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2.20
黄昏的阳光如剑，如金缕，神气满溢，却也渐渐收归于黑山之中，于是大家便知道是该停下一天的奋斗，调养生息的时候了。练功房白天积累的生生气息也很快全然消散，留下的仿佛是真空般的寂静。然而若真的只有真空，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沉闷的。有一个身影微微搅动起空气，使之欲沉静而不得，心烦意乱，失去了练功房夜的安宁。
灵鹤仍然留守在练功房内，不紧不慢地做着最后的清洁工作。此时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不如今早的小风亲和，更像一把剑，但不是黄昏阳光那般将温暖注入人心，而是断断续续地让人受点皮肉之苦。灵鹤被折磨得晕头转向。寒风扫清了他困意，催着他完成工作，让他恍惚间记起自己虽然身为清洁工，却怀着一腔热血，不应在平静的夜中迷迷糊糊不知所措。然而困意时常又占据上风，反倒让他更加不知所措，如坠梦中。
在这亦幻亦真的世界里，灵鹤看到自己刚刚整齐在墙角排好的长棍在半夜被风一吹，刷得一声散开倒下，劈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定睛一看，好像丢失了几根。他的心猛震一下，风势却在练功房内越滚越大，像打劫未能得手的强盗，横冲直撞一番，尽毁了他的劳动成果之后，又把晾衣绳上长长短短的衣物卷走了，在空中跳舞，似在嘲弄他一般。
一切发生地太突然。但现在还是半夜，灵鹤应在睡梦之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混乱的发生，接受风的嘲弄。他的脑袋已经慌张地运转起来：这怎么办？怎么办？明天早上该怎么面对武馆里的各位？一想到之后要面对的尴尬，灵鹤的脑袋就开始发烫。
他们人虽然狠，但是和善，应该不会太怪罪我的吧。
灵鹤虽然这样宽慰自己，却开始不由自主地脑补起了接下来的对话……“怎么回事啊，老鹤！……”灵鹤仔细品读自己所想像出来他们的一字一句，话里外不沾一点恶意，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灵鹤在年纪上还算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被叫做“老鹤”，这无疑是因为他清洁工的身份。他不禁思考自己以前眼中的清洁工是怎么样的。他们大多衣衫并非褴褛，精神也不低落，都是些乐呵呵工作的老羊，老猪——带“老”字的称呼就这么随口出来了。这一个“老”字，表明他者对这种工作并不多出分毫，而仅仅是必要的尊重，不算失礼，但远非亲近熟识。
现在大家看待自己也不过如此。
灵鹤失落极了。这时的他发现，虽然自己在武馆里并非无话可聊，但没人真的懂他。他的心里一直藏着颗脆弱的火星一——他也想成为武林高手，御风而动，隐于市，发于形。但是他不敢将这颗火星拿出来，他非常害怕。他知道那些力大无比的犀牛，野猪听说他的理想之后会作何反应——就算没有放声大笑，也会将它当听笑话一般过去了，只给自己留下一份幽幽的怨恨。自己梦想中的形象被当作笑话，这是最不能忍受的。他只好把这颗火星藏着，有时出现燃起的迹象，他便拿扫把偷偷地一通挥舞；有时又熄灭下来，就使得那些不切实际的想像消失了，开始恨自己身体柔弱，力量不足，却无可奈何。自己曾连续几天挥汗如雨，日日夜夜的训练直到自己浑身如同撕裂，流入每一寸血脉的苦涩，钻心的疼，但还是难抵自己天生的劣势。
我之前到底在想什么？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能练成武功还是什么的吗？我……！
脚爪上突然一阵冰凉。原来是思考出神，竟忘记自己刚洗了抹布，脚悬在水桶上方，一点点往下垂，终于碰到冰凉的脏水，把他惊醒了。灵鹤急忙一看墙角，自己排列好的长棍仍然整齐摆放在原处，一丝不苟，正是灵鹤的工作风格。衣物也安然挂在晾衣绳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方才在困意之中，竟然把自己心里一点微小的担心当作了现实。虽然并未进入睡眠，却像做了场噩梦，把我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放大了数倍……但是梦境也并不是空穴来风的。
灵鹤，你还是不自信吗？
你忘了自己已经可以断砖和舞棍花了吗？没错，这里的大多数都可以做到这些事，但别忘了，你是用自己的小细腿踢断了砖块，你是用翅膀生风带动扫把舞起的棍花！这说明你很弱吗？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是灵鹤，所以你才做得到。这就是你的命运。独自用伤痛掩盖内心的脆弱，一步一步，登峰造极，隐忍到生命之花绽放的绚丽一刻，惊醒世界。

二
2021.2.26
“水牛师傅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也觉得。今天练棍法练到吐了，水牛师傅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
灵鹤听到这里，扫把慢了下来。扫出来的几片落叶不再被急匆匆地驱赶，趁机得以安定，静静偷听起犀牛的对话。
“隔壁流云武馆又在宣讲他们的‘武学大道’，什么不刀不剑不枪，无志无知无欲之类。”
“什么意思？”
“搞不清楚，但是这一讲却是大有效果，这几天已经有人去那里拜师了。可能水牛大师就是为这件事郁闷。你说，学武一向是强身健体，长志气的事情，他们说的这些算什么呢？应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功夫！……”
