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一段一段发发看】
姜浑玉没想过还能有这样岁月静好的日子。早起是天色未明，照例晨练。练完满身臭汗，洗个澡能赶上和沈明彰一起吃早饭。
沈明彰食欲差，却耐不住姜浑玉练完功胃口大开，喝白粥都仿佛嘉肴美馔，引得那人这些日子也长了些肉。少了骨感，增了气色，总算不浪费一副好皮相。
定制的木轮椅，椅背调到六十度，软垫托住沈明彰的脖子，两条束带用来限制他无力的腰腹，以及总是无意识外撇的大腿根部。唯一的遗憾是沈明彰双臂废用，设计的手摇控制杆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靠人推行。姜浑玉犹记那人第一次坐上轮椅，一直硬撑到腰僵硬得像铁板，痛得直冒冷汗，才肯被她劝说着抱回床上。
心疼不必提，她又觉出那人的可爱。什么时候冷静的沈相也变得像个小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领兵出征，小翠嚷嚷着与长公主同生共死，非要同她一起上战场，不让去就要撞墙。姜浑玉拿她没办法，这些日子就只能带她一道练身法。于是沈明彰能下床的时候，不是吃饭就是到院子外看她们练武。多数时间下不了床就让慧荣给他翻兵书，得了闲给姜浑玉讲兵法。
于是沈明彰又惊讶地发现，姜浑玉在遣兵打仗上可谓一片空白。她好像一匹孤狼，让她只身潜入取下对方首领的脑袋不难，可打仗并非一个人对一个人，甚至一个人对十个人的事情。若遭多面夹击，她分身乏术，如何不败？
幸而姜浑玉自知是差生，就将不懂就问的良好品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为着方便，沈明彰自觉特别难堪，要求她主动回避的时候，她就拉个画屏。如果只是翻身按摩一类，她干脆亲力亲为，一边动作一边听训。

一日沈明彰照常被姜浑玉翻过身，就听头顶上姑娘用话家常的语气说:“沈相，我中午突然做了一个梦，好像这种日子已经过了一辈子。”
随着姜浑玉坐下，一双泛红的眼睛慢慢沉入他视线。不知怎的，姜浑玉的眼里没有一滴泪，却在他心里下起了雨。
大雾迷蒙，心一被浸泡，就发酸发软。
“我能碰碰你吗？”他说。
姜浑玉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他的温度冰冰凉凉。
她像一只温热粘人的猫，在他掌心里蹭一蹭，好像在撒娇:“你碰到我了。”
沈明彰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自己活着，他的指尖前些日子恢复了知觉，传来钝钝的热量。在一瞬间他突然想把她抱住，他健康的时候其实很高，臂展也长，足够把她圈进怀里，让她把脑袋埋进他肩膀。一瞬间他想说，不如我们就真的这样过一辈子。
不论那是来着荷尔蒙的冲动，还是真实的心动。沈明彰抱不了她，就好像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任何承诺对于他都太奢侈。
“长公主”他只有看她一直红着眼眶，再说话时已干涩了喉咙，声音放得很缓，“你在梦里幸福吗？”
“和现在一样。”姜浑玉说得很轻，好像还在梦里，“幸福得好不真实。”

第十二章(上)
纵使每日按摩，然而外伤未愈，尚不可开始复健，沈明彰的残态只日益明显。
脚趾内扣，脚尖下垂，脚背虚虚贴着床面。肌肉萎缩得厉害，两腿已无法摆直，自然敞开成一个外翻的四边形，足尖相对。双手安放于胸下，右手指节被人报复性地有意砸过，弯曲成奇怪的角度，用力扒开才好塞入一卷布。左手好些，也虚握着，不受力。
沈明彰是知礼的人，衣冠不整断不出门。坐轮椅时，便用布层层叠叠地把下腹和私处包裹起来。套上外袍蔽体，覆上薄毯，仍能隐约勾勒出双腿的孱弱。然而纵使有束带的帮助，往往挨过体位性低血压，半躺个三十分钟已是上限。
每两小时翻身且不算，夜里最折磨人的是痉挛和神经痛。彻夜难眠的一晚上过去，姜浑玉找他用早膳，都被他眼里的红血丝吓一跳。
“慧荣”那人逞强，“拿轮椅来。”
慧荣从角落把轮椅推出来，却发现手腕一紧，再前进不了半分——抬头迎上姜浑玉的眼神。
“你怎么由他胡来？”
慧荣回望公主，手上却没有回撤的意思。他是半个医者，也是昨晚目睹沈明彰一次次抽搐，乃至险些从床上滚落的人，他知道眼前那人的情况有多糟糕。何况他是李太医拨给长公主的人，于情于理都该让步。
可慧荣心里把自己当成沈明彰的人。每次夜里把他惊醒，沈明彰是唯一一个不喊痛，喊抱歉的病人；每次跟长公主谈兵法，那人意气风发坐看风云的格局和姿态，深入骨髓的教养和风度，堪称折服中二少年的利器。
少年人的忠诚基于发自内心的仰慕。他只有个朴素的想法，那就是，既然沈明彰是他的主子，那么主子说什么，都是要听的。
可惜倒底扛不住长公主蛮力过人。 姜浑玉再一发力，慧荣吃痛放手，轮椅便被她一脚踹到墙边去了。
姜浑玉穿的练功服，长袖一撩，坐到沈明彰床上。红唇紧抿，像只要挠人的小猫。
“今日本宫不练刀，就坐这儿看沈大人睡觉。”
沈明彰早晨起来正脱力，自知理亏，拿她没半点办法，温声哄着:“不是说，要用早膳吗？”
“本宫陪你，床上吃就是。”

