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沉戬】熏风南来

32
习惯也是很好的开端，毕竟这世上有很多事，就怕“习惯”二字。
尤其是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之后，一旦见不到了，就会空虚得可怕。
杨戬的咳嗽和口罩一起伴随了他整个冬天。到了寒假前夕，同办公室的老师都跟他开玩笑说，已经忘记他到底长的什么样子了。杨戬裹在轻厚且宽松的羽绒服里，眼镜和口罩加起来，把他大半张脸都盖住了，只有一点笑意从他眼角眉梢轻轻流露出来，似水那般柔软清透。
放寒假那天提前放学，沉香特地跑到高一教学楼三楼办公室外面去等杨戬。寒假期间他的父母都会从外地回家过年，因此他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这就意味着他会有整整一个月时间都见不到杨老师——除非杨老师来家访。
然而，跨年级家访在初中还有可能，高三基本连想都不用想。所以沉香更加依依不舍，非得过来见杨戬一面，把他送到公交车站才罢休。
不过虽然很久没近距离见过面，而且间或还能听见咳嗽，但从精气神来看，杨老师的状态还不算太差。沉香稍微放了一点心，非和杨老师凑在一块一起去车站，还美其名曰“放寒假了不感冒一次不圆满”，要求杨戬把感冒传染给他，这样杨戬就能好了。
效率最高的方法是亲一口。沉香偷偷想。隔着口罩可能也行，试试就知道。
但杨戬显然不可能理会他这种另类要求，对他充耳不闻，沿途问了问他的期末考试成绩，话音嘶哑，听着都嗓子疼。沉香暗暗叹气，看来自己这么久以来给杨戬熬的梨水起码有二十斤，却仿佛并没派上什么用场。
令人挫败。
学校西门外就是公交车站。一路从教学楼走过去，是大片的绿茵和操场，还有那条全校公认的情侣小道。沉香故意想绕点远路，就往情侣小道上面蹭，没想到本学期最后一天，太多情侣都在依依不舍，成双成对的都在情侣小道附近徘徊。沉香厚不下这个脸皮，只好循规蹈矩，走最正常的那条大路。
两旁多得是篮球场。熙熙攘攘回家的人群之外，还有男生在打篮球，女生在尖叫。但这一切都仿佛距离他们很是遥远，他们周遭就只有彼此，漫步在水泥大道上，西北风一浪一浪席卷而来，扬起了杨老师的黑色长围巾。
轻飘飘扑在沉香脸上，一瞬间，像一只蝴蝶掠过，捎来熟悉的气味。
每个人都有他特殊的味道。而杨老师，大概是松间雨露的清香。
“杨小舅舅！”
946路公交车门打开，等在车站的乘客排队上车。杨戬排在队尾，忽听沉香叫他，诧异地回了头。
“寒假，”大外甥支支吾吾又含羞带臊，“寒假快乐。”
直把杨戬给听笑了。
他也冲沉香挥了一下手。周围环境吵闹，他声嘶力竭道：“认真复习，物理来问我。”
车门关上。车开走了。
沉香突然想到电视剧里依萍追火车的情节，感觉有点好笑。如果他去追公交车，杨老师一定会罚他做1000道物理题不带停。
天阴欲雪，寒风萧瑟。
但无论如何，快过年了。他又可以长大一岁，离杨戬更近一些。
多好。

33
如果要让沉香在寒暑假之间做出选择，他不需要任何犹豫，也不会说什么我全都要，势必只会选择暑假。
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出在他的爹妈身上。
他的父亲刘彦昌，家里三代贫农，本名刘玺，后来似乎因为年轻时运气太差，在其父的坚持下不得不改了个名字。在那之后，他终于成功脱单，认识了杨婵，闪婚。
他的母亲杨婵，祖上是本地名门望族，但由于家族太过于庞大，从明清时期就开始分化，到了20世纪，有许多旁支都已经杳无音讯，距离她家最近的杨姓家族就只剩下杨天佑了。但正所谓同人不同命，杨天佑那一支还残存着些许显贵的样子，杨婵这一支却家底尽毁，平平无奇，祖上唯一代代相传未曾懈怠的，就是本家那套陈腐又严苛的家规，从衣食住行到举止言谈都有规矩就不说了，连女性思想都企图束缚，这就导致杨婵从小被按照豪门小姐的规格养大，脑子里却装满了潮流逆反思想，巴不得上天和太阳肩并肩。沉香猜测，与刘彦昌的一见钟情和闪婚，以及她的西藏支教，或许都是她对抗家族规则的手段。
关于杨婵的家族，还有一个值得拿出来说两句的，可能就是有个名叫张百忍的远房亲戚。张百忍是众所周知的富豪，我国芯片行业领头人。但这种亲戚当然高攀不上，杨婵他们一家子心里也都拎得清，只有偶尔亲近的家人之间开玩笑时，会当谈资说起。
杨婵十八岁生日那天，曾经被家人打扮成大小姐的模样，在本市最昂贵最豪华的花园式酒店举行成人礼。杨天佑也在邀请名单之中，但当天来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大老板张百忍。张老板一掷千金就不说了，身边还带了两个小男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据说八岁的那个是张百忍的小儿子，六岁那个则是杨天佑和张百忍的妹妹张云华所生，不知怎的被张百忍当成亲生儿子一样，贴身带在身边养。
那天杨婵基本上全程都在忙忙碌碌，没什么多余的时间去打量这几位远房亲戚，只在匆匆一瞥之间，记得六岁的表弟长相比一般小孩要精致得多，而八岁的那个和他出双入对半步不离，比亲兄弟还像亲兄弟。张老板带着两个孩子过来溜了一圈，送完礼就走了，但多嘴多舌又爱攀比的亲戚们依然跟吃了几百斤柠檬一样，把人张老板和两个孩子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全都酸了一遍，有的还恶意揣测说张老板明显更照顾杨天佑的儿子，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
