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Antumbra
在罗德岛的角落有一间会议室。从未有人在这里开过会，但灯光始终亮着，也始终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会议室里没有座椅，只有一张长桌，桌上摆放着一副象棋。称它为“象棋”可能太过简略，因为棋子的形式和数量都与传统象棋有着微妙的差异，恐怕只有黑白相间的棋盘和象棋一致，但它的规模也比一般的棋盘大了许多。
那么，象棋的规则呢？没人知道。偶尔有人会在闲聊时提起这副象棋，但没有人试过用它来消磨时间。久而久之，就诞生了诡异的传闻：这副象棋被诅咒了；这副象棋是用感染者身上的源石雕成的；这副象棋是巴别塔唯一的遗产......诸如此类。传闻不能代替真相，每个人都很清楚；但既然传言更能让人乐在其中，又何必再去追求真相呢？
你伸手抚过棋盘。手套与木板相接，发出细腻的刮擦声。绕过长桌，缓缓踱步，扫视着每颗棋子。
“看出什么了？”这是一个清冷的女声，抱着肩倚在闭合的门口。不知是在阻止旁人进入，还是在阻止你离开。
你又观察了一段时间，研习着棋子的排布，以及每颗棋子的样式：一只张牙舞爪的龙形生物，一条红黑相间的小蛇，一位手持巨盾的骑士，一个吹着号角的带翼者......你对这些形象并不陌生。
“比起传统的游戏，它们更像是对某个历史事件，或者说某场战争的还原。据我猜测，可能是萨卡兹内战。”
她哼了一声，不带感情。是在嘲笑你的无知吗？关于萨卡兹内战，你只知道“自己曾参与过内战”这一事实，甚至不比有关象棋的传闻更有说服力。
你掂起白色的国王——唯有这个棋子保持了象棋的原貌，但纯白的棋子表面又有两道黑色的裂痕。奇妙地，你在握住它时感到一阵心悸，好像它能牵扯出你心灵内侧的某个空洞——如果那里还有任何东西的话。
“这颗白国王……它曾破碎过，我想是碎成三片。被修补得很好，但还是能看出缺憾。”
“你知道那是谁吗？”
“还不知道。”
你转动棋子，从顶部向下审视。最后你翻转棋子，视线落在底座上。借着室内的灯光，你发现那里刻着一行难以察觉的小字。
“'You'll be the best'……”

抬高手臂，让拇指定格在视野的中心。
闭上左眼，瞄准二楼阳台上的护栏。
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发射！
细长的绳索划破夜幕，钩爪从护栏上方擦过，在扶手上绕了几圈。扯动一下长绳的末端，确保足够结实。
“那么，要上了。”
呼出一口气，顺着绳索攀上阳台。在进入室内前，先观察一下窗帘的缝隙。很好，那个女人不在，不然会被Mon3tr提着后衣领丢出去。
缓缓拉开阳台的门。滑轮大概刚被润滑过，能安静地推动。拉开窗帘的声音太大了，还是小心点挤过去比较好。这个时段，她应该在......办公室。
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对挂在墙上的老头画像做个鬼脸。两位佣人搬着茶具从对面走来，赶快躲到杂物间里。居然有人？在他出声之前打晕好了，对不起咯。
摸上办公室的门把手。如果……那个女人在里面，该怎么办？
不想这种晦气的事了。推开房门，走到办公桌边。房间里的灯没有打开，办公桌上的文件都堆成山了，特蕾西娅殿下......
特蕾西娅殿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吗？还是不要打扰吧。要是能帮她分担点工作就好了，可我又不会处理文件。
如果把这些文件偷偷丢出去的话......
