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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文】流云坠[完结/重发/不严谨的历史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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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2018-05-27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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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勿念他归
    有黑色的鸟扇动翅膀划过窄道之上那方狭小的天空。
    背后的草垛传来窸窣的声响,张子元闻声回头,看见一个兵士模样打扮的男人拨开掩体走了进来,然后停住了脚步,沉默地将目光投向了张子元。
    张子元保持着回头的姿势,微微抬眼,“是大将军派你来的吗?”
    “是。”那人颔首,接着上前,向张子元呈上一套物什,“便请阁下稍作打扮,用以掩饰形容。随后请跟着我走——司马公想必已经久等了。”
    “谢谢。”张子元将递来的衣物抖开披上,然后接过斗笠,盖在头上,“走吧。”
    他本以为他还要在窄道之中多待一会,然而司马昭的人到的比他想象的快太多了,令他不由得怀疑刚才司马昭杀完人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安排亲信去接应他,而不是先去处理外面血腥现场的善后事宜。
    “我能问你些问题吗?”跟着兵士走的时候,张子元问。
    “请说。”
    “那么爽快啊……”张子元愣了愣。
    “司马公料君或有疑虑,动身之际嘱托在下行答疑解惑之职。再者,方才君之所见射杀之事,公亦盼望君明晓前因后果,而不至误会于他——此乃公之原话,经由鄙人代为转达。”兵士答道。
    张子元偏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认得忠武侯的吧。”
    “自然是认得的。”
    “那么,你究竟算是司马公之亲信,还是算忠武侯门下阴养之客?”张子元平静地问。
    方才自这士兵出现起,张子元就在观察他的言谈举止,猜测身份。张子元的身份特殊,司马昭必定只肯把事情交给亲信之人去做;与此同时这人看张子元的眼神除些微的震惊以外还有些缅怀——他便依此猜测,这人应当既熟识司马昭,又熟识司马师。
    兵士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君之样貌,当真十分肖似忠武侯。”
    “我知道我长得很像那个男人。”张子元说,“你曾效力于忠武侯麾下,是么?”
    “是。”
    “怎么讲?”
    “……”兵士沉默了片刻后答,“我本为忠武侯阴养之客而致效于他,后其殡亡,麾下三千死士皆遣散返家。余下有些不愿走的,就被子上聚集起来,留存我等仍归属于忠武侯之名分,为司马氏继续效犬马之劳。”
    “这样啊。”张子元无言。他咀嚼了一遍兵士的话,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又问,“方才你言‘子上’……为什么突然放弃了谓名,改为直呼表字?”
    他指的是“被子上聚集起来”这句话。
    “大多时候我等仍称其为‘大将军’或‘司马公’。”兵士顿了顿,随后答道,“仅是在谈及忠武侯时,会以表字‘子上’狎称司马公,以做区分。”
    张子元怔了下,“他知道么?”
    兵士答:“自然是允得的。”
    “我想也是。”张子元轻声说。
    他跟着兵士走了一会,绕行大道后路过了之前那两人裸奔的房檐之下。张子元瞟了一眼方才聚集了刀斧手的空地——现在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刚刚虐杀了那两人的痕迹了。
    “大将军下令射杀之人,姓甚名谁?”
    “为成济成倅兄弟。”
    ……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张子元想。他微微蹙着眉想了一圈脑海中的资料,未果,只好暂且放弃。
    “二人所犯何时被处以如此极刑?”张子元问,“袒身升屋有伤风化,丑言宣告凌辱大将军,还是别的什么?”
    话刚说出口张子元就觉得自己在搞笑……只是因为出门裸奔有伤风化并且骂了司马昭就被干掉的话,那也太惨了吧……
    “皆非。”兵士平静道,“成济手刃天子,是为大逆不道,确应极刑以诛。”
    张子元蓦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兵士亦停下脚步问他。
    “你说……手刃天子?”张子元顿了顿,然后问。
    “是。”
    “……没事了,继续走吧。”张子元抬脚跟上。
    ……
    “那本应是我的过错,只是推到了那两人头上替我受死罢了。”司马昭这么说。
    ……
    “——我从未听说过,老贼这般借刀杀害天子,行凶者无虞,却将罪责尽数归结于刀上,因而碎刀平事的,当真是可笑之至,滑天下之大稽!”成济这样骂到。
    ……
    “手刃天子,是为大逆不道,确应极刑以诛。”兵士这么讲。
    ……
    想清楚事情的那一瞬间,冷汗刷的一下就从张子元额角下来了。借着旁人的只言片语,他终于清楚了自己现下究竟身处何地,正在历经何事了:
    魏帝曹髦无法忍受司马氏权倾朝野之辱,率领左右亲信暴起发难,前去袭击司马昭,却不料在宫闱之外被贾充的军队拦下,而后贾充鼓动成济兄弟,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天子曹髦。
    即所谓的——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
    张子元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窄道之中,在他短暂地遭遇了司马昭的那一会儿,为什么司马昭的神情会是那样极疲倦的模样了。
    他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并不是什么好事,于司马昭而言大约添乱的意义要远大于宽慰,可他既没法就这样转身一走了之,又没法只是远远地看着司马昭不管不问,于是他只好顺从自己心里的愿望,去见司马昭。
    ……在这样的时候。
    你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呢?
    “看见了么,停在道旁有数人护着的那顶车舆。”
    走出偌大的牢狱,兵士引张子元在大道上走了一段,然后指了不远处的某个位置。
    “嗯。”
    “鄙人不方便陪同,阁下直接过去便是,不会有人拦你。”
    “谢谢。”张子元微微点头,然后空了只手按住头上的斗笠,快步向车舆走去。
    司马昭正坐在舆中闭目休息,听闻响动后揉揉眼勉强醒来,脸上倒是出现了只有在第一次穿越时张子元才有幸得以一见的,天真又有些困惑的神情。
    “来了?”他问。
    “嗯。”张子元无奈地笑笑,“让大将军久等了。”
    “什么大将军,你可别愚我了。”司马昭摇摇头,笑道。
    “他们这般喊你,我便也这般喊了试试看。你不满意的话,我就换个说法。”张子元说,“让子上久等了。”
    司马昭看着张子元,闻言竟是怔住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直到张子元探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了声“怎么了”,他才有所觉察地稍稍回过了神。
    “无甚。……只是人老了就就会喜欢回忆过去,不小心想起了些久远的故事。”司马昭轻声说。
    “怎么会呢。”张子元淡淡地接过话头,“也才我两三倍的样子,怎么能算多呢。”
    “不多不多,当真不多。”司马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车舆很快动了起来。
    张子元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司马昭边上,偏头向外看。
    “讲些事情,你不要不高兴。”司马昭看着他的侧脸,慢慢地说,“方才牢狱之中,我下令射杀成济成倅兄弟时,你终究是出来看了,是也不是?”
