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片刻，可以看见脸上难过的表情。我挺想笑一笑，告诉他的脸很难看。可有时候笑也会变得困难，甚至是呼吸。我说：“歇一歇吧，他们不会追来了。我下不去，你帮我。”
靠在他身上我依然觉得难受，腐烂的伤口所带来的恶臭远远不及它所带来的疼痛让我痛苦。“放我躺下，那样舒服些。”
太阳在头顶高悬，阳光太过耀眼，我没法直视它。可我真的很想看清它的模样，让那无尽的光华在我的灵魂中永恒存在，再无一丝阴影游荡在灵魂的旷野。
“我很累，你走罢，让我睡会。”我闭上了眼睛，全身暖暖的，有一种安宁的幸福。

他或许已经走了，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阳光带着温暖悄悄溜进我的身体。这是个不坏的结局，可以死在阳光之下。我的神智渐渐模糊，但或许也只是因为睡意朦胧。我的思绪如掠影般的跳跃，但我怀疑这或许只是一个梦。不是么？我应该睡着了的……
“秦翼，该你了，秦翼？”
“啊？什么？”
“该你了，我已经跳过来了，你也跳。”
我看着眼前的这条沟，他在看我，“跳啊，跳啊！”
“我不跳……，傻瓜才跳！”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不跳，脸都气红了，叫：“没用！跳啊，怎么不跳？”
“不跳！”
“胆小鬼！”
“傻瓜！”
“你……！”看架势他是想过来揍我，当然，这种情况很难发生。至于原因，待会就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气愤愤：“你叫我跳，自己却不跳。太没意思了。”
“傻瓜才跳！”
他其实不傻，但没我聪明，所以他会对我叫他傻瓜很生气。他恶狠狠的盯了我一阵子，呼哧呼哧的喘气。我也毫不示弱的回瞪他，因为我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不怕他。虽然他比我壮，拳头也比我大。——“要不是我妈不让我揍你，我就……”
“你打啊，你敢打！”
这样的两只小牛犊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除了整天在村子里撒欢外，还没想到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当我十七岁，他十八岁的时候，我们终于想到了除了像牛犊子撒欢之外的事情可以做了。其实，这是我们早就想好了的，只是今天才决定去实现它。
“我要当将军！”
“我要当大侠！”
“你当不了大侠，你个子太小了，别人一拳打趴你。”
“放屁！你还当不了将军呢！你连字都不认识，怎么指挥别人打仗？”
他老实被打击了，有好一阵子都没说话。我们是平民，就算认识几个字，也当不了大官的。这辈子注定他当不了将军。没听说不是贵族还当将军的，连传说故事里都没有。
“我还是要去！”他的目光越过了村外矮矮的小树林，落在了远处的山巅。那里有太阳，离山好近，看着就好像是山托住了太阳，它才没掉下去。
我同意他的决定，我也想看看是不是大山托住了太阳，它才没有掉下去。

我睁开了眼睛，阳光在我的面前闪闪的跳跃，如同照射在水面上。原来，是他的头发在飘动。他回来了，我还以为他已经走远了。
“你挡住太阳了。”
“哦”
他让开了些，又伏下来看我，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觉得他有些烦，老把阳光挡住，在我身上投下阴影。我不喜欢暗的东西。
“你怎么不走？他们在赫连山等你好久了，你快点去。”
他沉默了会，说：“他们早走了，我不用他们等。”
你怎么知道他们走了？我们这么逃出来，不就是为了和他们会合么？怎么就不用等了？我觉得眼皮有点沉，睁开它很费力，我想睡。
“你怎么样？别躺了，我带你走。”
我摆了摆头，我不想走了，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我就不停的走，我已经累了。
我只想睡，可他不让。我觉得他太倔了，有时候让人恼火。奔跑的马背是颠簸的，这样会让我死的更快。想到这里我开始觉得好笑，他还是很傻，总是倔强的做错事。
“你笑什么？”他觉察到了，我不想告诉他我在笑他傻，我说：“我在笑那个蠢货。他以为你已经死啦！这下可以安心睡大觉了。可你还在这呢！嘿嘿。”
我挺得意，因为这是我的功劳。

