸亏情形还好，小狼没颠死，可估计也快饿死了，叫声更细小了。身旁的黑斤人侧头一眼看见了，满脸的惊恐之色，韩庚想解释又解释不出，只好把小狼塞回怀里，继续往前走。金希澈心情不错，从黑斤少年那儿搜了不少吃食，边走边往嘴里塞，时不时还学野狼们嚎上几嗓子。
深夜，一群人才回到村子所处的山谷口，远望村里还有点点灯光，看来家人还在等他们回家。黑斤人归家心切，摇手跟韩庚告别，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走了。
韩金两人的家就在山谷口，几步也就到了。回到家，金希澈累坏了，一头倒在兽皮窝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韩庚还惦记着小狼，把它搁在金希澈身边，跟挺尸的人商量，是给它吃米汤呢还是吃肉汤？金希澈哪懂这些，用手指头拨弄小狼的脑袋，懒洋洋的说：“我吃啥它就吃啥呗。”
正商量着呢，一个黑斤人上门来了，手里还端着碗奶。汉人老者也跟来了，解释说：“村里的狗前天才下了崽，这是碗狗奶，这么小的小崽子还是喝奶好。”说着，想摸摸小狼，又有点不敢下手。黑斤人世代与狼群共处，对狼王自然也有几分敬畏。
韩庚高兴了，用手指头沾了沾狗奶，伸到小狼鼻子前边，小狼许是闻到了奶味，叼着韩庚的手指头不放。金希澈看着有意思，把小狼抓在手里，掐着它的脖子，也沾了狗奶喂它。喂的急了，一滴奶滴在小狼湿乎乎的鼻子上，呛得它直甩脑袋，逗得金希澈咯咯的笑。
本来一切都好，汉人老者看着都妥当了正想告辞，却眼见着金希澈就像遭了霜打的瓜秧子似的打蔫了。金希澈说了声，‘韩庚，我难受……’，把小狼一扔，侧倒回兽皮窝子里，不说话了。再看脸上的气色都变了，火炭也似的红，腾腾的发起烧来。
韩庚想，希澈本就着了风寒，怕是折腾了一夜病症又重了。想着赶紧拿过药褡子，金希澈有气无力的拣出几颗药丸来，就着水吃了。烧是慢慢退了，人却越发显得懒了，连抬手撩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庚急了通身的汗，汉人老者在旁边细看了半天，说：“我看金小哥怕是得了离魂症……”
韩庚从来没听说过，以为是个绝大的病症，颤声问：“还有救没？”
老者看他吓的脸都白了，忙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这个病最是好治，只要跳神收收魂就好了。你且等着，我去禀报女巫。”说完，带着黑斤人急匆匆走了。
韩庚这才稍稍安心，看金希澈犹如无骨般瘫在兽皮上，想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三魂已经丢了两个了，忍不住的心酸。自己也坐进被窝里，把他揽进怀里，轻轻拍扶安慰着。被丢在一边的小狼吃了个半饱，左拱右拱找了个暖和的地方，翻着肚皮睡着了。


韩庚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和他不期而遇，也终有一天他将不告而别。最近金希澈情绪异常，韩庚也稍有提防，只是看天降大雪，道路难行，想他就是要有所动作也会等天气晴好，就松懈了，偏偏金希澈就钻了这个空子。
小狼团成一团，睡的很香，不知道金希澈喂了它什么。两个人的包袱本来都扔在角落里，包着几件换洗的衣裳，现在金希澈的大红哆罗尼的包袱已经不见了。韩庚抓过自己粗蓝布包裹探手一摸，毫不意外，那个装着泽莲和狼王血小玉瓶的鹿皮袋子已经不见了，还有几样路上采的通筋活络的草药也不见了。韩庚甩手把包裹掷回原地，四下踅摸了一圈，发现墙角还扔着一团黄草纸。韩庚拣起来打开看。草纸上用碳条写了个‘韩’字，还有几块脏乎乎的印迹，其他什么都没有了。韩庚盯着那张纸看了两眼，重新揉成一团扔到一边。