杨婵就是在这种家族环境下长大的。父母都希望她大学毕业后能光宗耀祖，嫁个像张老板那样的土豪，老一点没事，有钱有面子就行。杨婵前脚答应，后脚遇到了世代贫农刘彦昌，就立刻恋爱退学私奔领证生娃一条龙完事了，差点把父母气得厥过去。

严格来说，结婚十多年，沉香父母的感情不是没有，就是被时间越冲越淡。刘彦昌思想相对保守，杨婵却大胆跳脱，她觉得夫妻俩就是得保持一点距离感，于是二话不说跑到了西藏。刘彦昌怒骂这距离感也太TMD远了，却在拨通杨婵电话的瞬间轻声细语起来，问她有没有带够衣服，需不需要给她寄点新衣服过去。
杨婵是这种说走就走的脾气，刘彦昌一个人在家带娃，带到小学四年级，想想自己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房子真是太难了，又看沉香因为母亲从小不在身边所以特别懂事，会照顾自己，于是给沉香安排了住宿，也把行李箱一拎飞往北京，做了甩手掌柜。
不得不说，做甩手掌柜真的很爽。刘彦昌从此欲罢不能，沉香也就彻底沦为留守儿童。
好在留守儿童没做多少年，他就变成了留守少年，所以还不算太惨。更好在留守少年也没做太久，就遇到了杨老师。杨老师不但包吃包住，还包教育，包陪聊天，陪看电影，简直比千里之外的爹妈还亲一百倍。
沉香想到这里，在床上翻了个身，叹出了大年初一的第八口气。
“叹气叹气，大年初一就叹气，”刘彦昌表示不满，“一天到晚拿个手机，手机上有什么？有朵花？”
“花怕是没有，但指不定有你未来儿媳妇，”杨婵抱着瓜果盒飘过，“是吧儿砸？”
儿媳妇这称呼不错，沉香嘿嘿笑了两声，又打开微信刷了一遍。还是没有杨老师的信息。虽说按照沉香对杨戬的了解，他这个点八成正在睡午觉，也不知道他空调开了没有，毯子盖了没有，会不会冷。
“有朵花还好点，要是早恋，看我不打死你。”刘彦昌说，“才几岁就给我找儿媳妇？我告诉你啊我不急，你也别急。”
正说着话，门铃突然响了。沉香直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心说难道真是杨老师来家访？结果一开门，是邻居来拜年。
沉香在失望之余，又想到，杨老师今天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给他拜年呢？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早，明明说好一起看春晚，结果他只看了半小时，很可能连拜年红包都抢不到。而且以杨老师的生活自理能力，很难说他到底会不会做年夜饭，会不会包馄饨吃啊，总不会大年夜还在吃外卖吧？
综上所述——好想和杨老师一起过年啊！
沉香又往床上一滚，打开手机翻相册。前段时间偷拍的杨老师，就是为现在准备的。
“又在看什么东西——”
突然手机被人一把抢走。刘彦昌往屏幕上瞥了一眼：“这个？就是我未来儿媳妇？”居然还一点不生气，笑了起来，“杨婵杨婵，你快来看看你未来儿媳妇。”
但是沉香很生气，蹦过去抢。刘彦昌又闪又躲，终于在被沉香得手之前给杨婵看到一眼。杨婵吓得直接瓜子都掉地上了：“啊这，好漂亮的小姑娘，怪不得儿砸要恋爱了诶~”
沉香：“？？？”连忙抢过来一看，恰恰是之前敖春叫他偷拍的那张小玉的照片救了他。
怎么说呢，阴差阳错，有得有失。沉香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挺希望父母能发现他喜欢的人其实是杨老师，一鼓作气解决这个问题，此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和杨戬在一起了。
但似乎连上天都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沉香悻悻然收回了手机，应付完杨婵好奇的提问，自己把房门一关，闷头睡觉。
大不了，现在可以和杨老师做同一件事。

34
高一那年春节，杨戬的确曾经作为初中部老师代表，来沉香家里做过跨年级家访。
不过，也就那么一次而已。
回想当初，沉香还百般不乐意，总觉得杨老师冬天身体尤其不好，还为了他们这群熊学生到处跑，有些家长还特别不识相，放杨老师的鸽子，杨老师就得顶着寒风跑两趟。
因此沉香在学生当中，绝对算是超乖的，约好的那天一大早就起床把自己和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要督促爹妈都打扮打扮，被杨婵嘲讽是家访又不是相亲。沉香心里忐忑，看时间估摸着杨老师快到楼下了，赶紧把空调温度调高，又被刘彦昌骂开得太热。
于是杨老师来的时候，就看到外甥正在挨批。真实丢人现眼。
好在杨老师来了以后，刘彦昌也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责备儿子，恭敬礼貌地请老师坐了，喊了一嗓子叫杨婵倒杯水来。杨婵这次响应很快，端着水杯从厨房出来，笑着打招呼说：“杨老师，我们以前见过，不过那时候你年纪小，可能不记得了。”同时感叹这表弟确实长得好看，从小到大都是万里挑一的惊艳相貌，就算现在戴着口罩，光看他眼睛也知道是个美人。