两头犀牛还没从训练中恢复过来，喘着粗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却已经开始摩拳擦掌。灵鹤一时觉得好笑：力大武馆难道真的只“力大”，学生都是头脑简单意气用事吗？然而心里随即又批评自己头脑发热，还好这话没有说出来——他当然也不敢说出来。
况且，流云武馆的云蜥师傅胡言乱语也非一两日了。从外貌来看，他就并不是个正人君子，满脸鳞片斑驳，双眼大而无神，丑在其次，他心里若有什么歪脑筋，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能够隐藏得极好。偏偏他又好像有那么点智慧的样子，步态稳重，不爱说话，就是说话也让人感觉云里雾里，感觉他错了，却说不上来道理。按水牛师傅的想法，就是“抓不住把柄”。
灵鹤也认为云蜥这次有些挑战的意味。他虽然是扫地的，但是工作的时候总能零零碎碎偷听到一些师傅的教导。意志力，忍耐力，止恶扬善，治天下之大志，这些内容的结合才能成就一个真正的武者。如果学武不成世界之变，任恶气在世界自由流动却无所作为；只修炼自身而不推及他人，那就不是真正的武者。但是灵鹤的想法和水牛师傅也不全相和。力大武馆的哲学从来只强调“力”。虽然智、勇、义这些在他们看来是“心力”，也算是力，只要是力就可以从自身推及他人，驱使天下之变。但是灵鹤总觉得缺少些什么。他说不清是缺少了什么，这是不是他和大师在思想上的差距？还是说，他的想法相较于他，已经是一种进步，只是处在某种瓶颈期……
“老鹤，把那儿也扫一下。”
“好……好的？”
他本想作出回应，“好”字说出口，却猛然反应过来对方是水牛师傅。他表达完了自己的指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灵鹤的“好的”只说给了空气听。他将自己心中的火气压了下去——谁叫他只是清洁工？水牛师傅经过的时候似乎故意加重了脚步，地面都受他“力”的影响震颤起来。灵鹤凭自己的小细腿立于地面，随着地面的起伏微微调整，显得不动声色，这已经是万幸。灵鹤这次倒是有点怡然自得，他知道虽然自己各方面都无法与水牛师傅抗衡，但至少有一点好处——他永远不会盛气凌人。

三
2021.3.7
黑山之上，金光迸射，剑穿万里霞云。余晖似落却又升，点点滴滴，好像是一日烟火未燃尽。风息刚止，云流又暗涌，迎向草笠轻轻语，灵鹤应声而动。
他的眼神洗去了迷茫的浊色，变得清澈明亮，面对扑面而来的日落之气，微微一笑，就知道他调皮的脸色下已经是无比坚定，无所畏惧，甚至有点小期待——最近练了几个新招，正好可以露两手。虽然看不到自己打斗的样子，但是应该……会挺帅的吧？
原来只是平常的一个黄昏，镇子里钻出了四个鳄鱼大盗。他们挑准了一条深巷作案，然而对灵鹤来说，所有的躲躲藏藏都是徒劳，在空中便能把他们的行踪一眼看穿。云层翻卷起来，恰为灵鹤提供了自然的掩护。他携着山外夕阳投射而出的利剑，飞身急转冲下，却见大盗们毫无察觉——通常他们应该是十分谨慎的，难道这次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于是他再一看包围圈中的“受害者”，竟然是……
她？
灵鹤下意识一张嘴，一大口冷气破坏了他均匀的呼吸，沉稳的心跳此刻再也无法维持下去，和迎接阵风的树叶一样震动起来。在地面上，她被四个大块头死死围住，灵鹤一时间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读懂了她的眼神。
灵鹤，我好害怕，你能不能快点……
灵鹤心急火燎起来，他忍不住想立刻冲向包围圈的中心，将她暖暖地抱住，替她挡下所有的攻击。但如果觉得这是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好像又是在小看她。因为她其实速度却不凡，虽然一打四，凭借灵活的躲闪竟然能毫发无伤，让大盗拿她完全没办法。可是她一边看似游刃有余地与大盗周旋，一边还在对灵鹤“说”着“我好害怕”……灵鹤于是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草率了，他暗自笑道，这下他有点看不清她是真的“害怕”，还是只是想他罢了？
无论如何，灵鹤带着云气和余晖来了。他落地的一刻，蒙蒙的云气也跟着悄然而至，把四周渲染地如仍在天空中一般。他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都会心一笑：
你来啦~
我来啦！
鲜红的晚霞升腾起来，天地连成一片。灵鹤的双翼扇动云气的时候，整个天空也随之翻涌、起伏，与他仙气飘飘的翩翩白衣一道，让她为之着迷。天色渐晚，微雨反射剑光，将暗红的天空映得透粉。灵鹤看着她，仿佛看到一朵花悄然绽放，与天共色；又像一团微微萤火，等着他去点亮。

“你明明打得过他们的嘛，其实我是不是可以不用来帮你？”
灵鹤半戏谑地问了这句话，但是正是他心中所好奇的。她应该是不会装柔弱的，她在害怕什么呢？
“……不行！”
她的表情很认真，好像在批评灵鹤工作态度不端正。但是她也暴露了。灵鹤想到这里，感觉脸上微微发烫。再逗她一句？这样好像太莽撞了。但是如果他不说话，对话就要僵在这里了。灵鹤假装自己正看着晚霞出神，但是天色再美也不能长久，再过一会儿，夜幕降临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停留了。他越是这样想，夜色越是故意加快脚步。而时间越是急，灵鹤就越是没法静下心思考。到了最急迫的时候，作出的决定往往是最冲动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张开翅膀一下抱了上去。