金希澈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只是还差一样，他肯定正往华山赶。再也不能耽搁了，如果连野蜂蜜也落到他手里，那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必须在他拿到野蜂蜜之前找到他。但是韩庚并不像金希澈，有那么好的轻功，可以在没腰的大雪地里来去自如。想来想去，只能依靠黑斤人的力量了。
韩庚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挎上包袱，把依然酣睡的小狼揣进怀里，一口气跑到村里直接觐见女巫。事情的来龙去脉在短时间里实在难以说清楚，韩庚只得撒了个慌，说，他们是躲避仇家才来到关外，现在仇家追来了，掳走了金希澈，求女巫帮他回关里，好去搭救金希澈。
黑斤人最讲义气，金希澈又是部落的大恩人，帮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就是要他们出力救人怕也是没有二话，但是怎奈关内是黑斤人的禁地，就算义愤能帮上的忙也有限了。
女巫也不细问，立时就吩咐黑斤猎人套了几架雪爬犁，一路铃声叮当的直朝渝关而去。
离得村落远了，一望无际的雪原里只有一行浅浅的脚印，每个落脚点相距都极远，想来是一个极轻灵的人一路飞纵造成的。雪原里常人不能行走，除了金希澈还能有谁？
眼看到了渝关，已经能看见汉人的踪迹，黑斤人不能再送，相处了这许多日，黑斤人和韩庚极有情谊，今日一别不知道今生还能否相见，但是又都担心金希澈的安危，只能互道珍重，洒泪分别。
跟黑斤人分别后，韩庚疾走，见人就打听金希澈的行迹。金希澈的长相何其显眼，所以他的行迹并不难打听。韩庚就循着金希澈的踪迹追踪而去。
出了渝关，有人指引韩庚，说是看见那个大眼睛小子租了匹快马，纵马扬鞭朝南去了。韩庚在同一家马行也租了匹马，一路快马加鞭紧追而去。
韩庚本想就这么一路狂奔追上金希澈，怎奈怀里还揣着一只小狼崽子。十亭连半亭都没走到，小狼就被颠醒了，嗷嗷叫着直往外挣。韩庚没法，只好停下来，把它撒出来透口气。小狼显然是受不了颠簸，歪歪扭扭的走了几步，就趴在道边吐了。看着小东西蹬腿翻白眼的惨样子，韩庚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要是狠心把它扔了，还没断奶的小东西，荒郊野地的怎么可能活下来呢？想来想去，只能先顾着小狼的命，到了下个镇店，韩庚换了辆马车才重新上路。
马车哪有单人独骑来得快，就这样两人的行程越拉越大，韩庚心里虽着急，也是无计可施。


越往南行天气越见和暖，杨柳吐絮，麦田返青，杨柳风杏花雨，新燕翻飞穿行，已是初春景象。
韩庚一路疾行，心乱如麻，即使好山好景也是无心观赏。只是身边尚带着小狼，每经过大镇都不得不停下来，给怀里的小畜生觅碗牛奶吃。就这么走走停停，将近月余才又重返华山地界。
这时，春色已重，粉白的山桃花又开了，一直蔓延到半山腰，真如云蒸霞蔚一般，竟比去年开的还要热闹。桃花仍在，而人事已非，怎叫叫人不伤感？看着满眼美景，韩庚只是黯然，穿过桃林，在山脚的小镇店买了几样东西，就带着小狼匆匆上山去了。
韩庚照顾的仔细，小狼长的壮实，黑背白肚，毛茸茸胖乎乎，跑跑跳跳的很欢实。但是狼就是狼，戒心非狗能比，即使跑跳也紧绕着韩庚转。韩庚知道小狼不乱跑，就只顾着前行。小狼不会吠叫，实在跟不上了就呜呜低吼，韩庚就停下来等等它。
从后山一路上行，穿过烟花水树，绕过山泉飞瀑，很快就来到了密松林。那松林仍是葳蕤葱郁，没有一丝改变。只是其中嗡嗡之声更大，偶尔还有肥大的野蜜蜂飞出来，绕着小狼的鼻尖转，逗得小狼不时飞窜起来用短胖的前爪去抓，然后又嘭的一声掉到厚厚的杂草堆上。韩庚听声音就知道，野蜂群已经开始分蜂了，今年即使想重采蜂蜜也错过时机，不可能了。