杨戬被她看得有点窘迫，接过水杯道了声谢。
“我记得，”他回答，“那天表姐很漂亮。”
卧槽！！！被大帅哥当面表扬，而且还因为嗓子发炎而细声细气的，杨婵心都飞了。
刘彦昌清了清嗓子，总算把杨婵的魂喊了回来。于是一家三口和等待审问一般，一起坐到了杨老师对面，状似十分矜持。只是沉香被挤得慌，眼巴巴望着杨老师边上的空位，又看看杨老师。杨老师多通透一人，立刻明白沉香在想什么，就准备配合一下，谁知刘彦昌突然说：“杨老师咱俩挤挤？”边说边蹭过去了。
沉香：“……”爹啊，你到底为什么要坑儿子？
既然如此就没办法了。杨戬取出打印的成绩单和各种资料摆在桌面上，开始说正事。
“在初中部的成绩总体是呈上升趋势的，基础是有的，就是不太扎实，到了高中还得继续努力才能跟上大部队。”杨戬拿红笔在成绩单上划拉，“我从高一班主任那里拿到了沉香本学期的月考、期中和期末考试成绩单和答卷，大概做了一点分析。沉香对数字的敏感度很高，语言能力也不差，就是对英语好像不太感兴趣。”
刘彦昌边听边觉得有点惊悚：“杨老师，你还拿沉香的答卷来看啊？每个学生的答卷都得看？那岂不是很辛苦吗？”
杨戬笑了一下，否认道：“并不是每个人的都看，重点学生才看。”
言外之意，沉香就是重点学生了。杨婵忍不住插嘴问：“是重点帮扶，还是重点培养啊？”
沉香嘚瑟地暗想，这根本是来自杨小舅舅的重点关注好不。
“重点关注。”然而杨戬承认得坦坦荡荡，“关注我外甥。”
沉香：“！！！”心灵暴击，妈妈他撩我。
杨婵听了也很高兴，心说果然和老师之间有层亲戚关系还是不错的，不管是不是薄如蝉翼，总还是和对待普通学生不一样。于是给刘彦昌使了个眼色，刘彦昌点点头，往裤袋上拍了拍，示意放心吧，都准备好了。

而浑身冒着粉色泡泡和沉迷分析成绩的杨戬，并没发现他们夫妇的隐秘动作。家访继续。
“高二开学就要分文理科了，到时候沉香学哪个好一点？”刘彦昌还是更关心分科问题，“我看他现在文科不怎么样，理科也很一般……要不再留一级算了，真愁人。”
“爸！”
沉香气得叫爹，在别人面前丢人不要紧，别在杨老师面前这么说啊！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茶盘，上面摆满了杯具。
“现在学校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允许留级，”还是杨戬好言好语地解释，“而且沉香现在的成绩还够不上留级的资格。另外，从他这几年的成绩波动来看，我个人建议他学理，不过最后肯定还是尊重他自己的想法。”
刘彦昌叹气：“现在这个年纪，就算有想法也不成熟。”抬头对沉香说，“就听杨老师的，听见没？”
沉香点头点得可猛。
“小破孩子，”杨婵小声吐槽，“平时你爸说话你怎么不听呢？”
那能一样吗？沉香腹诽。最起码，我爸他可没尽到别人爸那样的责任，那我不听他的不也很正常。
接着杨戬又给他们介绍了高中现在的新政策，以及将来高考可能的改革思路，仔仔细细说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沉香时而看看杨老师，时而看看他递过来的打印件，眼神飘到杨婵给他倒的那杯水上，插了个空提醒他喝点水。杨老师经他一说才觉得嗓子火烧火燎，趁刘彦昌和杨婵在研究文件，稍微喝了点缓缓，再给他们详细解释有疑问的地方。
家访进行到最后，所有正经事告一段落，气氛基本上就进入轻松的闲聊状态。杨婵身为女性，神经却很大条，对儿子的学习并没什么特别的关注，只拜托杨戬在学校的时候多看着他，别让他结交不良少年。沉香心说那说的不就是敖春吗，可惜杨老师不但不阻止，还和敖春丁香处得不错。
而刘彦昌为人就比较龟毛了，特别说到早恋这块，义愤填膺地举例说明了他的所见所闻，最后证明“早恋使人崩坏”。杨戬跟他说其实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早恋，而且早恋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甚至并非有害无利，但刘彦昌就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最后连杨婵都有点看不下去，问他都是从哪知道的这些，刘彦昌一时语塞，弱弱说北京。
“北京的情况和本地又不一样，”杨戬说，“而且沉香很乖，并没有早恋的迹象。”
这个话题才终于揭过去了。
“那我就回去了。”杨老师看了下表，起身，“沉香是班上少有的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学生，你们要多给他一点关心。老师和父母毕竟不同，希望你们能理解。”
杨婵没什么反应，而刘彦昌点头如捣蒜。尽管点完了头，他也根本没做任何改变就是了。
“那个，杨老师，就快过年了，”刘彦昌也跟着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一点小心意，新年快乐。”
在刘彦昌看来，大过年的老师还往学生家里跑确实很辛苦，而且就算是邻里之间拜年，给个红包也很正常，所以此举并没什么毛病。然而杨老师却好似从没经历过这种待遇，生生被惊到了，推开他递上来的红包：“这个真的不必，被学校知道……”