    “是。你不是看见我了么。”
    “没有怪你的意思。”司马昭说,“然——那时你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兄长。如若他仍在世,面见了那一幕,应当也会是那样的神情。”
    “我觉得是。”张子元平静地说,“如果是几周前一无所知的自己,想来在那种情境下,应该不会是那样的反应。虽然我从未见过真正的司马师,但是有些地方,我应该已经在潜移默化中,被他深深地改变了。”
    司马昭却摇了摇头,“兄长平生从未显露出可为人师的潜质来,你所知的他,又都只是旁人口中的忠武侯与我口中的兄长,谈何他来改变你?……只不过,是你确实地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仅此而已。”
    车舆载着二人走了一会。司马昭扭头细细端详了一下张子元的脸,突然问:“你的左眼怎么了?”
    “嗯?”张子元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方才窄巷之中我刚见你时便想问了,只因那会外头情况糟的很,我又急着早些去快刀斩乱麻,实在不是能听你细讲的时候,所以没问。”司马昭轻声说。
    张子元看向司马昭,有些疑惑。他想起不久之前在哑舍,老板也问过他眼睛怎么了,心里纳闷他是不是看上去很惨,怎么一个两个都开始关心起他的身体状况……然后忍不住就向司马昭问了个为什么。
    “……”
    司马昭定定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随后稍稍撇开了眼,“你当真不知?”
    张子元摇头。
    司马昭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抬起了手,似要去抚他的脸。张子元见着司马昭的手接近,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司马昭,不躲也不闪。
    “哎,算了。”司马昭突然说,“反正也碰不到你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收回了手。
    然而属于张子元的手却动了,像是要拦截一般,径直追了过来——然后不出所料地互相穿了过去。
    “……”
    “你这是何意?”司马昭问。
    “为什么要收手?虽然确实无法触碰到我,但你不像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吧。”张子元说,“左眼对吗?想摸就摸吧。”
    司马昭怔了怔,然后摇摇头,笑了。他伸出手,慢慢地抚向张子元缠了绷带的左眼,停留片刻后又收回,假装像是摸过了一样。张子元看着司马昭的眼睛,从中读出了些许掩饰的很好的悲恸。他有些许恍惚——司马昭的眼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司马师,亦像二者皆有——
    他分辨不出来。
    末了司马昭终于抽回了手,像是为了掩饰一般微微移开了目光。沉默了一会后他轻声说:“至于你问我的为什么……你可知我兄长是怎么死的么?”
    “知道。他的话,应该是——”
    张子元一下子没明白司马昭这样问的原因,然而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却猛地反应了过来。那两个字卡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眼疾。”
    司马昭平静地替他答道。
    难怪都问他左眼怎么了!


    19楼2018-05-27 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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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划伤而缠起来的左眼让司马昭想起了兄长的死因,进而开始担心他是否会重蹈覆辙。张子元不敢想象在刚才这段时间里司马昭一个人都想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问司马昭为什么要收回手的这句话简直是无礼之至!
      “真的……抱歉。”末了他只能如此说道,“我没把这两件事想到一起去,因此,没能意识到。”
      司马昭却摇摇头,“不碍事,何况本也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还未答我你的眼睛究竟怎么了的问题呢。”
      “我没事,只不过是与同学打闹时不慎划伤了眼睛边上的地方,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张子元说。他伸了一只手去够自己脑袋后面固定绷带的地方,拉掉了系紧的结,然后一圈圈地把绷带拆了下来,露出了下面依然明亮的眼睛。
      司马昭却被他这操作惊到了,第一反应是去阻止他,“你这是作甚?这不好,其下还有伤,快缠回去。”


      21楼2018-05-27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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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也只是划伤而已,都缠了一天了,结痂就没事了。”张子元说,“总得让你放心吧。”
        司马昭无奈地笑笑,“没办法了,怎么和兄长一个德行。”
        他顿了顿,然后又说,“那段时间兄长的病情时好时差,我确实也跟着被牵动心绪,但总归还是希望兄长能快些好起来。方才那虚惊一场,不仅没什么该责骂的,反倒应当庆幸才是。只是病情如此反复,兄长有时不免也有些暴戾,而后不慎出言伤人,把气撒到旁人的头上。这样次数多了,我也难免会不耐烦,既然兄长推拒上药那往后一切都算他自作自受,我也不要热脸贴个冷屁股到他那儿讨不痛快……虽然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拿了药碗又去了。说来也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倒也弥足珍贵,毕竟那般的景象,我这一生中想必也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张子元轻轻应了一声,“他有道过歉么?”
        司马昭笑,“你猜?”
        “我觉得有吧。”


        22楼2018-05-27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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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际上没有。与你不同,虽然都是傲气的人,兄长在我面前到底还是有几分年长之人的架子的,只在大事上曾向我道过歉,这般鸡零狗碎的小事,他拉不下这个脸来的。”司马昭轻声说,“不过,言语上虽然什么都不会说,行动上还是会稍稍服些软的,用饭时会莫名其妙夹两个菜过来,厉害的时候连包子都不与我抢了……”


          23楼2018-05-27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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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司马昭回忆过往时的声音太过柔软,还是因为到这里来一惊一乍地就没停过现在真的有些累,车马颠簸中,张子元渐渐有了些倦意,模模糊糊地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不慎坠入梦境之中。他想起在上一回见到司马昭后误触流云坠时看见的两幕景象,前一秒钟尚看见司马师倚在案几边抬头浅笑,后一秒便辗转到了司马师卧于床榻之上为眼疾折磨的惨烈景象,模模糊糊地总觉得心里像是堵得慌。


            24楼2018-05-27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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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楼2018-05-27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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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平六年初。洛阳。
                司马师站在窗前,取了一对火石点了个火折子,然后拿了火折子去烫探进窗里来的花枝。一些开的早的梅花此时已然显出将要凋敝的颓势了,脆弱的很,火折子一点便很快颓败了下去,化为一小堆漆黑的烬物,烫在窗前桌上平铺的纸张上,香消玉殒。
                背后的门扉发出轻微的声响,似是被人推开了。紧接着他便听见了司马昭的声音:“兄长。”
                司马师并未回头,而是执那火折子烫向了梅树枝头的下一朵花,“何事?”
                那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我知兄长近来为眼病心绪不宁,觉得烦闷亦是人之常情——”
                司马师打断他:“你到底想来说些什么?”
                “呃……”司马昭的声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司马师猜他这是被自己噎着了现在正在挠头,“方才我路过兄长窗前时,闻到了奇怪的气味——虽说知晓兄长现在心情不佳,然草木亦是无辜,这样泄愤于寒梅而后辣手摧花,不可取。”
                “哦?”