绕过密松林，很快就到了藏野蜂蜜的绿竹林。经过一年，竹林的面积扩大了不少，新一茬的幼竹窜起来，填塞了旧空隙，整个竹林显得更是密密匝匝，挤得林间的小路更如羊肠般细细旋绕。如今贸然进林，想要全身而退更是施比登天了。
韩庚在羊肠路上徐行，在道旁找到棵刻着小小‘庚’字的竹子，从怀里取出团绒线在竹子上系了个死结，然后慢慢边放绒线边走进竹林里。
与去年比起来，竹林更加窄仄难行，小狼不时被隐藏的竹笋绊个跟头，一头栽进乱草堆里。韩庚怕它走失了，只好把它重新收回怀里，慢慢向竹林深处探去。
在如此繁密的竹林里找到那几棵甜竹谈何容易？即使韩庚做过记号，找对地方也花了大半天时间。可惜离得远远的就看见，长成一簇的甜竹被砍倒了一棵，大半截的竹梢斜倚在旁边的毛竹上，已经有点萎蔫了。
韩庚长叹了口气，一路寻来早就遍体的热汗，虽然竹林里偶有清风吹过，尚可歇息收汗。韩庚就近挑了块石头坐下来休息，小狼耐不住寂寞，探头往外挣。韩庚顺手把它撒在地上，任它跑跳折腾，自己只是发呆。
小狼绕着甜竹丛跑圈，头开始还不时停下来看韩庚的动静，见韩庚只是不动，胆子就大起来，窜窜跳跳的撒起欢来。竹林里的草厚，小狼不时被乱草陷住了腿，引得它狼性大发，吼吼叫着撕咬缠住腿的乱草。挣出来后又接着撒欢跑。有时草丛里窜出个小跳虫小蚂蚱之类的，小狼一口咬住咯吱咯吱的嚼两口，小狼没吃过荤腥，嚼两口后就呸呸的吐了，还跟人似的干呕几下。可惜转头就忘了，还是看见什么咬什么。
看着小狼玩耍，韩庚的心情慢慢好起来。看看天色渐晚，就重新揣了小狼，顺着绒线慢慢蹈出竹林。出了竹林，一阵清风带着钟声悠悠传来，原来是宝相寺的和尚们午课散了。想起去年两人同游宝相寺，情景还历历在目，心下又是一黯，就信步朝宝相寺走去。
虽然天色已晚，但是山门还没关，还有几个香客来拜佛上香。韩庚跟着香客走进寺里，循着去年的踪迹缓缓徐行。寺中仍是苍苔遍地，风吹檐铃。殿宇台柱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淋，稍显斑驳，该油漆彩画了。而安居殿内的佛祖，仍然眉目低垂，怜悯的注视着世人。
韩庚慢慢脱离了香客，转到最后的普贤殿。碧桃花已经开败了，满树嫩嫩的绿叶间点缀着些未落的残花，让韩庚有点说不出的惆怅。
普贤菩萨的金像前设着个红色锦缎的拜垫，拜垫有些旧了，中间的棉絮都被跪薄了。拜垫搁置的地方正是普贤菩萨的瞩目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年里跪在这里，在菩萨悲悯的目光里许着不能实现的奢望。
韩庚立在殿门口，久久注视着宝相庄严的菩萨，想着，菩萨未必真有知觉，否则这么多的俗世纷扰，如何做到清静安宁万年不变？
正愣神间，突然有人打问询道：“真是有缘，今年又能与施主见面。”
韩庚回头，却是念持方丈，方丈还是原来的形容，毕竟是出世之人，丝毫不见改变。韩庚忙还礼笑说：“原来是主持方丈，一向可好？”
方丈合十连连说好，笑着说：“怎么今年只有施主一人呢，那位金施主呢？”
韩庚神色一黯，低头浅笑并不答话。谁知大和尚笑着接着说：“许是故人走散了吧，贫僧倒是见过金施主了。”
韩庚吃一惊，怔怔的看着大和尚，等他的下文。方丈也不矫情，自然的说：“前两天，贫僧也是在这普贤殿见到了金施主。金施主脸色不好，在这大殿里跪了有半个时辰才去了。金施主不像是信佛之人，不知为何会如此虔诚？”
韩庚不知道接什么话好，只能默默不语。主持看看他的脸色，接着说：“佛告诫世人‘不忘初心，不请之友，不念旧恶，不变随缘’，施主知否？”