“学校不会知道的，就当是我们提前给老师拜年了。”刘彦昌还不停往杨戬怀里塞。沉香看得直皱眉头，眼前这一幕，他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总之就是很不对劲。杨戬肯定不是客气，他确实不想要，但刘彦昌是他爹，此举又是他妈默认的，真要争执起来的话……
杨戬和刘彦昌一个非要拒一个非要送，一推一搡间，杨戬仿佛突然失力，坐回了沙发上。沉香的眼神猛地一抽，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愈加明显，而刘彦昌浑然未觉，顺势把红包塞进了杨老师外衣内，笑说：“好了好了就这样，杨老师，再争这个就客套了啊，我们沉香还要托付给你呢。”
沉香看见杨戬轻轻闭了一下眼，猛吸了口气，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疼痛。他“腾”的一下起身跑过去看，杨戬却已经先他一步，手在心脏部位虚虚扶了扶，转而抽出了红包，塞进了沉香手里。
“真的不用，心意我领受了，”他说，“沉香我会照顾好的，你们放心。”随后连招呼都没打，拎包就逃也似的走了。
沉香见状，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回过神赶忙把红包往他老爹身上一扔，追出去送他，还想顺便跟他道歉。然而杨老师来去如风，大概出门时刚好碰到一辆电梯，沉香在电梯间焦急地等了几分钟，就从窗口看到杨老师走出了小区，往公交车站去了。
他只能跟杨老师微信道歉，又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心急火燎地等了半小时，杨老师用简短的两个字一并回答他的两个问题：没事。
这一行为，被沉香理解为他确实生气了，连续几天都抓心挠肺地想方设法哄他。几天后大年夜，杨老师给他发了张照片，是窗外的绚丽烟花。
沉香一阵兴奋，也拍了张照片给他——满桌白花花的馄饨。
烟花换馄饨，旧年换新岁，这年代最浪漫的买卖。

35
尽管真正开学要等到正月十五，但高三学习紧张，比其他年级都早一个礼拜。于是在杨婵和刘彦昌都各自踏上春运返程之后，沉香也跟着回到了学校。而杨戬还在跟高一，所以和沉香相比，他多了一周假期，尚在寒假状态。
既然如此，沉香就更不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学校宿舍。他非得去杨老师家转一圈不可，就算被他赶回来，也一定要去看一眼，起码看看他感冒到底好了没有。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他抄起书包就往公交车站狂奔，数着站点一路赶到杨老师家门口，把钥匙一插，开门。
家里寂静无声。玄关处并没有鞋，看来杨老师根本就不在家。
沉香万分疑惑，虽说他为了给杨老师惊喜，来得突然了一点，但杨老师平时就是个宅男，如非必要不会外出，何况就快开学了，他应该在家里准备才对。沉香在家里转了一遍，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就是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从沙发里窜出来一只狸花猫，花纹漂亮，四爪洁白，喵呜喵呜地冲沉香叫唤讨食吃。
绝了，什么时候养的猫？！沉香一边喊绝了，一边翻出了猫粮喂它。猫猫嘎吱嘎吱啃粮，吃得津津有味，沉香发着呆摸毛，思考杨老师到底去哪了，岂料刚摸了两下，猫猫表情严肃，抬起雪白的爪子，把沉香的爪子摁了下去，摆明了不给摸。
身为一只以卖萌为生的猫，居然还挺有节操的？！沉香都看笑了。大概这就是猫随正主？
算了算了，不摸就不摸，以后有得是机会。他收起猫粮，开始回忆杨老师平时都会去哪，除了买菜和家访之外——
突然门外传来诡异的动静。沉香心头一跳，透过猫眼往外看，先是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应该还有一个人在他对面，否则他不至于这么大声骂人，一点素质都没。沉香腹诽了两句，又见那背影在猫眼里晃了一下，大约是骂人都不够过瘾，还动了手。
而被他打倒在地上的，看身形，正是杨戬。
沉香本来心里都在发憷，但看到是杨老师，顿时一个激灵，什么害怕都忘了。他冲到外面，看到杨戬挨了一耳光，嘴角都带着血，即刻一股无名火就烧上来了，不由分说先往他背上来了一脚，然后左右开弓扇了两耳光，想想还觉得不够还他的，抬起脚来往他腹部狠踹，趁男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赶紧搀着杨戬回到家里，反锁了家门。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跑路行家了。
给杨老师递冷毛巾敷脸的时候，沉香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门口那货好像就是张金邃，也就是之前现身过几次的白西装和花衬衫。但是从杨戬和他的亲缘关系来看，他们理应是表兄弟，怎么就会杠上了？
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沉香索性不想了，往手指上蘸了点药膏，给杨戬慢慢地涂。杨戬似乎很累，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半句话不想说，也就那只吃饱喝足的狸花猫不谙世事，专程跑到他手底下拱来拱去，非在他臂弯里趴舒坦了，蜷起来呼呼大睡。