第十二章(下)
小翠去取早膳。沈明彰晨起的按摩还没做，上半身平躺着，双腿却曲起，小腿肚差点贴上大腿，齐齐往右侧歪。
这种姿势夜里保持了得有一个多个小时，不知何处升起一阵刺骨的酸，侵蚀着脊柱。直到姜浑玉掀了被子，将手探入他身后，酸意便化软化柔。这些日子她照顾他不算少，大概比他自己还明白状况。
“好些吗？”
她揉得是腰，身体如此接近，带着玫瑰味的胭脂香。耳边滑落几缕发，帮她顺回耳后不过举手之劳。沈明彰左手微微抬起，竭尽所能，指尖尚且蹭着胸口。
近在咫尺，咫尺天涯。明明平日里两人都已熟悉这些动作，怎么突然心酸得很。
约莫是长公主以往照料他，都以学生的身份，两人沉浸在角色中，顾及私情的时候少。今时不同往常，长公主一见他，不加掩饰的心疼就从眼睛里跑出来。她先动了真情，像扇动翅膀的蝴蝶，就卷起另一片大陆的沙尘。
她可能，比他自己更怕他难受，更怕他死。
“好些。”
果不其然，在她眼里见了笑。
慧荣将他双腿扶正，大腿下压。沈明彰还未深究她眼中的笑意究竟为何物，就死死闭上眼睛，被一阵剧烈的痉挛空白了思路。
“长公主，移啊…步…”
沈明彰只余下请她离开一个念头，此刻已无暇顾及声音何等发颤难听，尤杂着一些不自禁的呻吟。
他感受到自己的失禁，然而无力控制。略恢复了肌力的左手无意识地锤打胸口，被一双手突然握住。那双手如此柔软，却带有明显的茧子和粗糙的纹路——长公主的手。
好不听话的姑娘。
痉挛渐缓，接下来的流程只更狼狈。按照平常，这时候姜浑玉就该躲到屏风后边去了。
偏偏这天，姜浑玉一动未动。沈明彰睁开眼，就见她坐在床沿，而他蜷曲的手指虚扣在她的手背。
“长公主，草民跑不了。”沈明彰努力动了动左手，姜浑玉不敢用力，就让那手掉回他胸口，“还请回避。”
“本宫若决意要留，皇帝下旨尚且无用。”只可惜，她的刀恐吓得了天下人，却半点奈何不了沈明彰。
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尿骚味，沈明彰有些着急。然而这人越是急切，语调就越缓，且说得刻薄，端的是一针见血。
“公主可知，行如此之事，非内人不可留。”那人声音轻且哑，却似在调情，“公主可是，要与某成婚？”
沈明彰本以为会得来姜浑玉一句骂，若是她再狠些，对他这不自量力的登徒子也该失望透顶，拔刀相向。
可姜浑玉一怔，却说:“未尝不可。”
她遇上沈明彰，本打算安置好恩公就孤老一生。然而她应当是喜欢他的，不然为何他难受，她恨不能以身相替，为何他看她一眼，或是碰一碰她，她就心跳不止。
姜浑玉没喜欢过人，可她一见沈明彰就明白了喜欢是什么。这种心情无需传授或者比照某种标准，她的心里早有答案，只是遇到喜欢才浮现出来。
沈明彰想，她可能只是实在放心不过，不然怎么连这种瞎话都能编出来哄他。