韩庚稍一思量，淡淡一笑，说：“承教承教。”转念一想又问：“方丈，可知墨鸦村李家之事，李小姐现在可好？”
方丈说：“俗事不入佛门，这些事贫僧不知。”
韩庚知道大和尚不愿意说这些风月之事，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不由得也笑了。又立谈了片刻，和尚要留韩庚在寺里用晚膳，韩庚怀里还揣着小狼，就婉言谢绝，施施然的下山去了。


6.冷月堡
到山下时，已经是星月满天了，好容易找了家小客栈安顿了下来。韩庚本想第二天就上路，但是仔细想想，既然金希澈已经拿到了野蜂蜜，下一步他会去哪里落脚就说不定了，就是想追也是无路可寻了。不如在华山附近打听下，也许还能找到他的踪迹。要是实在找不到，就只能打到金龙分水寨去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找他老娘要人去了。但是金龙分水寨不啻于龙潭虎穴，就凭他一人之力，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韩庚就这么左思右想，一夜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韩庚怀揣着小狼，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两盘菜一壶酒，临窗凭几自斟自饮。小狼撅屁股在韩庚脚边舔一碗牛奶，韩庚偶尔挑块嫩肉扔给它吃。现在不年不节，饭馆里没几个食客，很是肃静。店小二在各桌食客间来回穿梭，唯恐照应不到。韩庚又添了两样菜，顺势跟店小二攀谈了几句。
店小二很健谈，韩庚本意是想问问金希澈再打听下李家小姐的境遇，只是都是些私事，一时有些不好张嘴，只好先问问本地的风土人情什么的。谁知，不等他问，店小二自己就转到了李家的事情上。颇为神秘的低声问：“本地的名门望族李家，去年出了一件大事，不知客官可曾知晓？”
韩庚心里一惊，忙摇头说‘不知’。看他一副好奇的样子，店小二得意起来，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去年华山举行了武林大会，全天下练武的人都聚了来，这还不算稀奇，奇的是办这届武林大会的李家老爷子，想趁着盛会给自己的独生女掌上明珠的李小姐，选个乘龙快婿。这就是闻所未闻的了。一时间比武场成了招亲会，弄的乌烟瘴气，事不成个事，体统也不成个体统。’说到这儿，一向看人眼色行事的店小二露出了一副鄙夷的样子，韩庚只是低头挑菜，也不多说。小二接着说：“谁知直忙了十几天，愣没选出个李小姐称心的人来。客官您说，这婚姻大事哪家不是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偏着李家大门大户竟不懂这道理，难怪以后生出无数事端来。”
韩庚停下筷子，等他的下文。小二看他来了兴致，越发神秘起来，说：“事情就这么搁下了，谁知，李家到乡下避暑没几天就出了大事！具体是什么事，小的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天李老爷子大宴宾朋，却弄得不欢而散，参加那次宴会的人对那天的事都是闭口不言，李家小姐有一阵子也被送进了尼庵，听说是李老爷子要跟她断绝父女之情，还是族中的老人多方解劝，李老爷子才软下来。可是咱也不知道这李小姐是倔呢还娇惯得，竟然就不肯回李家庄，也不知她哪来的钱，自己在百十里的地方又建起来一座庄园，自己做了庄主。直把李老爷子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嘻嘻，您说，这天下的奇事可不都出在我们华山了？！”