沉香涂完了药，又给他拧了一块冷毛巾，坐在旁边替他按着。杨戬想接过去，沉香不让，牢牢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塞进自己的羽绒服里暖着。
杨戬罕见地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大概确实没那多余的力气再折腾，也就随他去了。沉香始终在边上作陪，杨戬始终没说话，但沉香知道他其实醒着，给他换了几次毛巾。一直到晚上七点多，杨戬忽然从沉香衣服里抽出了手，强行接了毛巾，说：“你去弄点东西吃吧。”
沉香摇头：“我不饿。”
“去吧，”杨戬却很执着，“冰箱里有素水饺和豚骨面。”
“我不……”
然而大脑及时消化了“水饺”“豚骨”这些字眼，肚子立刻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还说不饿。”
杨戬对他笑。沉香看着他，心说这回是真的饱了。

36
张金邃和杨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沉香清楚地知道，问杨戬是铁定问不出什么的，只能试着从张金远身上下功夫。于是时隔数月，沉香又打开张金远的微信对话框，丢给他一个表情，而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没被他拉黑。
张金远同志大概也是个网瘾青年，正抱着手机在玩，一收到沉香的消息就秒回：？
沉香想了想，决定看人下菜碟，直接给张金远上个大菜：你哥在你表弟家门口打他，你知道吗？
张金远立刻发过来一大串问号，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他的惊悚。
沉香一看就知道这菜上对了，决定继续给他加把火：“你表弟被打吐血了。”
其实是牙龈出血，但沉香就是要往严重里说，吓吓他，争取把真相吓出来。
张金远更加惊悚，发过来更多的问号，急问：去医院没？！
沉香：还好没什么大事，不过你哥到底发什么神经？
张金远显然也激动上了：我去揍他，MDZZ。说完，人就没影了。
就这样，沉香再次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过他最起码能达到另一个目的——让张金邃那**不好受。
第二天早晨，沉香吃过早饭正准备去学校，一开门就看到等在门外的张金远。
“嗨，沉香，”张金远对他挥手，接着视线一转，继续挥手，“嗨，圈圈~”
沉香总算知道狸花猫的名字叫圈圈了，心说杨老师取的名字还挺可爱。
“可爱吧，”张金远蹲在门口摸猫，“我取的名字。”
“噢。”沉香立刻转变思路开始吐槽，“我就说杨老师怎么会取这么少女的名字。”
张金远：“……你这是在骂我吗？”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你觉得你就是在骂我。”
“哪比得上你家哥哥，骂还不算，还要动手呢。”
张金远听罢，表情终于严肃起来，给沉香让了路：“这事交给我处理，你快去上课吧。”看沉香好像一脸不放心，干脆对天发誓自己绝不会动杨戬一根头发，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沉香看他信誓旦旦，丢下一句“发誓有用还要警察干嘛”，然后口不对心地走了，勉勉强强在学校待了心不在焉的一整个白天，放了学又一溜烟地往杨老师家里跑。
意外的是，一向冷清的杨老师家，今天居然前所未有地热闹。沉香换了鞋拐进客厅，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随即张金远往沉香的方向望了一眼，皱眉对沙发上的人喝道：“你就不能不抽烟了？！”

那烟雾里的人吐出最后一口白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接着又好像想起来什么，把烟蒂捡回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正是张金邃。
沉香看得火大，大步进了客厅，先推开了窗户，而后从柜子里拖出夏天用的直立电风扇，插上插头，开到最大档，对着张金邃狂吹。张金邃被吹得头大，把桌子一拍就骂，杨戬一把将沉香拉到了身边，直接对着沙发来了一脚，把整个沙发都给踢歪了。
张金邃整个人浸在喧嚣的冷风里，眼神越来越冷。
“好啊，”他说，“你们联合起来和我作对，连我亲爹都觉得是我发神经。我就不明白了，你张金远和他张百忍就这么大方？要把公司拱手送给姓杨的？杨天佑留给他的遗产还供不起他一辈子不成？！杨戬，杨天佑留给你的两个亿，你大可以在市区买100套房，一天住一间，三个月不带重样。你却一分不用，跑到华山二中做什么老师，还租在这么个破房子里，买车都买个七八万的斯柯达……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就是博取我爸的同情，让我爸觉得我在欺负你？我告诉你，明明是你在和我争家产，是你算计我！”