奇怪，这感觉……冰凉冰凉的，一下把他惊醒了。他急忙一看怀里，那个“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而四下突然变得一片漆黑，吓得他双腿着地，惊慌失措地走了两步，这一下便让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滑落，“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这下他真的醒了。自己还是那只平平无奇的鹤。刚刚他抱住的冰凉的东西，不过是扫帚的长柄罢了。
他对刚刚那个梦恋恋不舍，不敢相信醒来之后的现实。他仔细回忆了一番。那个她是谁？她长什么样？灵鹤恨自己在梦中没有看清楚，不过转念一想，他在梦中能看见她的眼神，却看不清她的长相，这种荒唐的事情在梦中也说得过去。他甚至还不知道她是什么物种！
她会和他一样也是一只鹤吗？他陷入了不着边际的想像之中，全然忘记了等到天亮，他还是只能去扫他的地……

四
2021.3.19
最后一块砖了！灵鹤颤抖着扬起翅膀，然而当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时，大脑就好像被一分为二似的，就着劈砖的动作开始拉锯战。其结果就是，这一劈犹犹豫豫，漫不经心，力量涣散，砖块未见变化，反弹给灵鹤的刺痛却钻入骨髓，让他双腿发软，两眼发黑。他的翅膀似乎已经麻木了。他本想停手休息一会儿，但是这块砖要是多存在一秒钟，带给他的折磨就会多一秒钟。他一闭眼睛，心里大喊一声“速战速决！”，运起全身的心力聚集到这一劈上，以免顽强的砖块让他再多受一次苦。随着一声破碎的闷响，他知道自己已经如愿以偿了。但他并没有看那块被自己劈断的砖一眼，便立刻躺倒在地上，合上了眼睛。
身体果然是相通的。当翅膀承受的痛苦已经过载，便由双腿、双眼承担了。此时的他一动也不想动，静静地感觉到自己的翅膀恢复了知觉——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伴随着心跳，呼吸加重，血液流动，横冲直撞，每一根残缺的羽毛都在呼喊。后知后觉的灵鹤终于疼得叫出了声。他睁开眼睛检查自己的翅膀，上面沾满了砖屑，却比砖屑更加鲜红。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灵鹤恨自己，明明下定了决心每天训练，却没多久就开始懒惰了。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的某种东西被击碎了。力大武馆里的弟子们日复一日训练，原本就虎背熊腰的，练得落地扎根，不动如山，甚是恐怖。自己没有这些天资，唯一能够胜过他们的筹码，就是比他们努力。因此，当努力被“工作太忙”、“明天再说”这样的一个个借口取代时，最后得到的失望就让他更加难过。想像着自己的努力因为懒惰而终无所用，等到以后回首向来处，自己的一厢情愿只是可笑的游戏……这是一种如坠深渊的痛苦。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到底是谁在我身后挥着鞭子？灵鹤心中纷乱的声音响起，他的家人，他的朋友，武馆里的一切，还有他自己，千丝万缕，汇成一个扫地鹤的形象。但是仅仅如此吗？当别人笑着说出“扫地鹤”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好像注定了他不仅仅只应该扫地而已，而是含着一种期许，好像希望看到一个绝世高手从平凡、平静的生活中蹦出来，深不可测，气度不凡，武功高强……但是既然叫做“扫地鹤”，难道不就应该扫地吗？何来如此遥不可及的附加价值呢？
要是自己只管老老实实扫地，本来倒也可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鹤。但是矛盾之处就在于，一旦拿起了扫把，得了“扫地鹤”之名，就绝不能安分地扫地了。局外人会认你为高手，如果你露了馅，他们会大感失望，而你却又不能向他们解释“我从未说过自己厉害，都是你们自己传出来的……”越说越急，百口莫辩，多么虚伪！简简单单一个名号，让人想要清心寡欲，做回自己却不能，只能一辈子背着它。而对灵鹤来说，则会是一辈子的痛。
怪不得他听说过有“无欲无情”一说。原来“无欲”是要避免去招惹不必要的头衔，“无情”是对于已经挂在头上的名号，能置自己心中的遗憾于不顾，甚至丢掉脸面来抛弃。但是欲和情是万物之常理，灵鹤想不出能够抑制它们的方法。而且失去了感情，一只没有温度的鹤，会变成什么样……
他不敢在这条路上想下去，正因为他心里脆弱，命运才更不允许他回头。正如他现在从头到脚都在作痛，但最终还是要站起来才能有下一步。

五
2021.4.4
山下的小镇每天随着太阳苏醒，各式店铺肩挨着肩，有一家开了门，便很快连带着驱赶了四周白墙黑瓦的睡意。先是由馄饨，包子、面条等等早餐铺点起微冷清晨中的一点暖意，白色的水雾交织着飘散在整条街上，迷住了行路者的眼睛，却不用担心被怪罪。这条街上很快就展现出了百花齐放而平平常常的姿态：家人、朋友携手出行，无论是谁脸上都是眉开眼笑，总有聊不完的快乐；整日席地而坐，戴着圆框黑色墨镜的算命猪先生偷偷打量着路人——谁都知道他眼睛并不瞎，为了显出一点神秘感罢了；扭头一看，还有那头戴瓜皮帽，口中玩笑话不断的玩具店老板，他摆在最外面吸引顾客的四色玩具风车随着晨风的抵达欢快地飞转，静候着小朋友将它领回家。到时候会有一双天真可爱的眼睛盯住它久久不肯离开……嗯？