韩庚想起当日的情景，知道那李小姐并非凡人，但也没想到她能有这番胆识，却也可敬可佩。小二自顾自发着议论，“您说，这养儿养女可真不能娇惯，特别是养女孩，还是老话说的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像李小姐那样识文断字，却做出这种事来，真是丢尽了李家的人喽！现在李老爷子轻易也不出门了，想来也是没脸见人了……”
韩庚听着很不顺耳，但是悠悠众口如何防的？想世间愚昧之人众多，敢不谨言慎行？于是只好和缓了颜色，问：“那李老爷子不是有几个出色的弟子吗？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小二说：“想是李老爷子伤了心，自己亲生骨肉尚且如此，弟子又有何用，就都打发走了，听说有回原籍的，有就此闯荡江湖的，都散了。”
韩庚还想再问金希澈的事，但是眼看到了饭时，食客陆续多起来，小二也忙着招呼，只好作罢了。
又在墨鸦村逗留了几天，询问下来一无所获，想是金希澈早已离开，再多呆无益，韩庚就收拾了行李，带着小狼离开墨鸦村，准备先回自己家，见过了父亲禀明缘由再做打算。


这天，韩庚清晨起来正在洗漱，老家人急急忙忙来禀报，说是老爷叫他去。韩庚大吃一惊，急问，是不是父亲有什么不妥？因为昨晚下了一夜的急雨，韩父竟然不能支持，第一次让韩庚帮忙灌输真气，以压制寒气。看着自己幼年时常偷偷仰望的父亲，如今已经形销骨立，羸弱不堪，韩庚的心酸不言而喻。着是这样，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露出一星半点，还要强颜欢笑给父亲宽心，只能在出门后偷偷掉几点痛泪。这么大早来叫，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老家人安慰说：“老爷脸色是难看了点儿，但是看样子没有大碍。听下人说，是有人送了张请柬，老爷看了，就一直发呆不说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少爷去看看吧。”
韩庚急急忙忙跑到韩父房中，此时一个仆人正伺候韩父梳头，韩庚暗暗打量父亲，果见他双眉紧皱，满面愁容，脸色更加青黑。见儿子进门，韩父指指桌上，那里放着一封书信，信封已经拆开了，韩父让他自己取看。
韩庚赶紧抽出信纸展开看，那字迹颇为霸道，力透纸背，但是字形里还是流露出一份秀气，竟是一个女子的字迹。韩庚心里一跳，这些年从没见过父亲跟任何女子有接触，更别说书信往来了，难道……赶紧细看，那信中写到：
‘青泉兄：
        多年不见，甚为想念。二十年之期将到，望兄赴舍下一叙，聊表离情。如兄见弃不往，恐事有变，到时悔之晚矣。切记切记！
                                                                                                                           妹：金芙蓉’
“爹，这金芙蓉莫不就是金龙分水寨的寨主？”韩庚问。
韩父点一点头，却不开口解释什么。韩庚反复看了几遍，信前半部分还算客气，但是后边已经露出威胁的意味，不禁让人心头发毛。
韩庚心思一转，问：“爹，您打算怎样？”
韩父叹气说：“看来只能走这一趟了。韩庚，许多事为父也不知道跟你怎么解释……”
韩庚忙接口说：“爹，既然您不想说就不用说了。孩儿只愿能治好爹爹的病，别的都不在乎。这次去河南，儿一定竭尽全力，讨回药材炼制丸药，给父亲医病。”
韩父面有愧色，强笑着说：“到时再相机行事吧。你准备准备，咱们这就动身。”
韩庚答应一声，转身退出来准备车辆去了。