“你神经病吧你？！”张金远也火了，“你忘了爸以前让他签转让书，他都没签？他从没打过公司的主意，都是你一个人瞎想！”

“转让书？小金你还是太天真。那东西根本没有法律效力，爸就是试探试探。你表弟可比你聪明多了，一早看出来咱爸的心思，所以拒不签字，咱爸这不就被他骗得团团转，以为他真的心性纯良，其实……”
“其实你有被害妄想症，简称，脑子有洞。”
接话的是沉香。张金邃狠狠咬了咬牙，再看杨戬把人牢牢护着，怒意更甚：“臭小子，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说的话还真挺符合黑【啊这】社【啊这】会的设定的。沉香非但半点不觉得害怕，还有心思吐槽，正想挖苦两句，突然杨戬又把他往自己身后推了推，沉声说：“你敢动他，我就敢动你。”
杨老师说话一贯平和，教训起学生来仿佛也都没什么威慑力。可此话一出，大小金的脸色却都有些变了。尤其是张金邃，仿佛有什么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又极为憋屈地咽回去了。
“行了，刚不都说好了，你今后收敛着点，别老发神经，再这样别说咱爸，我也不会放过你。”张金远趁热打铁，“还有，你年三十那天晚上被人追打，不也是表弟收留你躲了一夜？做人要知恩图报。”
杨戬听了，别开眼神去看脚边不安分转圈圈的圈圈，看样子是半点不想成为张金邃知恩图报的对象。
谈话接近尾声，张金邃显然既不想知恩图报，也不想被亲弟弟教做人，火气很大地摔门走了。张金远怕他回家跟老爹恶人先告状，只好跟着回去。家中重归寂静。

37
大小金兄弟俩离开之后，沉香总感觉杨戬好像不太舒服，可又不太像是简单的小感冒。杨戬这个人吧，一点小病小痛，他自己完全不会放在心上，有时候沉香看他虽然感冒头疼发烧，但好像心情始终不错，甘之若饴似的；但这次不同，沉香明显能察觉他心情低落，仿佛心有挂碍。
可沉香问他到底哪里不舒服，他依然不肯坦白，只说没事、还好。这些词汇沉香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却也不想逼问，想着给张金远打个电话问问。幸而他还没打，张金远先找上门来，给他发了条微信：这几天你杨老师可能左肩部位会有点疼，你多照应一点。说完，他可能想到了别的什么，补了一句：昨天你去上学之后，他不小心在洗手间摔了一跤，摔青了。
沉香看得满头问号，这是要粗枝大叶到什么地步才会在洗手间摔一跤？还是说被张金邃打得头晕目眩？万一真是后者，那现在杨老师一个人在家里，岂不是很危险？
这个念头一出，满黑板的公式数字瞬间都变得不再可爱，再配合匆匆老师的讲解，简直宛如苍蝇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转悠吵嚷，无休无止极端烦人。沉香焦躁不安地熬到了下课，第一个冲上讲台跟匆匆老师请了一节课的假，立刻赶回杨老师家里去了。
正所谓关心则乱，他是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张家两兄弟走后，杨戬还在客厅里收拾，摆正了被他自己踢歪的沙发，扫清了满地的烟灰，劳动能力貌似十分正常。
而很显然，杨戬对沉香上课时间的突然造访，同样感到非常诧异。他开门把沉香放进了家里，接着就被沉香强行搀着右手拉拉扯扯到了卧室。接着沉香关上房门，拉紧窗帘，打开卧室顶灯，就勒令杨戬脱衣服。
杨老师尽管不明所以，但依然照做了。沉香始终盯着他的左肩，眼看他慢吞吞剥了卡其外套，悠悠然脱下了羊毛衫，再……急性子一上来，沉香直接一步上前，一条腿跪在床上，单手揪住他打底衫的领口左边，用力扯开，直要把他的肩膀盯出一个洞来。
然而，顶灯明亮的光线之下，杨戬左肩除了皮肤有些苍白之外，横看竖看都没看出来到底哪里青了哪里紫了。沉香还不信邪，在他肩膀上摸了摸揉了揉又捏了捏——
手中握着的肩抖了一下，沉香仿佛听见杨老师吸了口冷气，紧接着耳边就轻飘飘落下了一个字：“疼。”
此语一出，大外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荒唐事，立时松手起身，刻意和杨老师保持距离；可这距离一拉开，反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决堤之水一般涌进了方才还心无旁骛的脑海中，把他撞了个七荤八素。
“哪里……肩膀疼？”沉香硬生生从洪水里淘出点理智，“小金说你摔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摔得严不严重……”
杨老师总算明白了外甥的真正意图，慢慢把衣领又收回去，再把羊毛衫套上。他的动作依然很慢，沉香总算明白，其实他刚才不是故意放慢动作，而是肩膀确实疼，导致行动不太方便。
然而沉香却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等。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直骂自己浮躁太过。
“杨小舅舅……”
杨戬抬眼看他，笑了笑：“怎么？他是大惊小怪，只是磕了一下，稍微有点神经痛。你就为这个翘课跑回来？”
“不是翘课，我请了假的，”沉香忙给自己辩解，“不过我得赶紧回去。舅舅，冰箱里有昨天晚上剩下的菜，你——”
“你早上出门前说过了，”杨戬在他头顶上揉了一把，“回去吧。”