第十四章
“有贼人！”
且听门口一声娇呵，门外一阵窸窸窣窣，过不多久那“贼”也不叫唤了，传过来小翠一句问。
“他自称是沈大人的兄长，放不放？”
“沈大人要小憩，不见客。”长公主声音洪亮，眼皮不抬，抱着臂。
门外那人听见被拒也不急，开了扇面摇起来。扇面上是个画了笑脸的元宝，好似小儿涂鸦。
“小生姓汤名全，”那人中气很足，口齿伶俐清晰，语调自然得就像是街坊邻居来话家常，“特来接舍弟回家。”
姓汤？姜浑玉合了眼，心下笑话这人编谎也不讲究基本法。不知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家伙，立着口啼笑皆非的幌子，就想从她这朝云阁把人抢了？拿这儿当狗皇帝的养心殿呢？
却听得床上那人缓过劲，清清朗朗的一道声音，格格不入地混了痰响:“请汤兄…进。”
言毕便是一阵咳嗽，那人无力咳痰，脖颈伸长，血管凸起，像垂死的天鹅，或是火山爆发后沉寂的地脉。
姜浑玉顾不得驳回，绕到沈明彰身后先把他上半身给揽住，帮着慧荣给他拍背顺气。她动作极轻，生怕拍碎那人本就支离的病骨。沈明彰只是喘得一声急过一声，痰音愈发明显，像要把呼吸声都给淹没。
慧荣看她一眼，似有不满，抽出手来只是一推。只见那人的身子好似风暴中的小船猛然一阵颠簸，无力的上身险些从慧荣双臂中摔落，双唇无意识微张，一道粘液终是顺着唇角流下。
姜浑玉对上他难得失焦的眼睛，彻夜难眠的血丝看得她心下和眼底都暗暗发酸。掏出专门为沈相带上的帕子，折出一角，细细蹭过他颤抖的嘴唇。指尖隔着帕子，温热他唇边每一寸僵硬的肌肉，抚摸他每一道唇纹，像在朝她的神灵乞求一个遥远的亲吻。
直到最后一丝痰液被擦去，姜浑玉还是妥协。
“那便请汤大人，”她叹，“…进吧。”

第十五章
第二日沈相与汤全共议家事，姜浑玉只身驾马去演武场练兵。
长公主去练兵的消息传得比她的马更快。赶到练武场，正要翻身下马，就见两兵从眼前经过。
“一介女流，只能使些阴招罢了，难不成真会打仗。”
“谋害亲夫，乱伦弑父，何等不守妇道的蛇蝎女子。”
“不守身便罢，居然还勾搭上个屎尿不知的瘫子。”
“要我说，这便是狗男狗女，天造地设。”
姜浑玉身形高挑，长发束于盔内，一套不能更普通的廉价兵甲，本不欲多乖张，只是检查情况。此时，神色只越发冰冷。
她摘了盔，长发倾泻而下，更衬得唇红齿白，再不见半分男子气，却是好一副妩媚娇容。长腿一跨，翻身下马。
此时此地此人此举，哪怕傻子也猜得出她的身份来。那两兵愣了神，面面相觑。
“通知全部，有不服者，本宫在擂台静候各位。”她盯住两位，红唇翘起，像是征战拉开时那面旌旗，“在演武场，用拳头说话。”
“不用舌头。”
与此同时，朝云阁。
“舍弟，你有没有在听？”
沈明彰把放空的视线重新聚焦回汤全身上。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依赖一个人？姜浑玉一走，好像连着他的魂也走了。
姜浑玉自回宫后便没有离开过朝云阁，不知各种流言蜚语都被挡于阁外。如今突然离宫，人言可畏。沈明彰一方面担心她受人欺负，一方面更怕她错听谗言，觉得他是拖累，真的不要他。
其实沈明彰明白，从她的利益出发，放弃他才是明智的选择。是他自私，以一身病骨得她怜悯，把大鹏生生折了翼，圈养在身边。旁人虽冷漠，说得却是事实。他才是最擅长制造谗言的阴谋家。
“阿兄可否，代我去趟演武场。”沈明彰全身一片死寂，只有胸膛起伏。即使废了半条命去演武场，半靠在60℃倾斜的轮椅上，乃至根本脱了力，只能被人抱去，估计连话都无力出口，也只剩下喘气的本能了。今生渴望与她并肩，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长公主不善交际”他说，“莫叫她被人欺负去。”
——长公主不善交际，莫叫她被人欺负去。
——莫叫她厌弃我。

