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隆庆天下始出来
生长于隆庆时代的小茗和小秀并不知道永乐朝是什么样,她们在窃窃私语,用着自己微薄的常识在检索那个很多人都不愿再提及的永乐帝。而在她们的记忆里,永乐帝只剩下了「攻打南京的那个」,当然,还有「诛十族的那个」。
永乐时代的老人崔风宪听到这句话,全身发软,动弹不得,张大了嘴,脑中嗡嗡作响,突然眼前一黑,身子向后便倒。因为「什么六伐北元、七下西洋,八十万大军征安南,全比不上这简洁明快的三个字:诛十族」。
对隆庆时代的孩子来说,她们不需要知道永乐时代背负着什么,她们只需要知道永乐时代的战争是穷兵黩武,她们甚至都不需要知道永乐时代穷兵黩武,她们只需要知道永乐皇帝曾经诛杀方孝孺十族。
这就是隆庆时代的孩子心中的永乐:残暴君王、遗臭万年。
但她们从来都不会想到,她们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永乐时代的人们用血与肉积攒下来的。她们很可爱,她们很天真,她们享受着暴君留下的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骂着暴君。
每个时代都会继承上一个时代的遗产。洪武时代是怎么诞生的呢?《隆庆天下》第二部的楔子里给出了答案,难童们在渡过黄河时齐声高唱《过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这是来自文天祥最后的意志,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
隆庆时代是怎么诞生的呢?永乐时代日以继夜的运动,终于让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觉得累了,于是上下一心地要求停止一切,停止三宝太监下西洋,停止挥舞旌旗征漠北,停止一切,大家默默地在安全区赚着钱。
安全区哪里来?打漠北打出来的。钱又从哪里来?下西洋贡回来的。可是她们不在乎,可是她们不关心。
她们很可爱,她们很天真,她们享受着暴君留下的一切,然后日复一日地骂着暴君。
崔风宪倒下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换来的只是七个字:「始皇座下一走狗。」
那么,真的是暴君吗?
这个问题很容易得到解答,小方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解答。如果方孝孺被诛十族了,那么小方一家怎么还活得好好的?如果方孝孺被彻底消失了,那么小方一家怎么还敢姓方?
其实,历史上也并不存在真正的方孝孺被诛十族的事情。李谷悦的论文《方孝孺殉难事迹的叙事演化与「诛十族」说考》就对这一课题进行了详细的考证。
方孝孺殉难的事情最早被记载于永乐初年的《奉天靖难记》里,那里的记载很简略,就是「上数其罪,咸伏其辜,磔戮于市」,可以看到这是完全站在永乐视角书写的。而这一段文字则被《明太宗实录》引用。
到了《天顺日录》里,方孝孺殉难的事情就开始有了情节化、文学化的色彩:「文庙即命草诏,乃举声大哭曰:『将何为辞?』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笔,即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庙大怒,以凌迟之刑刑之,遂夷其族。」可以看到,在这个段落里,要方孝孺代草即位诏,方孝孺投笔于地,方孝孺被夷族等几个后世方孝孺殉难情状的基本元素都齐备了,但仍然不存在「诛十族」的说法。
这个说法出现在哪里呢?
出现在近一百年后祝枝山的《野记》:「强使搦管,掷去,语益厉,曰:『不过夷我九族耳!』上怒曰:『吾夷尔十族!』左右问何一族,上曰:『朋友亦族也。』于是尽其九族之命,而大搜天下为方友者杀之。」从此,诛十族成为方孝孺和朱棣之间的标配,永远地被记载进了史册中,而且愈演愈烈,最终成为永乐身上不可磨灭的暴君印记。
而历史告诉我们,方孝孺的后人,都还好好活在世上。
方孝孺是被迫害了,可是被迫害的,真的只有方孝孺一个人吗?想明白这一点,你就想明白了一切。我们终于谈到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将成为孙晓最终要表达的核心。
孙晓说:「《隆庆天下》里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两个面貌。」因为这些人背负着过往,希冀着未来,所以他们要面临曾经时是一种模样,面临当今时又是一副面孔。
回到《隆庆天下》的楔子,我们看到,白璧暇再不愿杀人,因为一旦杀人,自己就是秦始皇,对方就是孟姜女。隆庆时代的人,罪孽只能所有人一起承担,谁也不愿独自承担罪孽,上下齐心的「便这么着吧」,长城不修了、蒙古不杀了、大海不去了,什么事都不做了。
如此,读者便会明白白璧暇的选择。因为上至暴君永乐,下达老卒郭奉节,都证明了这一点:
他们,是被遗弃的一代人。
永乐,是被遗弃的大时代。
现在,已经是隆庆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