“那你多休息，别乱动，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沉香飞快地说了叽哩哇啦一大串，话音落下时人已到了门口，随即就是关门声。一室寂静中，杨戬从床头柜拿了手机，翻了翻微信群，清掉一些没用的群消息，看时间估计沉香大概已经上车了，才给他发了条消息：晚上别来了，乖乖住校，后天周五等你回来。
正在公交车上随车晃荡的沉香突然刷到这条消息，直接手一抖，险些把手机从车窗甩出去。虽然他知道杨老师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曲解，而且……总觉得杨老师是故意哄他的。
不过沉香确实不太方便出来，从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之间只有两个小时休息，他要回杨老师家的话，路上就耗掉一个小时。沉香左右权衡，只能回了一句“好”，然后趁中午吃饭时间，去实验楼找了柳阿姨帮忙。
柳阿姨在沉香初三那年，因为杨老师车祸事件而被学校开了，但杨老师后来貌似专门找人疏通了关系，又把人给弄了进来，不说神通广大吧，总算略有门道。沉香对这种社会操作不知道怎么评价，但总之柳阿姨人很不错，回来了挺好的。于是一老一小两人一通合计，当晚柳阿姨就按照沉香给的地址杀到了杨老师家，给杨老师做饭。
起初柳阿姨还有点担心杨戬会不接受她的好意，然而杨戬到了晚间，左半边肩膀连带背后都麻木了，差点连下床开门的力气都没有，看到柳阿姨专程过来照顾他，寒暄道谢之后也就坦然受之了。
柳阿姨这个沉香派来的奸细，一看杨戬整个人状态不大对劲，进了厨房就掏出手机给沉香打电话报告情况。杨戬扶着墙回了卧室，完全没注意到柳阿姨的动作，这本是大好时机，可沉香的手机却一直在忙线中。
和谁打电话呢，打这么久？做完了三菜一汤都还没打通沉香电话的柳阿姨，在万分疑惑中，给杨老师把饭菜端进卧室里去。
冬天天黑得早，卧室里又没开灯，一眼望进去乌漆墨黑的一片。柳阿姨走到卧室门口按了开关，才看到杨戬原来是在睡觉，现在被灯光一照，也只是稍微侧了一下身，没睁眼。
其实整个下午他都半靠在床头没怎么动弹，书也没什么力气看。柳阿姨轻唤他几声，人虽然不醒，但既然对光线还有反应，她就没多想，把尚且热乎的饭菜放在书桌上，顺手合上桌上看了一半的一本书。
她年轻时虽然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但在学校呆久了，工作又很空闲，因此自学了一些常用汉字，基本的阅读是没有障碍的。比方说眼前这本书的书名——《汉唐考古学讲稿》；再一抬眼，扫见书架上的书，清一色的考古、天文、数学、物理、水利，而至于什么散文小说诗歌之类的感性书籍文章，根本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柳阿姨忍不住感叹杨老师爱好特殊，就这书架，想必99%到访他家的人都会兴致寥寥。
柳阿姨显然也是其中一员。她独自回到客厅，吃了个寂寞的晚饭，吃完了又给沉香去了个电话。这回终于打通了，但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低落，好似刚刚考了不及格。
“杨老师睡着了，”柳阿姨说，“他看着好像还是不舒服，我要不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沉香压着声音，叹了口气。
“暂时不用了柳阿姨。杨老师的表哥马上就到，麻烦您给他开一下门，然后您就回家吧。”
说曹操，曹操立刻就到。刚说完“杨老师的表哥”，门铃就响了。柳阿姨抱着手机去开门，见张金远提着一个医药箱站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向柳阿姨问了声好。

38
在连夜赶到杨戬租房之前，张金远特地给沉香打了个长电话。原因是他回家后和张金邃重新对质，才知道是沉香这还在上高三的臭小子救了杨戬，还趁其不备把张金邃一顿痛扁，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张金远听罢，立刻生出“可以啊小伙砸”的感叹，毕竟哪怕是他也没怎么跟张金邃正面刚过。精神小伙，孺子可教，张金远心里仔细一权衡，总算主动给沉香去了个电话，跟他透露了一些本不该现在说的事。
杨戬和张金邃之间尽管积怨已深，却并非是从张金远记忆以来就有。他们三个可以说从小一起长大，张金邃、张金远、杨戬三个人从大到小，排成了公差为2的等差数列。杨戬年纪最小，张金邃在他面前最会摆大哥的架子，却也最照顾他；张金远从小和杨戬玩得好，在父亲张百忍面前却是个小透明，这其实很好理解——如果家里有两个儿子，那么做父母的总是更喜欢最大的那个，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个孩子；更何况他们家还有个杨戬在，如果理解成张百忍有三个儿子，那么中间那个当然更加爹不疼娘不爱了。
张金远七岁那年，杨戬被张云华送到张百忍身边抚养。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天气非常不好，张百忍把杨戬介绍给他们兄弟俩的时候，他听见了窗外沉闷的雷鸣。
一抬眼，天际黑压压的雷云层叠倾轧，张云华极其漂亮素净的一张脸，偏生盖满了阴翳。
