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雨幕中迈入裴家门槛，迎面暖香，好似至此突兀地入了世。此处金堂玉马，只我是宾客。】
【纳头下拜，拜裴家主。】
三娘问伯父安，此番叨扰伯父了。
【帘外潺潺，千户万户听一场冷雨，如泣如诉。】
【我心中狐疑，今春好似怎么都不老，自浔阳江头伊始，送我这反客为主十数载的旅人，万水千山，纤尘未染。】
【我先在驿馆下马，整衣梳髻，以金翠绮罗镇压，作洛阳女儿装扮——在这里我亦不能自作主张。我实是从江州的客，沦为神都的客。到了裴府，也还是客。】
【唯两行车马算旧识，业已被抛在身后。】
【神都裴府自有气派，池榭楼台喧闹，是处云鬓花颜，罗袍玉冠，我竟无一识得，无从看起。桃李开来一番新，世上万事如流水。我是沥下的一颗沙，一粒石，落入庭院，深浅不知。】

（我算是看明白了，裴谦擅长给我找麻烦。前几日他修书说三娘大了恐寻不到好人家，因托上京，来让卿卿给择一择。我便又多了一个侄女，如今亭亭地拜在我面前，丝毫不见风尘仆仆）
三娘快起。一路上奔波劳碌，可还安好？
（我合该庆幸她挑了一天我腰不疼的时候到。仲春之时疼得厉害只能趴在床上，如今慢慢有起色，只仍不能久坐。）
先坐，坐下说话。你父亲可还好？

这一路行得慢，好似游玩般，倒不觉累。
【客随主便，依言在厅上坐，只是正坐，不敢怠慢。】
【日色实是比我进来时还要淡，雨声势浩大，将楼阁拢得虚实无定，客心浮沉，好似江州来的一艘船尚未走远。】
江州一切安好，劳您挂念。五娘、六娘一直劳伯父伯母照料，父亲很是感激。
【适时将眉眼一弯。】
让我带了一帖相赠，说是从前伯父就喜欢。
【话说至此，这位伯父的形貌才清晰起来，不再是高居庙堂的朱紫，而是今日之前已谋过面，交过礼的族亲。同父亲相类的喜好……和作派。】
【枕流手里的匣子，由我接来，往他面前递。笑意更浓：远赴江州也要随身带的《平复帖》，偏今时割爱。】

（裴谦向于此道十分不上道，也不知道他这脑袋里装的是个什么。如今贿赂亲兄长，更是让人倍感莫名。帖是好帖，年轻时向他要过，他断不肯给，如今倒是大方。）
嚯。出手如此大方，这可不像你阿耶。
（把这手笔收进锦匣，向着三娘，和蔼地）怕是三娘有要事，他才肯割爱。
（说着将锦盒向前一推）东西择期给你阿耶带回去吧——说说看，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的？若是你的终身大事，实不需如此。女子有归如男子入行，总是要，啊，慎之又慎的。

【噙笑未语，又伸手过去，画没有收回，反倒递上另一篇：亦是远道而来，纤毫未损。】
阿耶有信给您，您先看完。指不定一幅画还不够。
【这封信实是在我面前书罢，我甚至亲手研开墨，任那狼毫尖头一蘸，在新宣上用焦黑的颜色定下我的判词：……“虽小时见爱，长大能善，必用之”……“三娘颖悟通达，才迈等伦，未曾等闲视之”……“令其应制礼聘，侍奉宫闱”……】
【不知谁掩上窗，适才春雷阵阵，如今引而不发。】
【风雨如晦。】

（我实疑惑。我二人做兄弟也做了五十年，可从来没有这一套又一套的时候。接过三娘手中信笺，展开一看，差点被没咽下去的茶水呛到。把纸张对着光仔仔细细地瞧了瞧，是裴谦手笔不假。）
（裴谦啊裴谦，你真是拿老哥哥当个豆包。忧愁地把两页纸哗啦哗啦地翻，最后搁在案上）
是三娘的主意，还是你阿耶的主意？
（难道是老头真的老了，这年头时兴给圣人做小？）

【任谁人都想不到，海晏河清的绥和十四年，沉稳老练的裴侍郎，会因一封简短的家书近乎失态。而向来韫玉韬光的裴府，竟也生出了一掷千金的赌徒。】
【平静答道。】
三娘与阿耶同计之。
【今亦要与您同计之。】
【许多话题，放在初见中许是交浅言深，但在这位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的伯父面前，不必讳莫如深。】
伯父您知道的，三娘幼承庭训，已非寻常闺阁所学。如今要教三娘做等闲妇人，相夫教子为归宿……为时已晚。

那么成为后宫嫔御，又如何展你所学？
（知尔要去应女科倒还罢了，裴谦家这两个女孩想一步到位，工作生活两不误，老头子的脑瓜子倒不是不够用，只是实在无法理解，并且觉得挺匪夷所思。像六娘，那天我还专门逮着卿卿问她家中用度，招了好一通奚落，自问并没有亏待她；而三娘，跟着他阿耶也算是好山好水好地方，通通走了一圈，怎舍得把自己关起来？）
说说看吧。三娘，伯父不是不知道送个女孩儿对裴家的好，我只想知道，于你有什么好处？

【我自黯淡时节里抬首，迎望他的目光。至此竟觉，这位浸淫官场数十载的老臣，还是儒生。而我，这江州裴府的女儿，温平地一笑。好似今朝封登城里，春山楼阁，只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一派春和景明。】
伯父如今是侍郎，倘使让你去做一个主簿，您肯是不肯？
我听闻宫正陈娘子入宫八载，如今也只是协理主侧殿娘娘，依附太后，行奴仆之责，棋子而已。如今明明可以做弈棋之人，为何舍近求远。此为其一。
【替他斟好另一杯茶，推至面前。水汽蒸得人眉目朦胧，眼色和煦，仿佛话中锋芒也可若雾里看花一般，不堪追究，不必琢磨。】
我听闻有将士出征，破釜沉舟，大捷。又有楚人被围，听得四面楚歌声，军心溃散。身处劣势的人，若想赢，不能瞻前顾后，心有挂碍，必以孤勇。
【嫣然一笑。】
三娘亦想问伯父，倘使一家之主欲纳这家侍女作妾，此女能全身而退？
裴家今日，是您守成之功。绥和今已有十四载，人一旦成长，就会不甘，总会有人要破局的。总会需要斩断荆棘的那日，不论是为谁，不论是……会牺牲什么。

（她与六娘一样，亦是洋洋洒洒的骄傲宣言，只是多了宽广豪气，少了漠然凉薄。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确有道理，而我也毫不怀疑，能坐在我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起码有求全容身的能力）
话虽如此——三娘，你可要明白，想象中的事，和现实里的事，差距依然很大。
（我仍是不愿女孩儿去直面这样的风险。依稀记得卿卿给二娘订婚盟时说，女儿家若求贵婿，万分金贵总是人上有人，只求来贵婿，便是甘苦自知。）
伯父实不忍你如此，亦不愿，破坏自己的规矩。礼聘还有些时日，两个月后，入聘之前，伯父等你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