等等，什么声音？

2.Penumbra
特蕾西娅坐在桌边，看着博士拿出棋盒。被W打开的窗户仍敞着，夏夜的凉风从窗门流入，带走棋子上的油漆味，拂过她的白发。
卡兹戴尔的空气差不多就是这个味道，只不过油漆的腐臭味浓烈许多——这个想法让她攥紧了手中的棋子，那个代表着她的白色国王。
“为什么不是女王？”
在博士第一次和她下象棋时，特蕾西娅曾提过这个问题。数年的时光让她忘记了博士的答案，只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使用传统的象棋，以及白色国王在十个回合内就被他摘走的事实。
自那以后，棋盘和棋子无数次地扩容，升级。原本的车象马逐渐被更复杂的角色代替：阴影行者，迅捷斥候，无名鬼牌，赦罪贤人，翡翠女士和她的伴生傀儡......不需要主动解释，特蕾西娅很快就明白了这些棋子的身份。有些被雕刻，有些被废弃，甚至个别棋子还会改变颜色。棋盘大小和游戏规则也随着棋子的填充而改变，直至完全脱离象棋的规则。到最后，就连凯尔希也无法理解他们两人的博弈。
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使用黑棋，而自己则是白棋。黑棋总是赢。
“......这次，我想用黑棋。”特蕾西娅把白色国王放回桌上，旋转了棋盘。几个兵卒从木板上滚落。
“不会有实质的区别。”博士掂起兵卒，放回棋盘。白色国王落在他的眼前，碰撞声宣告着弈棋的开始。
“博士，你能在十个回合内赢下战斗吗？”
“如果是两年前的你，我可以轻松赢下；现在，十个回合很难。”
特蕾西娅掩嘴轻笑。即使这样做毫无意义，她还是不希望博士发现自己的嘴角其实下垂着。
“谢谢夸奖，但我们只有十个回合了。”
“......我尽量。”

第一回合，两人布动兵卒。兵卒，它们连名字都没有，也总是死得最快。
“在过去，我最不忍心使用它们。”特蕾西娅拿起黑色的兵卒。黑白相撞，两两落到棋盘侧旁。
“现在呢？”
“......我学会了权衡。萨卡兹人的生命，可能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第二回合，博士使用迅捷斥候，在黑棋间撕开裂口，两颗兵卒应声而倒。一个常见的战术，特蕾西娅自己就使用过无数次，自然知道如何反制。虚数雄狮出现在斥候前方，伺机而动。
“Scout......真的很可靠，一开始就是他从叛军之中救出我的吧。”
“他会尽自己的一切执行任务，无论任务内容如何。这种品质并不多见。”
第三回合，无名鬼牌现身，从背后解决因打倒迅捷斥候而自满的虚数雄狮。更多的黑色兵卒围上了她。
“我还希望那孩子能......要学会权衡，对吧。”
“萨卡兹人不会毫无意义地死去——W就是这一点的最好体现。”
无名鬼牌死后的爆炸让她身边的兵卒一同被扫出棋盘。特蕾西娅从来都不忍使用这个技能。
第四回合，阴影行者和铁幕戍卫一同突入鲜血领主的领土。无名鬼牌的逝去让两颗棋子得到了强化，但他们仍难以应对领主麾下血红色的狂潮。
“让血魔一族站到特雷西斯那边......可能是我最大的失误。”
“我相信即使再来一次，您也不会答应血魔长老的要求。”
“这是我的弱点吧......”
“不，正因如此您才是特蕾西娅。”
特蕾西娅推动鹿首堡垒，三颗白色兵卒倒下。
第五回合，铁幕戍卫最先死去。阴影行者击杀鲜血领主，在下场之前又成功拖延了羽翼使者。
“我想，最有权利给W起名的就是伊内丝了......赫德雷也是，他们为什么不那样做呢。”
“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或者说，他们在期待您给出名字。”
“我是最没有资格的......是我让她们走上战场的。”
“在您登上王位之前，战场是她们唯一的归宿。”
“登上王位......还有四个回合，继续下吧。”
第六回合，刚毅王牌和鹿首堡垒的碰撞以同归于尽告终。同归于尽，就和最初的黑白兵卒一样。在把刚毅王牌丢离棋盘时，博士罕见地犹豫了一下。
第七回合，光耀骑士和慈悲之剑遇到踏焰浪客，羽翼使者和赦罪贤人。二对三，最后留下的是赦罪贤人。博士手中的棋子只剩下白国王和翡翠女士，而黑方仍有尖啸面具，赦罪贤人和踏焰浪客。
“博士，要输了啊。”
博士举起翡翠女士，开始了第八回合。附属于翡翠女士的伴生傀儡撕开尖啸面具，把赦罪贤人和踏炎浪客从黑国王身边拨开，清理出一条通往黑国王的道路，但她也止步于此。至此，棋盘上的白色棋子只剩下国王一人。
“我也觉得，你会把凯尔希医生留到最后......”