“杨天佑死了，这事你想瞒多少年都随便，但孩子我不想要了。”
她沉着声音，缓缓吐出残酷的事实。而只有五岁的杨戬抬头望向她，目光中隐有不舍。
“孩子你都不想要了，”张百忍平静问，“那你想要什么？”
他面前是一张长达两米的红木办公桌，身后是那扇上下通达的硕大落地窗。黑云层层积在他的身后，正仿佛压在他的头顶、他的心上。
张云华轻启朱唇：“我想要钱和自由。”
换言之，杨戬是她的枷锁。杨天佑死后，她心急火燎，及时抛却了这副枷锁，张开双臂奔向自由。
满室寂静之中，张百忍想点一支雪茄，但目光无意中从杨戬脸上扫过，便又把打火机和雪茄都放回去了。
“想要多少钱。”
张云华不假思索：“两亿。”
张金远在旁瞪大了眼睛。当时钱还值钱，两亿是一个庞大的数目，即便他年纪还很小，也知道这要价不普通。
而始终一言不发的杨戬却眼神一亮，拉了拉母亲的衣角，突然开了口。
“妈妈，我有钱，”他说，“爸爸留给我的……我都给你，你别走。”
杨戬年纪尚小，怎知这两亿哪怕写上了遗书，实际在他成年之前，也都是归在张云华名下的遗产。更何况，张云华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杨天佑的钱。
她连低头看他一眼都不曾，兀自拢了衣袖，拧在沁满冷汗的掌心。
“成交。”
最后张百忍拍了板；他似乎根本就没怎么仔细考虑，大约以他的财力，无论是两亿人民币还是多养一个孩子，都算不得什么严重的负担。
那天以后，张云华消失不见，杨戬则成了张家的一员。当时他才五岁，张百忍却没动过让他改姓的心思，又大概是因为他从小身体很差，就始终把他贴身养着，万一有点什么小病小痛的，都是张百忍亲自照应。而张金邃和张金远，也就慢慢和这个新的玩伴混熟了，不管干什么都叫上他。

其实张百忍只是逗两个孩子玩玩而已，所谓的子弹是颗空包弹，也根本没指望他们真能一枪打中；而且铁网上面布满高压脉冲，只要按下开关就能让狮王变成猫王。但杨戬一本正经要开枪保护表哥的态度，还真就让张百忍认真了几分。
——顺手在他背后环了一下肩膀，硬生生帮他顶住了后坐力。
当时张百忍想，杨天佑的儿子是能做事的，能接我的衣钵的。虽说心有不甘，但既然是他的亲外甥，又在他手里养大，那么传给他还是传给张金邃张金远，其实并没什么区分。
张金远大致知道，张百忍是从这一天起开始对杨戬有所改观，并且很早就开始把杨戬带进书房里，由着他在里面随意捣腾。张百忍的书房基本上是个图书馆，一半是生意相关，另一半则是兴趣相关，而他的兴趣，年轻时多在天文地理、考古水利。
从此之后，张金远就很少能看见杨戬了。通常杨戬泡在书房的时间要比张金邃更多，几乎是张百忍进去了，他也就跟着进去，张百忍加班忙到深夜，就把熟睡的杨戬抱回房里去。直到杨戬十五岁，张百忍有一次在饭桌上开玩笑说再也抱不动了，叫杨戬自己记得准时回房睡，别老赖在他书房里不走。
原本普普通通的一句玩笑话，张金邃却突然炸了。他把筷子拍在桌子上，脸色极其难看，但似乎碍于张金远在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憋着一肚子火气走了。而父亲张百忍看着他离开，却没什么特别反应，给杨戬舀汤的手都未抖一下，平静如斯。

几天后，张金远从学校回来，就听说张金邃把杨戬打了。好在伤不严重，最后只当是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批评了一顿就算了了。岂料这只是开端，此后张金邃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几乎到了看见杨戬就发怒暴走的地步，奈何张百忍明面上护着杨戬，他就算想教训杨戬也必须得想方设法找机会。直到杨戬十八岁生日前夜，张百忍当着他们兄弟的面，把一份公司资产的转让书摆在杨戬面前。
张百忍此举，张金远实则极其莫名。如果说他真的想把公司转让给杨戬，那么找好公证人，走正常程序，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可他偏不，还要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看着，简直像是故意要激发他们三个之间的矛盾。
结果是杨戬拒签。而张金邃勃然大怒，第二天雇了五个人，明明白白说要打到死为止。
但最后目的显然没能得逞。他老爹盯杨戬盯得比张金邃更紧，中途把人抢了送进圣彼得十字医院，总算捡回一条命。只是当时头部伤势太重，损害了视神经，医生嘱咐住院观察，而杨戬根本已经在张家受够了，居然借着张金邃找进医院时的乱状，穿着身病号服就跑了。此后杨戬独自在外打工读书，五年前进了华山二中实习，唯一落下的病根只是他的眼睛，因为治疗不彻底，始终和高度近视似的看不清东西，离开眼镜就宛如睁眼瞎。
张金远的回忆说到这里，就差不多画上了句号。沉香直觉他还有事瞒着自己，可再问也问不出更多，无可奈何只得作罢。想到张金远是在东京大学学医的，就顺口问他有没有认识的医生能去看看杨戬。张金远听说杨戬确实不舒服，立时自告奋勇赶来，给自家表弟做起了私家医生。

跟贴吧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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