                司马师低头看了眼桌上平铺的宣纸……然后在上面看见了一二三四五六总共六堆黑糊糊的梅花残骸。
                他轻轻咳了一声,顺手捻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而后终于转过了头。
                “……焚花为骨罢了。什么辣手摧花,不懂便不要乱讲。”
                “是是。”司马昭歪了一下头,笑了,“我也没想到兄长这时还会做这等风雅之事。”
                “又不是我不记得怎么做了,只是平日里觉得这样的行径没什么意义且浪费时间,故而不会去做罢了,何必表现出这般讶异的模样。”司马师看他一眼,淡淡地说。
                “然后因兄长现下心里不安,觉得弄些浪费时间的风雅之事能有安抚心神的功效,所以一反常态地去做了,是这样吗?”司马昭问。
                “是。”司马师微微颔首。随后他低头思衬片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对,猛地扭头看向司马昭,“你又岔开话题,险些被你给糊弄过去了。你是来我房里做什么的?”
                司马昭表情挣扎了一瞬,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拿出了藏在背后的药碗,“是上药的时候了,兄长。”
                “……”
                司马师立刻将头扭了回去。
                “上午已经骂过你一回了,你这是不长记性,自己又过来讨我斥骂么?”
                “我以为,于早上斥骂一事,兄长在心里已然是后悔过了的。”司马昭说。
                司马师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正当司马昭觉得大事不妙自己很有可能重蹈覆辙再挨一顿骂的时候,却听见司马师如此轻声说道——
                “你说的不错。确实,稍稍地是有些后悔了。”
                他看着司马昭一副怔在那里的模样,不免有些无奈,迟疑片刻后还是叹了口气,说:“你进来吧。”
                司马昭拆开纸包,倒了些药粉进碗里,再后调进去少量温开水,细细拌匀来。司马师收了桌上的残纸枯花,又把探进窗户的梅枝整枝折了下来,顺手扔进了屋里烧着的火盆中。炭火在花枝坠入火盆的那一刹那便猛的窜起,侵吞枝上的花与幼叶,新生的花叶几乎是以献祭的姿态在火盆中陨灭,而后枝上再开出赤红橙黄的火焰之花——与方才司马师那不温不火的破坏行为不同,也许只有这样灿烂决绝的画面才能被真正称为“焚花为骨”。
                “真漂亮啊。”司马昭轻声叹道。
                “屋里照不到太阳,这根树枝伸进来也是死路一条,与其让它慢慢颓败在此等阴暗之地,不如允它一个美而短暂的终末。”司马师说,“你药调好了么?”
                “好了。”司马昭点点头,“兄长你坐过来罢。”
                司马师低头笑了一下,走到了司马昭旁边的榻上坐下,然后探手,解了覆在左眼上的面具。司马昭调好药转身回头时,看见的便是司马师解下面具的这一幕。
                “我有什么好看的,怎的还看得入了神?
                司马师见他愣那儿一时没回过神,好笑地伸手过去招呼了一下。”
                “啊,无事。仅是走神罢了。”司马昭说。
                “凡事不论大小,皆应专心才是。”司马师敲敲床板,“你今日都走神几回了。”
                “兄长教训的是。”司马昭失笑。
                司马昭知道兄长的手一向是极好看的,方才摘下面具时那只手仅仅是在面前一闪而过,就足以令他心神摇曳。那双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分明是双金贵的手,然却不似小女儿的柔荑般娇美,看着只觉得硬气——司马师曾用这双手握过笔,提过刀,拽过马缰,亦曾在床第之间用它与司马昭十指相扣过。
                分明已见过这双手那么多不同的姿态,司马昭不仅不觉得厌烦,反而还要叹一句是各样有各样的风采——就和这双手的主人一样。
                司马昭晃晃脑袋,试图把脑海里这些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全部晃荡出去。他用一支细毛笔往药碗里划了几下润湿,连着药碗一起搁到一边,然后取了块干净的布沾上温开始蹭到司马师眼前,“稍稍闭眼,兄长。”
                司马师依言,微微阖了眼等他的下步动作。
                司马昭用湿布仔细拭过司马师的眼睛,而后指尖微动把布角一转卷掉了眼角下流出的脓。接着他把擦过的那面布向里折了折,攥住还干净的部分,仔细地擦过眼周一圈。
                “可以睁开了。”
                司马昭放下了湿布,转而拿起药碗,换了那支细毛笔攥在手里。
                “嗯。”
                司马师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示意他继续。
                笔刷沾了药液划上司马师的眼睛,在移动的过程中,稍稍碰到了他的睫毛。司马师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微微垂了垂眼,然后在抬眼时与司马昭目光相接。他短暂地怔愣了一秒,看着司马昭,忍不住笑了。
                “别动。”司马昭也笑。
                “不笑了。”司马师说。
                这一瞬间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了彼此之间呼吸可闻的地步。司马昭的一双眼睛离司马师极近,其中的一切情绪无所隐瞒地尽数呈现在了司马师眼前——而司马师亦然。
                有一秒钟司马师觉得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因为假如司马昭想对他不利的话,在这样的情状下要取他性命简直易如反掌。然后司马师觉得这样想的自己简直愚蠢至极——他确实可以怀疑司马昭,但接下来呢?难道他应该设局去验证自己的怀疑,然后名正言顺地杀掉司马昭吗?
                他可以这么做。
                但他不会这么做。
                因为司马昭,大概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他能全心信任的人了。
                除了将自己全然托付外,司马师还真的想不出什么别的,来报答他的不辜负之恩了。


                26楼2018-05-27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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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11 21: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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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楼2018-05-27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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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黄昏雨
                      “辅嗣?谁?”张子元问。
                      “你不认识的。”司马昭收回了目光,偏头向他笑笑,“你等我一下。我去见见是何方来客,马上就回。”
                      “我和你一起去。”张子元说。
                      他抢在司马昭之前拿了舆里唯一的一把伞,跳了下去,站到了门口。他转身撑开伞,抬头看向司马昭,然后微微地笑了,“便让我为司马公执伞吧。”
                      “你不必——”
                      “总没有让大将军亲自握伞的道理。”
                      司马昭拗不过他,只得俯身从车上下来,然后挥退了左右围过来的侍卫,看向站在近旁的孩童,温声道,“麻烦你来带路了。”
                      “先生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二位请随我来吧。”孩童说。
                      细雨落在伞上振出轻微的颤响,然后顺着竹篾的骨在边沿坠成一线坠下。张子元一边跟着小童,一边偷偷瞄着司马昭,撑着伞在雨雾中前行。
                      微雨寂寂落衣湿。
                      “你把伞撇过去些。”司马昭突然偏过头来,轻声道,“你肩上都湿了。”
                      谁人言笑薄伞轻。
                      “不要紧。”张子元浅笑,“你舆里放的这把伞太小了,总得有人被淋到一些的。”
                      公子青衫穿巷过。
                      “那……随你吧,我便也不劝你了。”司马昭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年少时我同兄长共游洛阳的次数不少,若是偶遇落雨,他总是要把伞向我这里倾一些的——我言不必如此,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同他说了那么多次,他从来没听过我一回。”
                      忽忆年少泪沾襟。
                      司马昭讲到这里,忽然不说话了。张子元下意识地偏头去看他,却见司马昭扭开了头,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小半个侧脸。
                      张子元的脚步顿了顿,手腕微动,又把伞向自己倾了回来——
                      “那我这次就听你一回吧。”他轻声道。
                      二人之后便再无言语,只是沉默地往前走。周围的一切在雨雾之中都只剩模糊的轮廓,空空茫茫的,看不真切——唯一看清了的、可以真实觉察到“存在”的,只有身边那人和张子元自己而已。
                      向前走了半公里左右后,隐约可看见在前方远处的街道中央间浮现了一暗色的身影,停在那处,伶仃着,也没什么动作,像是在那里等候许久了。
                      “先生!我把大将军请过来啦!”