“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感觉。所以，博士输了呢。要投降吗？在我拿走白国王之前？”
“第九回合。”
博士摘下手套。白色的手指触上棋盘，从白国王处开始，沿着棋盘中的空白位置一路划过，最后停留在黑国王的前方。
“将军。”
他弹开食指，把黑国王从棋盘上摘下。

“如果我说，还有其他解法呢？”特蕾西娅拿起白国王。
“请讲。”
“在那之前，我希望能见到你。”
博士犹豫了一会儿才给出回应，“我就在这里。”
她轻笑一声，“你知道我的意思，博士。”
“......那么，请做好心理准备。”
特蕾西娅曾无数次想象过面罩下的博士是什么样，但他的真容击破了她的所有幻想。她甚至无法判别他的样貌如何，因为无数伤口像田地里的垄沟一般覆盖着他的脸庞。比起人的脸皮，那更像是用破碎的皮肤碎片缝合成的布袋。
“我说过，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
特蕾西娅花了一段时间才从惊诧中回过神，又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伸出手，试图触碰博士，他却立刻向后退缩。
“抱歉，这明明是我自己提的要求......父亲曾给我讲过一个传说，关于一个被诸神诅咒的永生者。他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重生，试图偿还自己最初犯下的罪孽，却只能让罪孽愈发深重。到了最后，他已遍体鳞伤，只能用兜帽和面具遮掩自己的面容......博士，你就是那个永生者，对吗？”
“......是的。”
与以往不同，这是个空洞粗粝的声音，仿佛他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不仅在体表，也在声带上留下了印记。但正是这个既不温和也无优雅的声音，让特蕾西娅下定了决心。
“......嗯，这样的话，我就能放心把他们交给你了。”
特蕾西娅把白色的国王敲向桌沿，发出巨大的声响。
“......陛下？”
她无力地笑了，“哈......果然力气不够啊。本来想一次解决的。”
第二次冲击砸碎了棋子，它裂成三段，滚落到地板上。
“您......”
“请张开手，博士。”
博士迟疑地张开右手，她抓起其他白色棋子，放进他的手心。刚才的行为又从她苍白的脸上带走几分血色，却没有带走她的笑容。
“这就是我的解法。带他们走吧，博士。乘上罗德岛，离开这里，离开这场内战。”
“我们可以赢下——”
“‘在一局结束后，棋子能回归原位，但人不能’……我们的棋盘已成定局了，博士。即使牺牲所有白棋，最后卡兹戴尔也会迎来一个史上最短命的女王。和你们的牺牲比起来，这样的胜利根本没有价值。”
“您说过，特雷西斯不会放过我们。在游戏结束之前，棋子必须留在棋盘上——在踏入棋局的那一刻，每个人都已有所觉悟。”
“那么，游戏什么时候会结束？”
博士没有回应，他的视线飘移着，最后落到了地上，那是白国王碎片的位置。
“就是这样。‘只要国王被摘下，游戏就会结束’，这也是你的原话，对吧？”
“不，还有别的办法。”
在特蕾西娅的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博士激动的声音。
“我们可以把您一同送出卡兹戴尔。伪造身份，隐瞒足迹，您可以在另一片土地重新——”
特蕾西娅轻轻摇头。幅度很小，为的是不让泪水流下。
“你也知道，这样不会有意义的。只要他没有亲眼见到尸......只要他没有亲眼见证白色国王的死去，他就不会放过你们。王兄一直在策划对我的刺杀，也该让他成功一次了。”
“......我明白了。”
博士再次戴上面罩，收走手中的棋子。
“如你所愿，我会带走他们......再见了，特蕾西娅。”
“最后......我还是想问个问题，博士。虽然已经不太可能了，但你觉得，我会是个好的女王吗？”