小朋友竟是我自己……灵鹤心里一阵波澜，突然感觉走起路都不自然了起来。好在当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身高鹤立猪群、鹤立羊群、鹤立鹅群的他居然被小风车吸引了目光。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对这些东西反倒是有些无感。不管是风车，玩偶，还是那种彩色螺旋状的棒棒糖——传说中应该是有层层的水果味的，但他只吃过一次，只是无聊的甜味，而且那样一大根棒棒糖，对精瘦的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没想到现在自己却又喜欢起来了。
不知不觉，灵鹤已经走到了他的目的地。两棵半大的桃树如旧，立于大门两侧，绿叶之间，与周围的黑白两色似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只要走进一些，黑白色褪出了框外，就看到褐色、绿色和粉色把这里围得仿佛与世隔绝，四下立刻安静下来，不再有街市上的热闹。“桃花间”三个字在牌匾上隐约可见，好像明知是不言而喻，却非要故意提点来者一番。灵鹤上前推开门——生活气息原来还藏在里头，聊天室，休息处，吃吃喝喝……正是茶楼，也只有茶楼才能包括的景象。
灵鹤来这里从来不和他人同行。这是他与自己相处的机会，意味着暂时不用注意别人的脸色，不用忙忙碌碌，可以空空地坐着。有时又能缩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别人，好好趁机一看这山下的世界，或任凭自己的脑袋胡思乱想。
想归想，然而要实现却总是很困难。比如像个小孩一样去拿风车……
灵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始执着于风车，这个想法让他非常头疼。既然如此，今天暂时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为好，不如就稍微睡一会儿……

“咣！”是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响声。总有些缺乏素质的家伙，灵鹤皱了皱眉头，他本不打算理会那震动的脚步声，但是除了脚步声之外，他所熟悉的倒茶、推桌，交谈的声音却同时消失了。前一秒他只是有些不习惯。是阵风猛然撞开了门？有人摔倒了吗？他实在是有些疲惫，于是尽力给自己寻找继续闭着眼睛的理由。然而当他顺着思路继续向下走动，却突然心跳加快，使他像被针刺了一样睁开眼——
强盗！
整座茶楼发出一声惊呼，灵鹤被那明晃晃大刀发出的耀眼白光吓得突然被镇住，好像他只要一动，那把刀就会劈到自己身上一样。体形如山的强盗黑猩猩站在大厅中，一下子显得里面的空间有些拥挤。他得意地露出自己几颗令人胆寒的大牙，仿佛光靠它们就能置众人于死地。当他举起大刀时，在座的无不下意识缩起了脖子，保护起这一脆弱部位。灵鹤明白，与那样一只黑猩猩比较，自己全身都是脆弱部位，无论怎样蜷缩躲藏都无济于事。但他还是缩了缩长脖子。他还是害怕的，他害怕自己要是不显得如此，会被马上当成靶子，就算不是大刀，对方也有力大无比的手臂和双腿，就连脑袋也如金钟罩班坚硬，无论怎样收拾他都可以。灵鹤虽然练过，毕竟也是业余的。他从未如此希望过自己能够长得矮一些。
强盗对眼前的这一幕很满意。缩脖子，哈哈哈，你们总是只会缩脖子，真没有意思啊……
……然而这次是例外。
与强盗黑猩猩相比，那条绿色的小蛇简直是小得可怜，灵鹤发现她居然戴着两朵粉红色的小花——还是个小姑娘？他惊讶地张了张嘴。她不害怕当然不是因为没有脖子可缩（），相反她正悄悄地朝黑猩猩脚下游去，好像有备而来。而这个自鸣得意的强盗正准备动手搜刮财物，根本没有看到她。灵鹤焦躁地抬起脚，又放下，全身都催着他有所行动，但是无处下手。她到底想做什么？这一瞬间灵鹤的脑袋里划过了各种可能。她想和他讲道理吗，这可能吗？难道她准备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她知道怎样引救兵？无论如何，千万别波及到我……
然而小蛇的下一步动作是他怎样都想像不到的。她先是将自己的前身立起——也许她是毒蛇，咬一口就能把他制服了。这是灵鹤的最后一个想法。然而她随后又把身子压低，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就像一根弹簧一样一跃而起，直至与黑猩猩的大脸盘等高。接着是“啪”的一声清脆的抽击，这强盗的脸上马上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印痕。在他的怒吼声中，整栋楼都摇摇欲坠。
灵鹤惊呆了。他感觉危险正在向他靠近，于是他站了起来，准备随时溜走。然而事情的失控只是一瞬间的事。一张桌子被狂暴的大刀瞬间拦腰劈断，黑猩猩气得毛发上指，显然是无法忍受如此的羞辱。他跺脚，捶地，胡劈乱砍，想将她一刀两断。挥舞的刀刃离灵鹤的桌子如此之近，封死了他的退路。小蛇也意识到自己的攻击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伤害，反而激怒了他，这下便慌了神。她如法炮制，飞腾上天又抽了他一个嘴巴，但是起招草率，更加收效甚微。捡回一命的顾客们此时已经退避三舍，并未看清形势，已经兴奋得开始鼓掌叫好。
只剩下灵鹤还被困于乱局之中，他的处境十分尴尬。小蛇的攻击虽然伤害不大，却引得黑猩猩后退两步，向灵鹤靠近。准确地说，是向他撞来！
正是这一刻，灵鹤抛掉了所有杂念，包括恐惧，只剩下回响……
“老鹤，接住了！”
水牛师傅向灵鹤扔来一个沙袋，那大小差不多跟他身子一样，里面可是满满的沙子啊。但是灵鹤已经驾轻就熟，他不需要等沙袋落地，自己再慢慢地将它拖走，而是侧身势欲将它接住，实际上却任由其动力划过翼尖，自己只轻轻一推，便能让它落到自己需要的位置去……