                      小童也见到了前方的身影,然后这般喊了一声,竟是径直跑了过去。
                      “我们走吧。”
                      司马昭偏头给了张子元一个眼神,随后加快脚步往那方走过去。张子元会意跟上。
                      再走近一些便看清了。那暗色身影是一人立于道中,着细纹玄袍,束发却未戴冠,执一黑伞端立于前,姿态温和而肃穆,正是哑舍老板。他听到这里的动静,循声抬头,先看着小童跑到自己身边,探手揉了揉他的头后再看向张子元和司马昭。
                      “经年未见,别来无恙。”
                      司马昭先出声喊了一句,权当是打招呼。
                      然而接下来,那方的老板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怔住了,直到司马昭和张子元走近了,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而后缓缓下拜:“草民见过大将军。”
                      “太和二年着缘时你我各为哑舍之主与司马家二公子,则今日相见,身份不变。汝之仍为哑舍之主,而吾之仍为司马家二公子,故不必敬我为‘大将军’,亦不必如此拘礼。起来吧。”司马昭道。
                      “是。”老板略一颔首,笼衣起身,“然,若道此刻较于往昔,情状未变分毫,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可堪被称为司马家大公子的人了。”
                      “那您觉得安世如何?”司马昭愣了愣,随后笑问。
                      “大将军莫要戏言了。公应明晓吾之所讲,究竟是为何人。”
                      “……”司马昭敛去了笑容,而后轻声问道,“不知卿之此番不惜拦于路中也要邀我归来一叙的,究竟是为何事?”
                      “其后话语甚是无礼,确是某人叨扰大将军了。公若要责难,但请不要波及无辜之人,仅是降罪于吾便好。”老板深深地看了张子元一眼,俯身再拜,“近日戊子之夜恰逢黄道吉时,为定次年哑舍是去是留,某人运卜辞之术探窥天命。卦面将出之际显上上之势,然彼时晴夜中却有惊雷乍响。某一时心悸,不慎震了卦盘,使得卦面终显一中下之卦,是曰地火明夷。某思量良久,推测其变应是天星易道、时运突变之故。后知此日天子崩于车中,又闻其故在于大将军,某于是斗胆猜测,是否当下时运皆系于公之一身,便想寻个机会前来与公会面,或许可以得到些头绪。”
                      “卦面有变,为汝失手震了卦盘之故,就不必将话说的这样好听,言些‘天运系于吾身之故’的谄媚之辞了。”司马昭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道。
                      “并非谄媚之辞,而是某真切的疑问。”
                      “现今汝已见到我了,那先前困惑之事,可有眉目了吗?”
                      “难说。”老板淡淡道。
                      “怎么个难说法?”司马昭问。他看着老板,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这般垂首俯身,教人看了不痛快。你当起来说话吧。”
                      老板再一次颔首起身,“想来或是有些眉目了,然同时亦更加迷惑——论其缘由,还应注目公之身侧之人。”
                      身侧之人?
                      张子元闻言一愣,扭头去看司马昭,不偏不倚正对上司马昭看过来的眼神。他犹豫了一下,向他微微笑了笑,然后转回去看老板,“是在指我么?”
                      “嗯。”老板微微点头,“虽说某本不该问这么多的,然仍是忍不住要询你一句——汝同那舞阳忠武侯,究竟有何关系?”
                      张子元沉默。
                      这时,他握伞的手突然一轻。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竟是司马昭抬手握上了伞柄。
                      “汝心绪不稳,自然执伞也执的不稳,暂且先交予我来吧。你便放心答他,不用顾忌太多——当然,若你实在不愿对他去说,也是无碍的。”
                      “……”张子元看了眼司马昭,犹豫了片刻,轻声问,“如我顾忌的并非是他,而是你,你又如何呢?”
                      “不会如何吧。就算真有如何,我奈何不了你,你亦奈何不了我,那又有何好惧的?”司马昭摇摇头,说,“何况我也想知道,你有什么在哑舍之主面前,不敢与我言说的——无关真相几何,仅是对你这般作态的好奇罢了。我还是刚才那番话,你若真想说,不必顾及我,但说便是了。”
                      “好。”
                      张子元闭了闭眼,放开了握住伞的手,“我听你的。”
                      司马昭低声笑了笑,“去吧。”
                      张子元犹豫了片刻,微微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后又没了动作。他既没有向前继续走,亦没有回头去看司马昭,“方才你说,我奈何不了你的,对吧。”
                      “是。”
                      “然,若是司马师,应该是能奈何的了你的吧。”
                      “嗯。”
                      但若我当真就是司马师,那要怎么办?
                      我不想伤你的——
                      我不想伤你的啊司马昭!
                      “别怕。”司马昭的声音低低地在他旁边响起,“你若要说,那便快去。没什么好惧的。”
                      张子元没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向着老板走近,直到双方的距离近的不能再近,几乎到了快要面对面的地步为止。
                      而那把伞至始至终向他这方微微倾着,没让他淋到一点雨。
                      ——汝同那舞阳忠武侯,究竟是何关系?
                      “我为司马子元再世之人,幸与先生舍中古物结缘,凭此流云坠为信物,自千年之后溯时逆流而来。”张子元摸出了流云坠,放在手心中,呈给老板看,“请先生过目。”
                      老板怔怔地盯了一会坠子,随后叹道:“某明白了,汝把坠子收起来罢。这枚流云坠,虽与某所知的那副有些不同,然确实为同一只坠子不假。某倒是从未想过,百年期后某竟有如此闲心,还有空暇助汝这般溯时而上——”
                      “老板不说点别的吗?”张子元问。
                      “你想某说些什么呢?”老板反问。
                      “什么都行。譬如老板所知的舞阳忠武侯其人,所明晓的轮回转世之言,以及方才所道的为何须得瞩目于我的缘由等,皆盼老板能讲的更明白一些。”张子元说。
                      “汝是否误会了什么?未来之某所作何事,当今之某一概不知。汝若想知忠武侯其人,询问大将军可比询问某来的要好多了;汝若想问轮回转世之谈,某连汝之身份都不敢确定,所知的只少于汝,无可能多于汝,更别提详解‘汝究竟为汝,还是为司马子元’的问题。你找错人了。”老板淡淡道。他的目光扫过司马昭,而后略过他执伞的那只手,最后停在张子元的脸上,端详片刻他的神色。老板的脸上露出浅浅的揶揄,话锋一转,“方才司马公叮嘱你不惧——汝莫非已然倾心于他,担忧身上忠武侯之影可动摇他至深,因此才踌躇不前,最后叫司马公不得不说了这番话么?”