“......不。”他从座位上起身，捡起零散的白国王碎片。
“你会是最好的（You'll be the best）。”

4.Phantom Pain
“你会是最好的。”
你轻抚着棋子底座的文字，然后是表面的裂痕。
“特蕾西娅。”
仿佛刺入海底的船锚，这个名字撕开了你的本质，拉扯着其下的空洞。记忆恢复的过程比你想象中要简单许多，先是一块碎片浮出水面，然后是另一块，另一块。
首先想起的，是自己浪费的那两个夜晚。修补棋子所花费的时间远比重铸一个要长久，最后的效果也不算理想，你甚至在无意间伤到了自己的虎口。你看了看记忆中伤口所在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你渴望那道伤痕能留下来。
然后是刺客到来的前一天。他们的手段并不比W更高明，你早已预测了他们的来临。你告诉特蕾西娅，她同意了。于是这件事再没有告诉任何人。
很快，刺客降临。和往常一样，特蕾西娅身边有几名护卫伴随。不足以从刺客手中保护她，只能和她一同死去，正如古代君王的人殉。凯尔希不在，W和伊内丝也不在。你支走了她们，利用你身为执棋者的花言巧语，以及她们对你的信赖。
她没有立刻死去。战斗持续了一段时间，足以让其他人察觉到异常。你的通讯器里第一次传来如此之多的呼喊:凯尔希的，W的，伊内丝的，赫德雷的……你关闭了他们的通讯，只留下特蕾西娅，和她身边的爆炸声，以及护卫的哀嚎。你从房间里起身，在试图开门时才记起自己已经上了电子锁，两小时后才能打开。转动门把手的声音可能传到了对面，因为在那同时，你从耳机里听到了特蕾西娅的声音。
她说，谢谢。
然后是令人惊惧的寂静。每个人都在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在瞥见真相后又开始质疑自己的眼睛。但无论是眼睛还是真相都没有犯错，于是寂静立刻被打散，化为飓风般的仇恨，刺向那些行凶的黑棋。国王陨落后，其他白棋的复仇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损耗。但你没有阻止他们，也不再有那个权利。你是败局的执棋者，棋局已定，你需要为此负责。
复仇过后，他们立刻把仇恨转移到你的身上，这个在特蕾西娅遇刺时毫无作为的执棋者。你任由他们发泄怒火，并在最后把你推入石棺。
那就是记忆的最后一块碎片。所有这些碎片，如白羽般包裹着你的内心。没有任何重量，但足以投下悔恨的阴影。
“记起来了？”
她挑着眉问，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愤怒。那个号称无所不知的她，至今仍以为是你导致了特蕾西娅的死亡。把那天晚上发生的对话告诉她，让她理解这是特蕾西娅自己的选择——你可以这样做，不是吗？
“......只是想起了名字。”
你把白国王收进口袋，离开了会议室。
无论是半影（Penumbra），还是伪本影（Antumbra），本影（Umbra）……回忆终究只是幻影，属于一章已成定局的棋盘。白色国王打破自身，把你们送到另一张棋盘，远比之前更为宏大的棋盘。你睁开眼，看到了黑棋的国王：一位手持火焰长剑的女人，背后拖下两道长影。其中一道在狂笑，另一道则在哭泣。
“现在，是第几回合了？”她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向你提问。
你坐进扶手椅，把重塑的白色国王放到桌边。
“第一回合，我们重新开始。”
“你还是会输，就和上次一样。”
“这次不会了。”
“为什么？”
你拿出另一个棋子，放到棋盘上。
“因为棋局已定。”
在棋子的顶端，是兜帽下的面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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