是的，只是个沙袋罢了。灵鹤凭借肌肉记忆，面对向他冲来的庞然大物，行云流水一个接化，把他按在了桌子上。这一回桌子竟然扛住了冲击，忽地弹了一下，灵鹤翅膀奋力一震，仍将他死死按住。然而此时他的恐惧又涌了回来。他发现自己成为了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包括那条小蛇，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就像自己刚刚看着她出击一样。
这下他真的又开始怕了。刚刚自己只是借了他的惯性才占得一点小小的优势，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随时可以把自己掀翻，自己只会吃亏！于是他连忙扑扇翅膀跳开。没想到黑猩猩反应很快，趴在桌子上向后一蹬，擦了灵鹤的翅膀一下。
嘶——虽然灵鹤的后撤化去了些这一脚的力度，但是刚好前些天灵鹤练劈砖太狠了，被踢中了还是疼得要命。
“你没事吧？”她的头朝灵鹤凑了凑。自己有伤被她看出来了？灵鹤连忙摇了摇头。
“没……没事。”
太尴尬了，灵鹤现在已经不好意思埋头逃跑，但是他们待在这里又像两个不自量力而爱出头的家伙一样，面对着尚未起身的强盗却束手无策。他与小蛇四目相对，都像是在等对方想出什么对策。
“小心刀！”
灵鹤一个激灵跳开，自己原先脚下的地板已经成了一个大窟窿。黑猩猩把目标转移成我了？他那一刀估计又是奔着把我劈死来的。灵鹤没有看到他扭曲的表情，极尽嚣张的黑色长毛，却已经完全想像出来了。面对性命的威胁，灵鹤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右爪落地尚未站稳，便不顾一切闭上眼睛起了一脚。他感觉自己踢中了什么东西。然而随后着地的左腿竟然打了滑，让他狼狈地扑到在了地上。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认为自己这回死定了。万念俱灰。他腿软得不再能站起来，只有闭着眼睛等待那一刀挥下来。
那是他这辈子最煎熬痛苦的时刻，却也是最期待的时刻——从他落地的第一秒开始，这种期待慢慢地在他脑袋里有了火花。他等待着的致命一击迟迟没有到来，时间越长，希望的火花跳动地越是强烈。他感受到了心中的这份热烈，仿佛光靠它就能把强盗逼退一样。
我成功了？
是的，最后灵鹤翻身睁开眼睛的时候，强盗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看到围观的群众慢慢围到了他身边，看到那条小蛇带着喜悦和一丝嘲笑向他游来，看到自己脚边差点害死自己的一滩茶水，还有自己指尖的一丝血迹——想必刚刚那一脚踢中了他某个极脆弱的部位。这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大声为自己的成功欢呼。只不过身边的人太多了，想归想，他只能露出一个高兴却略带痛苦的微笑，以示他只有自己明白的那种特殊的快感。

六
2021.4.11
我的努力值得吗？
我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因为如此，我曾无比渴望出手的机会，仅仅一次，只需要一次胜利，我就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了。而现在我如愿以偿了，我打败了那个体型数倍于自己的强盗，但我寻找的那个答案仍然没有出现。
我无法制止自己无数次回想那一天，打斗的画面一张张定格，翻动。我仔细地研究着。那灵光一现的一脚，到底踢到了哪里？我试着把自己放在路人视角上，那个慌张后退却不忘带走烟斗的大叔，那个紧紧护住孩子的大妈，还有我身边的小蛇。他们到底看到了怎样的我？勇敢吗？畏缩吗？干脆吗？狼狈吗？厉害吗？还是运气好？……
于是我觉得自己需要第二次机会。然而那又如何？那证明不了什么，我还会需要第三次机会，第四次机会……如果答案是否呢？那我的炽热一定会在某一次战斗中因为自己矛盾的表现欲熄灭。我将还是一个瘦高的，长翅膀的，可笑的家伙。
这似乎是注定的结局，如同雨滴无论在空中怎样被风吹得飞扬，最终仍会落到地上一样。但我肯定答案绝没有到此为止。落到地面上的水也可以崩腾，可以沐雨阳光在空中与山巅比肩。但是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那么我暂时只能如此盲目地迎向下一个挑战了，也许就在几天之后呢……

七
2021.4.17
我的斗笠被打翻，在白色的烟雨中失去生气，与泥泞的地面融为一体。那一脚把竹条踩乱、踩碎，根根的散开，锋芒毕露的怒火被雨滴浇灭。
有的时候我笑自己内心太脆弱了，竟然会受困于自己梦境的窠臼，与自己脑海里生出的想法打得不可开交，束缚自己的自由，让自己魂不守舍地睡去，第二天精神焕发地醒来，又嘲笑昨天的自己。我的胡思乱想多得简直可以拿出来写文章了。我不知道有哪位大侠会像我这样焦虑，这种“心理弱点”可能就是我的一大绊脚石。不过，现在也没有别人认识过这样的一个焦虑的我，不是吗？别人不了解我，我亦不了解别人——那些威震四方的英雄人物是不是也有复杂的内心世界？他们会有犹豫彷徨，不堪一击的时候吗？
我有时候也能说服自己，这正是他们——还有我自己——与“战斗机器”的区别之处。可是这个世界只认强弱，不认是否有心。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在战斗中获胜就是“有心”——他们于战胜之道而言“有心”，未曾用过心去真正热爱，却能一步登天。而真正充满热爱的怀着炽烈之火到来，却被倾盆大雨浇湿浇灭，还被贬为“无心”。这个世界只想教我成为一个战斗机器，如果我还想做一只温暖自己又温暖他人的鹤，就要冒着这样被流水洗刷的风险……

八
2021.5.3