                      30楼2018-05-27 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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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的事!”张子元立刻道。
                        “那汝这般反应,又是为何呢?”
                        “我——”
                        胸中传来轻微的心悸感,在很快地消逝之后变成了一种带着惊惶的疼痛感,像是正处在自高空坠下的途中,又像是心脏被生生挖了出来,攥在他人手中,既没法直接捏碎了给个痛快,又没法把它夺回来,只能这样疼痛着、疼痛着,徒劳地疼痛着。
                        汝莫非已然倾心于他?
                        张子元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老板不要再戏弄他了。”司马昭突然出声,“话题已经偏的太远了。”
                        “推他一把罢了。”老板浅笑,“既有这样的心绪,早一日让他看清,便少一日后知后觉的遗憾之期。”
                        “别说的像是与吾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全变成他的事了,行不行?老板这样点出,且不说他了,我不要脸面的么?”司马昭说。
                        “是某考虑不周,无意逾越了。”老板拱手微拜,再抬起头时,已收敛了脸上揶揄的神色,“言归正传罢。论到转世之说,某虽不知忠武侯与汝究竟因缘几何,然究其根本,到底都可用黏土与陶器之系来解释,你以为如何?”
                        “黏土与陶器之系?”张子元没听明白。
                        “凡人魂魄,皆为浊土,入俗世历百年坎坷,便如陶土制形而送入炉中,经百炼千锤后方得大器。汝与忠武侯虽为不同之器,然溯命追源,其身其命返璞归真,制器之物却都是同一块陶土,因而道汝与忠武侯虽为不同之人,却身具诸多相似之处。或许可有因缘使后来之器归为过往之态,亦或两器巧合之下本就为同一模样,然诸此情形到底少之又少,汝到底是何情况,还须汝自己判断,某非当事之人,不好多说。”
                        “……”
                        司马昭沉吟片刻,轻声道,“当真是有意思的说法。”
                        老板偏头去看司马昭,幽幽道,“某有一事十分奇怪,想要一询这位公子与大将军。然这事问来颇是无礼,但问司马公可允得某这般询问,而不治某逾越之罪?”
                        “你讲便是。”
                        老板的目光又回到了张子元的身上,看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公子可见过大将军的转世?”
                        张子元一愣,随即摇头。
                        “那有些线索了吗?”
                        “也无。”张子元说,“不如说,我根本就不确定,他的转世是否和我在同个时空中。”
                        老板沉默片刻。
                        “那就奇怪了。若是彼世仅有司马公的转世,那当是不错的;若皆有忠武侯与司马公的转世,道理之上大约也勉强说得过去。然,若是仅有忠武侯之转世,却无司马公之转世,则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应是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的情形。”
                        张子元心里一紧。他刚想说点什么,司马昭却抢在他面前先开口了。
                        “为何?”
                        老板沉默。
                        他闭了闭眼,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仰头低声道:
                        “凭忠武侯生前行事之阴戾,所害之人不在少数,所行杀戮亦不在少数,此般因果拘他魂魄之上,轮回六道之际当被打入**道中,应绝不会有再世为人的机会了。”
                        回去的路上司马昭没说一句话,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子元几次想套司马昭说点什么好让气氛没有那么凝重,犹豫了很久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好强行把视线从司马昭身上移开,然后放任自己心乱如麻。
                        司马昭神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没有察觉到张子元投来的视线,猜也大概能猜到人现下心思究竟何等纷乱,但他并没有要主动挑起话题、回应张子元的打算。
                        “莫非汝已然倾心于他?”
                        ……司马昭是打死也没想到老板会突然搞出这么一波令人窒息的操作,糊了他和张子元一脸。
                        他之前便隐隐约约地有些不安,想自己是否太过信任张子元了,而张子元是否又过于地被他的行为牵动心绪,以至于二者的关系不可遏制地、一点一点,越来越亲密,但因一直没出什么事,这么做他自己也高兴,所以也就忽视了这点不安,继续这样,顺从着自己的心意做了下去。
                        毕竟几年才能见上一次,怎么讲都是件稀罕事了,更何况一次仅是几个时辰,相比人间漫长,则短暂譬如黄粱一梦——
                        做梦的时候是不能太理智的,司马昭想,要不然,梦就该醒了。
                        ……
                        但是。
                        但是。
                        所谓“倾心”之谈,张子元自己未曾意识到,司马昭有所察觉却不愿说破。现在老板这样点出,逼了一个去看清自己的心思,逼了另一个从梦里出来,寻回理智,当断则断。
                        司马昭觉得张子元想的比他透彻,透彻的还不是一点两点,简直透彻多了。明明有着一张和年轻时的司马师一模一样的脸,做着像是司马师这个人会做出来的事,却能干脆果断地在自己和“司马师”两个概念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说我是我,他是他,认得清司马昭眼里的缅怀是赠给谁的,给自己划好可以随时抽身而退的余地,从不自作多情——可司马昭却宁愿他能更自作多情一些。
                        因为司马昭自己,已经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了。
                        对于司马师这个人,司马昭了解的要远比张子元透彻许多,张子元不清楚哪些事情像是司马师会做的,司马昭可清楚的很。他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可将兄长与张子元混为一谈,要不然既是亵渎了兄长之命,又是对张子元的不尊重,然而真实的情绪却早已把这两人给弄混了。
                        那这“倾心”一说,又是谁倾了谁的心呢?
                        张子元对司马昭?
                        不对。
                        司马师对司马昭?
                        好像也不对。
                        自司马师去世葬入峻平,迄今已逾经年之久。张子元曾说的未尝见过他的转世,司马昭不是没纠结过,然思虑良久却觉得这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不再去想了。他盼过兄长魂兮归来,亦盼过兄长来世可得一世安康,究其本愿,不过只是希望那人,不论生于何时、降在何地,都有平安喜乐,命途安泰罢了。
                        因此对于司马昭而言,倾心者究竟是张子元还是司马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只要知道,这样一块仿佛是司马师碎片般的存在还想牵系着他,那便足矣。
                        ——而司马昭自己亦然。
                        “子元。”
                        “嗯。”
                        “方才老板所道之言,你是怎样想的?”
                        “哪句?”