韩庚挑选了几个精干的家人，准备了辆马车给韩父乘坐，里边铺了厚厚的被褥，其他靠背引枕一应俱全。其他人都骑马，一行人迤逦南行。
虽然韩父心里焦急，每每催促快行，但是韩庚揣度其父身体本就羸弱，怎么经受得起长途颠簸，所以并不着意疾行，每日晚起早宿，只捡中午暖和的几个时辰行路，不过走十几里。韩庚不时探问父亲的情况需用，十分上心。韩父身体毫无起色，再加上心里焦急，脸色就更难看了。
韩庚见老父如此焦急，就和众人商量，先派人快马加鞭赶去金龙分水寨，捎封书信给那金夫人，述说下路上情形，即使有所延误也权可解释了。如此一来，即可安老父之心，又可先探探对方的口风。韩父认为妥当，当时提笔刷刷点点写了封信，油漆火封交给那家人，看那人去了，才稍稍安心。
韩庚本不想带小狼出门，临行那日把它寄放在老家人那里，谁知老家人一眼未看到，被他偷跑出来，一路追踪车马而来。那几日雨水颇多，道路泥泞，韩庚发现它时，它早滚得泥猴儿也似的。韩庚看着不忍，只好把它放在车上，让它跟随车驾前行。小狼一路蹲在轿厢前，威风凛凛得意洋洋。
小狼毕竟是头狼，长的大了野性渐起，循着本能就要噬血肉。有时，行到野外大家打尖休息，小狼就跑到野地里闻闻嗅嗅寻找猎物。韩庚也想训练他的野性，想着总有一天要把它放归山林，到时它也好谋生，于是不加管束，任它肆行。夏日天长，天气和暖雨水丰沛，荒郊的草几乎长到没膝，草丛里兔走鸡飞，小狼的机会很多，但是它自出娘胎就离了狼群，没同类教导哪懂得捕猎，只是凭着本能瞎扑瞎撞而已。韩家的下人也都是好练家子，有时候也抓几只野兔野鸡，野地里烤了下酒下饭。这时，小狼就权充了猎犬的功用，见下人们或用飞蝗石或用飞镖打倒的野物，就先过去扑咬戏耍一番，然后才拖到韩庚面前，摇头摆尾的邀功请赏。
又行了7、8日，派出的下人才返回，和队伍会合。金夫人并未写书信，只是让他带了个口信，说是，寨中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他们的车驾到来。倒是金家少寨主写了封信，要交给韩庚。
韩庚心头一跳，忙接过信来看。素白信封上没有字迹也没有封口，许是觉得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韩庚抽出信笺来展读，信很短，不过说了点儿‘盼君前来’的客套话，口气疏离。韩庚有点失望，想，相处一年，如今也只是路人了。折好书信又问那仆人，“还有什么事吗？”
仆人略一想，拍了下手，说：“少爷，说也奇怪，那日金夫人见了我，说了几句就要打发我回来，我刚想走，那金家的少爷突然闯了进来，说是有封信给您。那金夫人的脸色就不好看了，金少爷也不把信给我倒先给他娘看了。金夫人看完，金少爷才拿了给我，谁知交到我手中的除了这信外，竟然还有这个，”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个红玉小瓶来，交到韩庚手里，接着说，“那金少爷只给了我这个，我想是极重要的东西，恐金夫人查问才悄悄交付我。我也没敢问，少爷您看可否认得？”
这个玉瓶，韩庚如何不认得？这不正是金希澈平时服用的红血丹嘛。自从他体内的阴气除尽后就不再服用了，此时他把这个偷偷交给自己到底有什么用意呢？韩庚稍一思量就明白了，既然同为阴毒，希澈体内的毒能用红血丹压制，那么想来父亲的情形也是一样的，金希澈必是想让自己用红血丹暂时压制父亲体内的阴毒。以父亲现下的情形，是否能安然到达河南都很难说，韩庚日夜悬心。可是希澈的考量虽好，但他未曾见过父亲，自己又不通岐黄，是否真合用也是个问题，韩庚一时间真有点左右为难。
谁知韩父已经听到了消息，让人来叫韩庚。韩庚忙跑到车旁，问：“爹，有什么事吗？”
韩父撩开轿帘笑道：“听说那位金少寨主给你写了封信，可否让为父一观？”