茶楼里的那次意外事件把我推上了现实生活的擂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先前对此事的回溯、研究终于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大概是我发现自己先前所想像的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以及它们可能带给我的折磨在现实中并不存在，自己实在是多虑了。时间一长，剩下的还有一点小激动罢了。那时的我是一个内心或精彩，或荒唐的不起眼的普通人。身份对我来说是一种禁锢，只能自己精彩积压于心，在脑海里绽放这无数次被禁锢的烟花。然而在那一刻，我在乏味磨人的生活中找到了一颗火星的自信，烟花真的在我心里点燃了。
我仍然时时回想起此事。而每次回想，便要想起那条蛇。回想的次数多了，我总有一种认识她很久的感觉，可实际上我们只相见了五分钟。我很好奇她是否跟我一样，虽然力不从心，但是因为遇到了这个机会，心里勇气的烟花也绽放出来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她，可惜我终究没有机会和她再见面，甚至对她一无所知。
怎么会这样呢？你们真的有并肩作战过吗？也许我又多虑了。虽然这段经历于我而言一生也无法忘记，但是对她来说可能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她只当作自己不小心闯了个祸，除了今后让她谨慎些外，对她没有什么别的影响。还有在场的围观者，他们看这件事，就像夜空中的一点光，深藏于茫茫星海中，留不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唯独我看见了它，告诉别人天空中有一颗明明天火，日夜照耀，别人便觉得这是夸大其词，华而不当。这抹亮色只在我眼中，我又如何向别人解释？别人只觉得是我做了梦，我在这之中恍然若失，便真的成了一场梦。
身上沐浴着和煦的阳光，眼前却看到倾盆大雨，这就与活在梦中无异。原来是我自己遮住了眼睛，无视了咫尺之内的胜景；只看到远方的花海，却把身边的几点花色当作黯淡的荒芜，只想到夜空之外的微光，却忽视了目之所及的一颗星。何必在意别人是否觉得亮呢，它已经将我点燃，难道这还不够吗？

然而我身边能回答的“足够了”的又有多少？他们都是武馆的弟子，这就是说他们永远不能说满足，否则就是不求上进。他们天天断砖，扎马步，拉扯着自己的身体肌肉争取那微小却至关重要的进步；他们调整自己的气息，苦思冥想，武馆里充满了坚定而躁动的呼吸。所有人都想做尽天下的善事，将自己的心力登峰造极，弘扬大道。但是他们的心容得下这样的大志吗？当力量达到巅峰，恶念就会浮出水面。财富、权力、美色的欲望不可能没有在他们心里酝酿。他们无限精进自己的目的也很难用大道来说明。世界又容得下这样的大志吗？这片方寸土地上的强者不断涌现，拥挤不堪，结果如同天崩地裂，山峦耸起，海啸翻卷，让他们迎接不暇，自身难保，在不断收缩的生存空间中，谁会顾及自己梦想中的“大道”呢？
我虽然和他们在同一片屋檐下，但是终究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而我寻找的所谓“自信”正把我推向了他们所处的这种危险境地，现在把脚爪收回还来得及。我曾听闻水牛师傅在武馆里讲说“心力”，之前感觉获益匪浅；努力了一段时间无所收获后，我对它有了一分的怀疑；发现自己郁闷日久而积，与武馆中的生气感觉相隔千里时，我对它更有了几分的怀疑。身处激流漩涡中时，眼前往往是迷茫的；现在抽身出来之后，我便很快豁然开朗。勇者身处险境，奋力搏杀以求一夕安寝，“力”日渐增长，“心”从何来？巨树顶天而立，却忘记了花草的纯真；大鹏振翅而飞，却忘记了大地的亲切。埋头行路，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的。
及行迷之未远，尚可复寻前路。我也该从梦中醒来了。

九
2021.5.16
今天早些时候武馆里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灵鹤只是大概知道，他们都是水牛师傅的徒弟，出师之后各奔东西，今天约好重回故地，在此相聚。灵鹤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之中有不少厉害的人物。实力稍差一点的在这种聚会中可能都不敢露面。
灵鹤这一天只能在旁边偷偷地反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直到夕阳西下，众人散去的时候，他才现身开始打扫工作。今天来的人毕竟多，武馆里多了点碎纸之类的垃圾，还有很多不明污渍。他费了不少时间跟它们做斗争，等到完工的时候，他抬头看到月上枝头，路旁的灯火也渐渐地消失在月色中。时间已经比平常晚了很多，灵鹤有些犹豫，但是觉得俯卧撑之类的日常训练还是应当做的；回到住处会滋生自己的懒惰，还是在武馆里训练完再回去好。
做完拉伸之后，他感觉困意袭来，于是一边自己说服着自己，一边俯下身去做俯卧撑。他陷入思想斗争的时候总是非常投入，好像是思维控制了七窍六腑，浑然不自知，甚至没有听见练功房的门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轻轻地想进来，却发现练功房内也有一个同样瘦高的身影——只不过是趴在地上的。
“嗯？”