                        “言汝倾心于我那句。”
                        “……”
                        张子元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沉默良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偏过头来,看向司马昭。
                        “他说的话,我全都认了。虽然我之前好像没怎么意识到。……你不用特意为此去做些什么的,叫你忧心也是我的不对。我清楚分寸,不会随便逾越,但与此同时,也不须你来怜悯我的倾心。”
                        他看司马昭的眼神既坦荡又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横在那里,不躲也不闪。
                        司马昭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看吧看吧,他想的果然如此透彻,先是干脆果断地撇干净了自己和司马师的关系,然后又认的这般大气,却不失骄傲。
                        “我知道了。”他轻声道。
                        “谢大将军成全。”
                        “我的话还没说完。”司马昭看他一眼,有些无奈,“这样的话,以后便不要再说了。”
                        “……啊。”
                        “我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司马昭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必要的。”
                        tbc


                        31楼2018-05-27 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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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此处人间应属我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穿堂风吹过司马府的门廊,泠泠的带着些凉意。张子元拢了拢被吹乱的头发,走过漫长的走廊,停在了一扇门前。
                          “我能进去看看么?”他扭头问。
                          “进吧。”司马昭说。
                          他抬手去推门,门上落下轻薄的尘土挟带厚重的时光向他缓缓洞开。
                          房间里干净却不显空旷,几排竹简和书搁在柜子里放的整齐,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没撤去,但显然许久没有人用了,现在去摸也不知道会不会摸上一手灰。窗纸没有封全,窗外老树从缝隙里探进来半根枝条,可惜因为缺少光照,探进来的大部分树枝上无花无叶,分明已经是死了很久的一段枯枝了。
                          “这间房已经空置许久了。”司马昭说。
                          “猜到了。”
                          “你怎的会想到要驻步于此处一看呢?”他问。
                          “我刚刚梦到这里过。你给司马师的眼睛上药的地方,就是这里,对吧。”张子元轻声回答。他走进房间,近至窗边,伸手抚上那截枯枝,“焚花为骨。”
                          “确有这样的把戏不假。”司马昭说,“然局外之人却从不得知,这花焚下,筑的究竟是谁的骨。”
                          “你话里有话。”
                          司马昭摇摇头,低声道:“吾当真——恨极了老板,明明知道许多,却一字不肯同我多说。说甚是时机未到,想来若时候到了,怕是已经晚了。”
                          “我倒觉得,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吧。”张子元说。
                          方才在车舆之外,当老板抛出“司马师不该有转世”这个判断时,司马昭立刻急切地追问了下去,然而老板只是摇摇头说他知道这不对,却没法给出为什么有一个张子元在的解释。
                          “不应该。”老板说。
                          最后司马昭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张子元的反应则比司马昭慢了好几拍。他被老板点破心意的话语惊到,之后便一直沉浸在点破后不知司马昭将会如何待他的忐忑中无法自拔,直到司马昭与他谈了那几句、坦白完心中所想后,他稍微平静一些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板那几句话里的信息量。
                          “别多想。”司马昭说。
                          他没多想。他虽十分疑惑事实和老板判断间的矛盾,却没有要去刨根问底的打算。
                          但是司马昭——
                          他先与张子元说“别多想”,可刚才又忍不住道恨极了老板一字不肯同他多说——张子元想,司马昭自己分明也是心中数重忐忑,这样强作镇定反过来劝慰他的行为,真的没有太勉强自己吗?
                          他偏过头去打量了这段枯枝片刻,又转回来看司马昭:“这花筑了你的骨……亦筑了司马子元的骨。你放宽心便好,我既在此处,则他之论断就是谬误。再者,你可以不信我,但你总是得信司马师的——”
                          张子元蓦地伸手将枯枝狠狠折下,掷在案几上,“你既言不会背弃兄长,视他作倾慕之人、仰慕之人、爱慕之人,则他便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
                          仰慕之人、倾慕之人、爱慕之人——司马昭从未想过,自己过往的剖白之语竟有一天被张子元如此自然地复述于口。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你都知道了?”
                          “先前恍惚时,除李丰案外,我亦看见了你向司马师表白心意的那一幕,本来想找你问个明白,却被老板打断了。”张子元抿了抿嘴,背对司马昭望向窗外,神情平和而温暖,“但就算没有见到那一幕,我差不多也能猜到个大概了。你心悦你的兄长——这么明显的事,你就不必再掩饰了吧。”
                          “……服了你了。”司马昭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还忧你无法接受这般背离人伦的情谊,故而一直不敢把话与你讲明白,亦不敢都讲尽了。现在看来,反倒是我过虑了。”
                          “也不算过虑吧,年长者总是会想的更多一些的。不过若是在初回相见时你就这样告诉我,我肯定是要被吓到的。现在倒是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因为想明白了,自己不论如何——都是想陪你们走到最后的。”
                          张子元一手拿起桌上折下的枯枝,另一手抬起去勾窗棂,把纸窗稍稍撕开了一点,让窗外的风吹进房间。
                          司马昭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上次你所见的两幕画面,我想是可以全部与你明说了。然这回看你模样,想是时间不多了,怕是一次讲不清楚。我与此处允你,下回再见时便全部据实已告。若我不小心忘了,你当记得要提醒我一下。”
                          张子元看了一眼自己稍显透明的手掌,了然。
                          离开的时间快到了——
                          他摇摇头,转身从案几旁边的书柜里挑了一本书下来,放在桌子上。
                          “你还要提醒啊。”张子元说。
                          “毕竟上年纪了,记性真的差了很多。下回见到都不知要在几年后了,我可不觉得自己还能记得住。”
                          “那我会说的。”
                          他仍是保持着临窗的姿势,抬手稍稍翻了翻那本书,盯着某一页看了片刻,然后又将书合上,转过头看向司马昭。
                          “好怀念啊。”他轻声道。
                          司马昭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忽然有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房间,迷了他的眼。等他再睁开眼时,张子元已经不见了。那本书则留在案几上,被风翻开,纸张在风中一页页地快速翻过,哗啦啦地响。
                          终于风停下了,书本亦摊在某一页上不再动了。司马昭怔怔地愣在那里半晌,好不容易回过了神,走到窗边想把书收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其上这般字句——
                          “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
                          “……好怀念啊。”他闭了闭眼,说。
                          司马昭没有再动桌上的摆设,只是探手,在刚才被张子元折断的位置旁也折了一根梅枝下来。他寻了个空瓶,装了些清水进去,将梅枝插入瓶中。
                          这根树枝也许会活,也许会就这样死掉。倘若来年花发草长时它重新萌绿抽芽了,那个人也许就会回来了。
                          司马昭最后看了房间一眼,轻轻地阖上门。
                          ——于是屋中只剩一片温柔的静谧。
                          夜晚。Z大。医务室。
                          “现在的年轻人啊——走路看路,叫你走路看路!想我年纪轻的时候,不管是走山路还是过马路还是爬楼梯都是很小心的,哪像你们,冒冒失失,随便走个楼梯都能摔下来……”老校医一边念叨,一边拿酒精棉球狠狠擦过张子元磕破的手肘。张子元嘶了一声,空出来的那只手架在了桌上捂脸,整个人一副生活艰难人生惨淡没脸见人的模样。
                          老校医扔掉棉球,起身去拿碘酒,“早上才来包扎过眼睛,怎么晚上又来了,跟你说话呢,别装作没听见啊。”