韩庚赶紧把信呈上，韩父把那素签掏出来细细观看反复摩挲，竟出起神来。韩庚等他看了半晌，才慢慢说：“爹，希澈还给我捎件东西，是一种可以压制阴毒的药物，只是不知道爹爹是否合用？真是……”
韩庚还想再说什么，韩父却摆手道：“拿来我看！我这病本就无药可医，不过拖日子罢了，如今既有药，如何不吃？”说着，启开瓶盖就要服用。
韩庚忙拦阻道：“爹，您说的大有道理，只是这药不能轻易服用，必须用热酒送服才可。”韩父听说，盖上盖子，也不还给韩庚，径自袖了玉瓶。
韩庚重新上马，催促车马快行，意欲在下个镇店寻了好酒给父亲服药时使用。边走边想，看来希澈毕竟是个有情意的，知道自己父亲也受阴毒所害，还要受长途跋涉之苦，就偷送红血丹给自己，总算没白和他相交一场。既然他还念这份相交之情，那么此次河南之行或可解了两家的误会，就是讨回草药也有了几分的把握。这么想着心中大慰，不觉得愁云一扫，喜气盈腮。


7.执念
一行人风餐露宿非止一日，幸好有红血丹压制阴毒，韩父精神虽日渐损耗，却也没出大差错。这日，一行人终于到了金凤山下。
金凤山是河南北部的一座石山，只有1000多米，算不得什么高山，只是因为四周地势都较平坦，此山拔地而起，稍有几分雄奇之气。山上原树木密布，猿猴横行，罕有人迹。开国之初，山西大旱，兵匪猖獗民不聊生，金老寨主，也就是那金夫人的祖父，带领一股难民长途跋涉到此，开山伐林，依北坡山势从半山腰起建起了金凤寨。到现在已历经三世经营，煊煊赫赫将近百年。只是在子嗣方面，与韩家相同，也是萧条的很，二代寨主膝下只有一女，取名芙蓉，自幼溺爱无度，养得极为娇纵。幸而金家并不单以男孩为重，金老太爷故去后，偌大家业就留给了这位小姐。这位金夫人脾气虽极坏，治家却别有手段。后来不知为何，金夫人把金凤寨改名为金龙分水寨，交际手段更加厉害，远交近攻，纵横连和，终使金龙寨成为江湖上有名的大寨。
一行人刚进河南地界，就有寨子的前哨来接应，有人带路也省了人们许多麻烦。等到了山下，引路的人先上山去通报，其他人且在山下等待。
韩庚抬头一望，只见孤峰耸立，直插云天，山上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带石阶盘山而上，途中人影犹如蚁行。再往上，遥遥可见飞楼插空，而雕甍绣槛都隐于山坳树梢之间。正观看山景时，一群人匆匆下山而来，原来是金龙寨派人来接了。人群中还有一架四人抬舆，是专门为韩父准备的。
一个白面长须管家模样的人抢步上前，打千儿行礼，向韩庚频频道乏，说是，少爷夫人偶感风寒，不能亲自下山迎接，请几位先到府中歇息，择日再见吧。韩庚等人听说无奈，只得跟了管家，几个小厮抬了韩父，一齐上山去了。
一路上穿花度柳，抚石依泉，好山好景观之不足。不时有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擦身而过，或上山或下山，虽脚步匆匆神态倒还算安然。不时有人和管家打招呼，道好问安。
石阶盘山修筑，坡度极缓，行来并不觉得疲惫。此时正值仲夏时节，平地已有些燠热难耐，但是在这山中，上有浓荫蔽日，下有溪水绕阶，茂林修竹奇花异草，只觉得清风绕体，凉意自生。爬到半山腰，石阶突然被一道高大的石墙所断，石墙中间是圆木扎成的寨门，寨门旁东西各有一座碉楼，有人执枪拿棒的巡视，很有点匪巢的架势，看得韩庚不由得发笑。
寨门本没关闭，模仿城镇的城门，也有几个寨兵执矛配刀检查过往的村民。说是检查，其实彼此都很熟悉，不过谈笑几句就放行了。在这末世之中，倒像处世外桃源般，难得的静谧安详。
管家打头，寨兵都认得，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放一行人进入寨中。过了寨墙，就看到顺山势散布的或疏或密的民居，俱是灰色石墙黑瓦，有的是篱笆围墙，有的是石头围墙，围墙上爬着丝瓜豌豆牵牛，篱笆墙上依着蔷薇藤萝，都是花果离离，一派田园风光。