灵鹤回过神来，扭头看见了来者。不知是谁发出了这表示吃惊的一声。灵鹤反应很快，立刻跳了起来，一把揽来了身边的扫帚。是谁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灵鹤尴尬地立在原地，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看着那个身影向他靠近。借着清朗的月光，来者的全貌在他眼前显现出来：跟他一样的四根脚趾，长腿，细脖子，高挑的身材，黑白羽毛，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他头上并没有斗笠，却有一抹画龙点睛般的亮红为冠。敢情是遇到了另一位鹤兄！
“你是……？”
“啊，我是这里扫地的。”灵鹤回答的时候，心里默默感叹他的声音竟然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他的声音洗尽了稚嫩，成熟而优雅。
“你刚刚是在做俯卧撑吗？”他好奇地向前探了探长脖子，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微笑。
灵鹤意识到自己现在气喘吁吁，看来是没法掩盖的。他之所以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训练，就是为了不愿让别人发现，离质疑和嘲讽远些，哪里知道半夜也会有访客呢。“就……运动一下嘛。你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吗？”
“哦，我有东西不见了，回来找找。”
“我刚刚把这里打扫过一遍了，好像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你丢的是什么？”
“一个比较小的挂件。我今天在靠墙的大武器架那里站了一段时间，挂件一定丢在那儿了。你有检查过那里吗？”
“啊，我的确没有看过。没事，我帮你找找。”

平时灵鹤一定是不会去动那个大武器架的，它上面插放着好几把长兵器，挪动它要费不少力气。然而今天灵鹤碰见了这样一位和他长得差不多的鹤兄，帮忙之心急切，把兵器一把把取下来太费时间了，他选择直接拎住武器架的一个角拉动它。只拉动了几根脚趾的宽度，他便隐约在它与墙的缝隙中看到了一点反射光，伸腿一钩便取了出来，果然是一个小挂件。
“对对，正是我的，谢谢你啊。”对方接过挂件之后，欣喜地将它收了起来，还捏着口袋检查了数次。
“抬腿之劳而已。”灵鹤说着，用脚把武器架推回了原处，靠在墙上发出了一声撞击声。“这么晚来找这个挂件，它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听到灵鹤这么问，他的笑容似乎收了收，顿了一下，“没有，只是比较贵，丢了实在不放心，不如快点找回来。”
“哦……”灵鹤之前还以为通过这个挂件能对他有所了解，听他这么说，感觉有点小失望。
“那……能问下你的名字吗？”
“清风。”
“哇，清风……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清风’？”
“什么？”
“那是‘轻风泛春柳’？”
“什么？……不是不是，是青色的青，山峰的峰。青峰。”他用翅膀比划着写出自己的名字。
好奇怪，灵鹤听他自我介绍的时候，马上认定了“清风”这两个字适合他。但他明明头顶一抹红，而叫“青”峰……
“我叫灵鹤。真是好久没有看见和我一样的鹤了。”他扬了扬翅膀以显示他们的相同。
而青峰兄没有接话，而是用翅膀好奇地动了动灵鹤的斗笠。随后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把关老爷的大长刀往地上一立。那杆刀非常重，戳在地上发出“铛”的沉稳声响，刀身微微一震，马上屹立不动，稳如泰山。
“灵鹤……你的力气不小嘛，这种大武器架你都能移得动。你真的是扫地的？我觉得你是在偷偷练功吧。你应该知道我今天回来追忆过去的，我也是水牛师傅的徒弟……”
“什么叫‘也’是？我只是扫地的。”
灵鹤对这样的说法很是敏感。他看到青峰脸上露出了师兄型的坏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吗？”青峰提起刀向前走了一步，灵鹤大吃一惊，下意识退了一步。青峰的眼神与他刚来时的完全不一样，似乎是将灵鹤的上上下下都看穿了之后，便不再像刚刚那样收敛。灵鹤眼睛盯住了刀上刻的威风凛凛的青龙之首。只见它在青峰身边上下盘旋不久，突然从他身后回转而来，呼啸着朝他的腰部横扫而来！灵鹤瞬间张开翅膀一扑，借风把自己向后一甩，刀锋以龙吟之势从他面前划过，并未触及他分毫，于是返回青峰身边盘踞起来。
“躲得这么快，你还说你没有练功？”青峰拎着刀，俨然是一个威严的鹤将军。

他本应该找到东西就走的，却突然开始对我动刀，一定要逼出我正在练功的事实……灵鹤非常不解。他看到对方把刀柄一沉，又挺身朝他捅来；出击的时候浑身箭羽四射，掩盖了鹤的形体，抖出排山倒海之力，万箭齐发之势，在处于守势的灵鹤面前如同翻腾的雨云，一击千里将他吞没，刀身上的龙头此时竟显得毫无生气。幸好灵鹤一直只盯着它的动向。他太了解自己了，因此对他的弱点也不是一无所知，那就是鹤天生的身体轻、重心高，即使乌云堆积得再厚，也只不过是雾气罢了，一击即溃。他侧身闪过龙头之后，下意识地攀住了刀柄，而且粘连得很死。这好像出乎对方的意料，但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马上进步以稳住重心。然而灵鹤这时候已经快了一步，放弃在关刀上的枪斗，迅速往他的长脚杆上撩了一把，意图在他立足未稳时，借助大刀的惯性将他掀翻。
然而青峰的脚步比他想像的稳多了，即便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自己也没有占到多大的便宜。他几乎是把对方的脚搬起来的。于是之后的连续补招也随之松散，本应乘势追击将他放倒的，却来了不轻不重的几下将对手推了出去，故意给他留喘息之机似的。