                          “好……”张子元无奈道。
                          坐在对面沙发上玩手机的钟北温忽然抬起头,一脸幸灾乐祸,“医生你别信他,还是多念他几句吧,我知道这个人的,刚才肯定是左耳进右耳出了,权当什么都没听到呢。”
                          张子元剖他一眼:“你闭嘴。”
                          钟北温耸耸肩,低头接着玩手机去了。
                          张子元移开目光,胳膊留给老校医清理擦碘酒,人继续搁着发呆。关于他为什么一天之内二进医务室并二度惨遭老校医碎碎念洗脑——这事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就是张子元压根忘了自己过去的时候是个差点要从图书馆楼梯上摔下去的状态,然后在回来的那一瞬间毫无防备的一脚踩空,连滚十几个台阶干脆果断地栽下了楼。
                          这情况看着惨是惨了点,好在没有伤筋动骨,跑附近医院里检查了一下没事后他人就麻溜地回学校里赶晚课去了,要不是在打水上楼的时候不小心碰着楼梯扶手给直接疼的蹲了下去,张子元还真没发现自己磕了好几处乌青和零散的外伤。
                          ……接着他就被同行的钟北温再次押到医务室报道去了。
                          “手肘这里好了,衣服先别拉起来,左手放下,给你涂涂手上那块。”
                          张子元依言照办。
                          他换了个姿势,顺便向钟北温那里望了一眼,人还是坐在那里接着玩手机,没抬头,身边搁了俩热水壶,一个他自己的一个张子元的,仿佛认了俩儿子一左一右守两边。
                          张子元想,他可能——忘记了什么事。
                          那个时间点下的司马昭是不知道伐蜀之后钟会叛乱的事情的。
                          他好奇钟北温是否会像他自己一样被过去的某个侧面感召,从而知察“他”在曾经某一刻时的心境。
                          他想知道一个“为什么”。
                          ——以及犹豫是否要在下一次相见时告诉司马昭,钟会将叛的事实。
                          “子元,你好了没?”钟北温抬了一下头。
                          “快了。”张子元问,“怎么了?”
                          “建议你这几天少出门,按一天两次医务室的频率看我觉得你是时运不济命有灾星,有条件的话记得找人算上一卦,至少趋利避害一下吧。”
                          张子元的眼角跳了跳。
                          “还有,算命的话周易为上塔罗牌为下,QQ每日运势是在瞎扯犊子,推荐不要采用。当然,如果你非要信那个……那我也没办法的。”
                          “……你这突然什么神棍口吻?”
                          “想到了就随口一提么。顺便如果你算周易的话,我可以帮你解卦,不过要是塔罗牌的话,那玩意不熟,你到搞神秘学的社团里随便抓个小姑娘解的都比我专业……”
                          “你还会解周易啊?”
                          “我会解周易是件很奇怪的事吗?”钟北温哼了一声,“虽然也只是稍微知道点皮毛的水平,但总归不会给你乱解,你自己斟酌着办呗。”
                          ……“某一时心悸,不慎震了卦盘,使得卦面终呈一中下之卦,是曰——”
                          “地火明夷,当如何?”
                          回去的路上,张子元突然问。
                          他没让钟北温等太久,处理完外伤就离开了校医院。离开时他跑路的速度比兔子还快,急的老校医特地从医务室里跟着追了出来,冲他大喊最近行动小心避免激烈运动小伙子千万别再作死了——
                          “你真问我解卦啊?”钟北温当时就愣了住了。
                          “你说可以问你的。”张子元说,“能解么?”
                          “能。不过为什么是地火明夷?你不是在给自己算的吧。”
                          “不是。”张子元摇头,“有什么问题么?”
                          “没,就觉得有点奇怪。老实讲我给人解卦的次数不多,地火明夷是六十四卦里少数几个我印象特别深的,以前应该和别人讲过……这个卦出现的频率这么高的吗?”钟北温揉了下额角。他顿了顿,又说,“话说在先,它是个中下卦,解卦者就算把它夸出花来也没法改变它不是个好结果的事实,你可别因此迁怒我。”
                          张子元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地火明夷,异卦相叠;下离上坤,离为日、坤为地,现夕日沉于地平之象——因道是光明受损而前途未卜。明德被伤之时,则君子受厄,宜息百事,静待其变。”
                          “宜息百事……是说这个时候我最好什么都别做吗?”
                          “准确地说,不是这时最好什么都别做,而是这时你什么都做不了,即使想要试着去改变,很大可能也会以失败告终。好在既言此卦是‘夕日沉于地平之象’,那终有朝日再升之时。它是存在挣脱厄难的变数的,只是要等罢了。”
                          要等?
                          张子元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数副零散的画面于此刹那沉落入心海,然后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见司马昭从不惑之年到稍有老态再到长出白发,观司马昭从面棺而跪到执印决断再到生杀予夺——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对于司马昭而言,似乎已经是很多年过去了。
                          他想,司马昭是不惧等的。
                          而自己也应是不惧等的。
                          钟北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蓦地停下脚步。
                          “我今天总觉得,你和以前相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张子元也停下脚步。
                          钟北温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翩翩似是故人来。”随后他仰了仰头,跳了一步,抢到了张子元前面再走。张子元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我跟你开玩笑的。”他马上又说。
                          “巧言令色。”张子元说。
                          “你要听真话?”
                          “嗯。”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挺像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张子元心里一动:“以前的样子不像吗?”
                          “以前也是像的,就是没有现在这么像。”
                          “那也许是因为心境有所变化吧。”张子元说。
                          他们走到校园的林荫道上,抬头便可见天边悬着的那一轮泠泠的月,路灯清白的光和月华交织在一起落下,干净的要命。正是三月将尽、而四月未至的阳春时节,道路两旁的花开的正盛。夜风微暖不寒,吹过时就缠卷了一树花瓣零零散散地降下。
                          张子元伸出手。
                          就着淡淡的月光,他看见一片桃花晃晃悠悠的飘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入他的掌心,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为了前来予他一句问候。
                          张子元拢住手,喊了走在前面的钟北温一声:“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觉得司马昭是个怎么样的人?”
                          钟北温猛地停下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看向张子元。
                          “路人皆知的那个司马昭?”
                          “嗯。”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微微的笑了,笑容中有些无奈,有些缅怀,还有些张子元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微妙情绪。
                          “稍微有点雄才大略,勉强算是个好人,护短的要命——然后,挺傻的一人吧。”
                          “……挺傻一人。”张子元闭上眼,也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tbc


                          32楼2018-05-27 1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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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11-11 21: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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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突然问起这般假设呢?
                              司马昭清楚,自己是不及兄长这般雄才大略的,倘若上天能再给司马师十年,兄长能做到的程度,应远远多于如今他所做到的程度。
                              但是,如果他能做些努力的话,就算赶不及兄长,勉强也能做到他的一半吧?