第十五章(续)
随着又一位壮汉跪地服输，姜浑玉环顾四周:“还有哪位不服本宫？”
她受了伤，可那抹红只叫她如胸口的朱砂，开了刃的刀——或是见了血的狼。血腥味显然勾起她不同往日的兴奋。凡是对上那种目光的人都明白，立于台上的那位，非深宫里的娘娘，却是真正的战士。
无人声响。
还是本以为前来救急，这时已台下观战许久的汤全开口唤她:“长公主。”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知道这是小姑娘在立自己的规矩，眼里存了几分赏识。只奇怪善渊一向比他善识人，明明那么锐利的姑娘，怎会怕她被人欺负去。
再多说什么也是画蛇添足。末了，只道:“早些回宫，善渊担心您。”
总是习惯了自舔伤疤的人，对他人的关心表现出异常的柔软。就好像她突然觉得很委屈，是那种把她的心填充得酸酸胀胀的委屈。姜浑玉握刀的手指松了松。
“好。”
姜浑玉很听话，回宫的时候夕阳未落，说着担心她的那人昏昏沉沉，正浅浅睡着。
他夜里睡得不安稳，生物钟紊乱，好不容易入眠。姜浑玉不忍心打扰他，先回屋把盔甲卸下，打算悄声坐到他床边。
木门极其缓慢地开合，吹进的都是蹒跚的风，声响细碎。可沈明彰倒底敏感，脖颈在软枕里微微蹭动，睁了眼。
“惊扰你了。”姜浑玉有些不好意思。若她不贪求看他一眼，或许沈相能得片刻好眠。
“我在等你。”那人初初醒了，声音有些干涩，“麻烦，扶我起来。”
姜浑玉刚卸了甲，身上只有件单衣。好在沈明彰那间常年烧着炉子，指尖还没来得及变冷，复被室温捂热，这才敢放心碰他。动作熟练地取来几个软枕，一手托住沈相的脖颈，把他的上半身垫高一些。
沈明彰坐不住，只能躺靠着起来一定的角度。可哪怕这样，这点高度也叫他眼球上翻，眼皮颤动着露出些眼白。左手掌心朝上，手掌发抖似有痉挛之势。
这是他自己的劫，姜浑玉能做的只有轮换着按摩他失控的手掌和每一根蜷曲的手指，陪他熬过这一阵。万幸，这次没有太大的失禁。
沈明彰缓过来，枕头足够软，脑袋的重心稍微一移，就包裹着他的脖颈自然向床侧扭动。终究不受力。
“今日一去，军中人心已定。”温热的室内，那人五指冰凉。姜浑玉牵住那人的手，用拇指来回摩挲他的指节:“你且放心。”
谁知那人张口并不问军中事务，手指只任她把玩:“长公主，伤了？”
“伤了。”她身上有盔甲，看得见划痕的无外乎手背，看着吓人实则不严重。倒是腰背上有些淤青，不揉开了怕是得疼个好些日子。
诚然，姜浑玉不会提后者。她直接把手上的伤给沈明彰看，那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她又是一路策马回宫，崩得更唬人:“痛，沈相可愿帮本宫上药？”
撒娇似的。
沈明彰知道她演着，当年背上一道口子差点把小姑娘砍对穿，那姑娘嘴唇都白了还说没事，哪能因为这点伤就喊痛。可姜浑玉好像也知道他待她总是心软，毫不掩饰地问他多要几分偏爱。
长公主仿佛生来就明白怎样叫他败下阵来。
沈明彰用力动了动左手，长公主牵得紧，没让它向外翻动。右臂受损严重，一向无法动弹，只能挎篮状贴着身前。
帮她上药…若是可以，沈明彰自然愿意效劳。恨只在，这副身体有太多力所不及。于是只好干瘪地，无力地，以后可能还要说无数次地:“抱歉。”
姜浑玉还是牵着他的左手，治刀伤的药沈明彰床头的桌子上就是。他身上受虐待的痕迹太深，每日除了定时翻身，还要定时换药。
沈明彰安慰过她，说至少不痛了。她那时候抱着他，心里骂了那些家伙十八辈祖宗。
姜浑玉用他的指节蹭了点桌上的药膏，在受伤的手背上打圈:“缘何抱歉？”
她抬头望进那人眼中，深邃的瞳孔映照着她的身形，像无故闯入禁地的一只猫。
“天下未有不可为之事。”
“这是，你曾教过我的。”

补十三章

求助:第十六章发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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