穿过几重农舍，来到一处开阔地，一所大宅跃然眼前。正门五间，都是黑油漆广亮大门，上面筒瓦泥鳅背，左右雪白粉墙随山势起伏蜿蜒而去，下面是水磨石裙。门里不少服饰鲜明的仆人，迎来送往，忙碌非常。
管家也不打招呼，领着众人从偏门而入，进门就见一统大照壁，将宅中其他事物系数遮住。照壁石裙上满雕西番莲花样，正中红底金字，大书‘鸿禧’二字。管家领着众人绕过照壁，众人这才发现，这是个仿照瓮城建成的小跨院，山墙附近只有几间门房和几间待客房。照壁正对着一扇雕檐翘角，油漆彩画的垂花门，包铜门槛足有半尺高，镶嵌铜钉的朱门半掩，隐隐可见里面还有一道彩门。众人进了垂花门，见又是一重院落，种着几株奇大的松柏，两边两溜厢房，左右有两个月亮门，而满绘祥云蝙蝠的彩门却紧闭着。抬头可见门后一座极大厅堂的厚重屋脊，想是金龙寨的正堂。管家并不进彩门，转过左手的月亮门，转到后院去了。后院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迷迷离离竟不知有几重院落。白石为栏，石磴穿云，清厦卷棚花障池榭，十步一亭五步一阁，奇松诡石涧草山花点缀其间。
韩庚也是出身于大家，但是自幼生性平淡，起居用度都很一般，并不以‘富贵’二字为念。但是今日，眼见金家如此显赫，再思想自家萧条景象，不禁想，这‘富贵’二字真真诱人，怪不得世上人人为这二字奔忙了。
韩庚众人只顾左顾右盼，只觉得满眼美景，几转之下就辨不清东西了。也不知穿过了几处庭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一人多高的花障，花障间满植蔷薇玫瑰，这些香花都是重瓣，累累垂垂不知有几百朵，引得蜂喧蝶闹。花障后掩着一个小小的月洞门，门上一块小匾，刻着‘观风轩’三个字，院内花木扶疏，极为幽静，与其他院落不同，只有小小几间房舍，都是粉墙黑瓦，不见一点富丽之气。
管家把韩父和韩庚让到坐北朝南的两间正房里，其他的仆从都安置在侧房，宅子里的仆人奉上热汤茶水，好让他们洗漱饮用。韩庚安顿好老父，才有时间环视四周。屋子里四白落地，窗边一张茶桌，两把椅子，墙角两张高几，摆着瓶花香炉。靠墙放着一张架子床，挂着青色帐子。床上只有两条薄褥薄被，幸好现在是盛夏，要是天气稍冷，自己还在其次，老父如何耐得？韩庚看诸事准备的散漫，心里就有了几分不满。刚想问几句，被韩父一眼看见，忙使眼色禁止他，韩庚也就闭口不言了。
管家也觉得过于散漫了，面上颇有愧色，态度越发恭顺，半躬着腰很说了几句好话，最后说，事务繁忙，而且众人远道而来也乏累了，先请歇息，以后再来请安。说完就告退匆匆走了。于是，众人就在观风轩住了下来。
韩庚本来以为住不过两三日，金夫人必然召见，谁知五日都过了，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一行人就像被人软禁了似的，不过每日有人洒扫庭院送些食水，仆人们都态度客气却并不与他们攀谈，众人的出入也总有人监视，有时还要受人盘问，仆人们颇多怨言。韩庚心下烦闷，幸而老父身体尚可，韩父一再叮嘱，让他们少生事端，韩庚也无心游玩，不过偶尔带小狼到门前的花园里略散散心而已。
换了新环境，小狼戒心更盛，每日除非韩庚喂食，否则食水不进，对宅中仆人也极其敌视，不是龇牙就是吠叫，吓得仆人们纷纷绕行。跟韩庚出门时，常常扑咬园中放养的雉鸡孔雀，弄的那些禽鸟不是缺毛就是伤翅。韩庚憋着一肚子的闷气，也不喝止，任其胡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