                              要是连一半都做不到,他想自己未免愧对于司马家的二子——司马师的胞弟这一身份了。
                              他记得上回见到张子元的时候,张子元不止一次调侃他说他有白头发了,虽然现在身体还算康健,可司马昭却无端地生出一种紧迫感——他还能再活多久呢?是如他的父亲一般长寿,还是能再有十年、五年、两年、一年,还是仅仅只剩下几个月时间了?
                              天意不可测。就如他从未料到过,正元二年一别,司马师竟会一去不归。
                              假如兄长也能到这般岁数,有了不少白发,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司马昭闲闲地想。
                              他不知道,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
                              毕竟他的年纪,早已比他的兄长要大了。
                              “西南一隅,士季可有想法?”司马昭突然问。
                              钟会闻言一愣:“相国何意?”
                              “伐蜀。”
                              “有些想法。”钟会沉思片刻,道。随后他向司马昭缓慢地摇了摇头,“然时机尚不成熟。”
                              “也是。”司马昭道:“我太急躁了。”
                              “倒不算很急躁。观之时势,最多再等一两年吧。”钟会笑。
                              “居然……没有想象中要等的这么久。”司马昭轻声道。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多少时间,但自己现在既然还活着,总得抓住剩下的时间去拼一把,只是一两年的话,大概还是等得起的。
                              仿佛羽毛落在心尖微微一动,忽然的司马昭就懂了,为何在夏侯玄、李丰等谋乱时,司马师执意要杀他们了。
                              一部分是因为过往的龃龉,另一部分是因为司马师性格中阴戾的那面,剩余的,则来源于在观望未来时出现的不安。
                              有些事可以赌一把等等看,但有些事不能。虽然还没到要考虑后事的地步,然而那时的司马师确实感觉到时间紧迫。他相信司马昭会有同样的信念去握住权力伐蜀吞吴,步上天命的顶端,却又忧心司马昭不具备那样的眼光去排除隐患。
                              异己者终究无法为自己所用,既然早晚都要清理隐患,不如就让他这个熟手早些做了——
                              司马昭想,他对司马师终究只是一知半解的。他纠结过司马师过分狠厉的行为,甚至试图从一无所知的张子元这里问到答案,然而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但现在他不纠结了。
                              因为司马昭终于见到了司马师曾见过的东西。
                              他再没什么能怨他的了。
                              “相国?”
                              一只手在司马昭眼前晃了晃。他震了一下,随后如梦初醒般地眨了眨眼。
                              钟会收回手,平静道:“你走神了。”
                              “是。”
                              “在想忠武侯么?”
                              司马点了点头。他沉默了一会,问:“士季是先为吾兄长之属,而后才为吾之友的吗?”
                              “不记得了。”钟会说。
                              “真巧,我也不记得了。”司马昭说,“但总归是跟了兄长很久吧?”
                              “没错。”
                              “那士季可曾觉得,兄长在某一方面曾影响过你吗?”
                              钟会微微一愣。他看着司马昭,似乎有片刻的恍惚,随后他端正神色,道:“我方少年时,曾得忠武侯赠言,曰:‘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经年以来,会一直将这番箴言谨记于心,从未有片刻忘记。故而是相国也好,是忠武侯也罢,若思之有误、行之有谬,则会当竭全力谏言;若踏之迷途,不明方寸,则会当为一引路人,意将公等带回正道。”
                              “……你这口气也太大了。”
                              “说点心里话罢了。相国若不爱听,便当会是酒后失言就好。”钟会轻声道。
                              司马昭微微垂眼,拿过案上摆放的物件,放在手中把玩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道:“我无要斥你狂妄的意思,但总觉得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你不言明,我没有把握你会做什么,故而心觉不悦。”
                              “公既不放心,会便举一例以言之。”钟会说,“倘若有朝一日相国前尘皆忘,则会说什么也得叫公记起往事来。相国之所求,不当囿于三分一亩方寸之地,而应去往更广阔的河山。此般话语所愿,不过是盼公可早日登临高处,而会亦同趋同往,仅此而已。”
                              “明白了。”司马昭颔首,“士季的确应当清醒。”
                              “是。否则我便不配谈什么策士,更毋论做公之引路人了。”钟会说。
                              很久以后,当司马昭在某个下午半梦半醒地回忆往昔时,想起这一幕,猛然惊觉当时钟会想表达的,和他自己理解的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所谓前尘皆忘,实际上是指转世轮回。这样解释下来,钟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一目了然了——
                              “若真有来世,那便还做君臣吧。”
                              他想钟会大抵是在和开玩笑的,这货明里暗里戏弄他的次数不少,不在乎再多一次。若真前尘皆忘落入往生,那也不应只有他司马昭一人忘,也不知道钟会哪来的自信说能让司马昭记起往事来。
                              何况良禽择木而栖,司马昭想如果真有来世,钟士季当值得一个更好的主公。那人应有更强硬的手腕,更长远的眼光,更优秀的理念——那人应是任何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人,但唯独不会是他司马昭。
                              但他还是感激钟会的。
                              那句“此污名一日不除、后人唾骂一日不止,则此人魂灵一日不得入轮回”的论断着实吓到他了,司马昭想,幸好那时在他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钟会。
                              ——唯有真心相待方能解意。
                              幸好那时为他解意的不是别人,而是钟会。
                              他和钟会认识很多年了,二人从皆无实权的秘书郎和议郎到到现在的镇西将军和相国,当初的情谊能保存至今真的难能可贵,然而如今司马昭却不确定这份情谊还能保持多久。就像那回到钟府上去借书,钟毓告诫他说钟会挟术难保一样,不知从何时候起,朝中生起不少有关钟会的风言风语。司马昭想,依钟会之高傲,这样的流言在未来非但不会有所收敛,反而只会愈演愈烈。他现在确实仍如往昔般相信钟会,但他却不知道钟会是否还能像许久前一样信他——不,这么说还是太粉饰司马昭的猜忌了——事实上,他连自己未来是否还能接着信他下去都已经不敢肯定了。
                              所以,“引路人”之类的话,还是当一个茶余饭后的玩笑比较好吧?司马昭想。
                              虽然他确实,因此稍稍安心了些。
                              ——彼时正值景元四年秋,钟会率兵伐蜀,正与姜维对峙剑阁时。
                              然而司马昭万万没想到,那时闲谈说的每一句话,钟会都是认真的。
                              即使伐蜀之后他谋动叛乱,于正月十八日兵败身死,前尘皆忘,他仍是在几度轮回后记起了往事,履行了要做“引路人”的约定。
                              而此时世间早已沧海桑田,他做的也并非是司马昭的引路人,而是司马师的。
                              “所谓策士,纵使万人皆醉,他也应当是清醒的那一个。”
                              钟北温——不,钟会,他一直是清醒的那一个。
                              tbc


                              34楼2018-05-27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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