“有的时候你会觉得形势大好，”青峰把刀立住，说，“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比如你虽然成功推到了我，但是按现在这个距离，下一步我要劈你简直易如反掌。”
反正你挥着大关刀，而我赤手空拳，你想怎么说都行。灵鹤心里不爽。但是青峰的功夫确实不凡，经验丰富，就算都赤手空拳，自己也很难赢的。灵鹤只好点了点头，静听下文。
“刚刚那几招很漂亮，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想象力。”青峰本来是在以前辈的口气说话的。但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羡慕和向往。那种眼神是灵鹤做梦也未曾相过能得到的，心中一阵激动的涟漪。然而青峰马上又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可惜你这样是得不到他们的认可的。”
“他们？”
“那些考官。你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吗？”青峰说，“力量，速度，当然还有一定的技巧，但是……”他突然把关刀甩向了空中，等它在空中悬停着飞转了几圈之后，他伸出翅膀将它接住。没想到关刀接触到他翅膀的时候突然滑了一下，青峰抬腿一抵才稳住了它，没有让它落地。“他们想看的是这个，而不是你那种——我不是说你打得不好——他们会认为这是拖泥带水。”说完，他背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把关刀放回了原处。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难道武功还有正不正确的说法吗？”
“的确没有，但在考官眼里就是有。”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是，没错。”青峰非常肯定地说着灵鹤完全理解不了的话。
“那我为什么要让那些考官喜欢呢？”
这回轮到青峰大惑不解了。“为什么？不通过那些考官，哪里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呢？”
“出人头地？”
“是啊，难道你不想吗？”
想啊。灵鹤的潜意识如是说。换作以前，灵鹤可能就抓住这个机会，将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至脑后，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但是现在的他不会轻易这样说的，他还想听听后文。
“成为朝廷的一员，到达鹤生巅峰；不然的话，凭借这样的资本找个好点的工作嘛，也不用再扫地了。”
“然后呢？”
“过上美好的生活啊。”
“我就是问这个。这样的意义是什么？”
这句话好像让青峰有些恼火。“你不如去问问太阳东升西落的意义是什么。我是看在你我都是鹤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些的。我想你也知道，我们鹤在身材上有天生的劣势。但是他们喜欢的是高大伟岸，你懂的，这叫‘将帅之才’。我花了不少心思才够到了这条要求。不过还有第二点，可能是因为我头上有这个。”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丹顶。“算我运气好，考官们都喜欢这个，它给我加了不少分。”
灵鹤稳了稳自己的斗笠，仍然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还要会写策论，懂兵书，知礼仪……这些事情没说我没提醒你。”
“好的。”
“还有考试的规矩，要找师傅多了解……”
“好。”
这算敷衍吗？灵鹤自己也不清楚。但是青峰明显察觉到了灵鹤的不感兴趣，眼神里突然失去了光，闭上了嘴，于是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灵鹤感到有些愧疚，感觉自己辜负了对方的一片好意，这种态度也许让他伤心了，甚至让他感觉自己在贬低他，让他成为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世俗小丑。但是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他口中的生活并非他向往的生活，那种生活缺了点什么。也许青峰也觉得缺了点什么，只不过他仍然选择了这条路，而灵鹤仍然在徘徊。他们两个都是鹤，但是终究是不同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青峰恢复了他来时带着的那种笑容：“我明白了。”灵鹤没来得及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青峰又说，“我走了，你继续加油……一定要加油。”
“好，希望我以后也想你一样。”
“哈哈哈，”青峰突然笑了，“其实……倒也不必。”
青峰飞走的时候静悄悄的，好像他从未来过一样。灵鹤面对着空荡荡的练功房，感觉这是场梦似的。但是有一件事能证明这是现实：青峰半夜来寻的那个挂件，竟然又被他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灵鹤发现的时候，青峰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是来寻东西的，找到之后怎么可能空手而归？他也许的确找回了什么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