朝暮崖下守朝暮，人间百年忘百年。百年朝暮，朝暮百年。
“救她可以，拿你命换。”
“好！但要等三年之后。我还有事情没做，没做就不能死。三年之后一定来此将人头奉上。”
赵长风看着老者，老者看着地下昏睡的女子，她的左手已有青花，青花很漂亮。老者出了半天神，半响摇头：“不行。”
赵长风沉默，低头抬头，说：“不行。”
老者看了看他，问：“她会死，你还要去做你要做的事情么？”
“是。”
这样的对话是后来老者告诉我的，他用一种看戏的神情来观察我的反应，我笑：“就这些？”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些错愕不及，我却忽然好奇起他又怎会答应救我：“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救我？”
他的脸一冷，说：“你中的是青花，我没治过，所以试试。”

我走出朝暮崖的时候，已是三月之后了。逐日在我身后低低的嘶鸣，细细碎碎的踏着步子。
“逐日，你肯定不喜欢我，你不耐烦这样慢。”
它当然不会回答我，我也不需要它的回答。有风起，它必定刮过朝暮崖。却不会有人再聆听它的悲鸣。朝暮不过旦夕，何用百年相守？所以我杀了他。

他必定不喜，但却不会知道。所以无妨。我骑着逐日来到商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逐日者，他们说这是一群疯子。但疯子们终于杀出了赫连山，将锻血的战刀砍向了大风帝国那臃肿腐烂的身躯。他们在惊慌，因为他们感觉到了疼痛！
我真想大笑！他们被烧了房子，被砍了脑袋，原来也会恐惧，也会痛哭！
见到逐日者的大旗时，是青州。他不在这，没人认识我。但有人认识逐日。
她说：“你是秦姐姐？我见过长风大哥。”
这是一个小姑娘，有着小小的脸，眼睛里冒着看见传奇的光彩。原来我也成了别人的传奇……
赵长风在古城，我去不了。帝国军已经反应过来，将逐日者一分为三，分割包围了。

左营是鹰旗，常家老三来了。小丫头看着远远飘扬的鹰旗出了半天神，她说：“这鹰好恶！”她眼睛没那么好，我却点了点头。曾一骑取廖王的老鹰，自然不是善的。中军帐上飘扬的是紫金旗，那是他亲自来了。这我倒没想到。“这是个人们视之为神的人。”我说，“曾经，我也仰视过他……”小丫头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说：“长风大哥不怕他！”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弯腰大笑。小丫头讶然望着我，不知有何好笑之处。
“谁又能让他害怕？！”笑话！便是真有神，也不会让一个疯子感到害怕！我又指向了围住古城东门的右翼，说：“看见那火焰了没？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人！”
驱马下葬魂岗，向东门。今日我要从此处进古城！

十万重围，旌旗处处。沉默而肃杀，死风过，旌旗裂。我也抗着旗，一面大旗。上有秦字，迎风而展。
秦风说过，打架之前要亮字号，这才是汉子。这话没什么道理，但我信他。
这样的大旗没有几个男人能挥舞得动，我能。我姓秦，我就能。你是我女儿！秦风说。
我当时在心里骂，我还是你爸呢！但我确实能挥动这大旗。因为我姓秦。
闯阵，寸步而停。我不是秦风，他能在十万军中来去自如，我不能。

“妹妹……”他说。
我看着他。若能化身恶魔，我定要一块一块的咬下他的肉。
我说：“秦风还以为你死了。他想错了。”婉儿却坚决认为他没死，婉儿也错了。
他说：“翼儿……，我无可奈何……，若非如此，你会死！”
我看着他，一眨不眨，只想知道究竟一副怎样的脸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说：“阿爹平生最疼你……”
我冷笑，怒问：“阿爹疼我？那是不疼你了，所以你要杀死他？”
他脸上有难过的表情，我却只想笑——他怎可以有这样的表情？！
他说：“我没有杀阿爹……阿爹会理解我的，我只是不想你死啊！阿姆说过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有些人是天生的畜生。这不是秦风说的，这是我说的。我无法理解怎会有他这样的人。我也无法理解那个小时候整天追在我后面叫我别乱跑，时刻担心我会摔倒的人怎么会变成今日这个人。
秦风说，你真怪！怎么从来不叫我阿爹？婉儿说，你怎么就这么奇怪？没一点女孩子样！赵长风也说我，你怎么老这样？
每个人都觉得我古怪，我却奇怪他们怎么会是那样子。比如秦磊。他怎可以向敌人献上他的双亲？还能再叫我妹妹？
“赵长风已死，你不用想着去救他了。”他说，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不信。他若已死，他们又在围什么？
“十三王说要困到城中无人再活。”他说，有一种觉得有趣的表情。“我们困古城已三月。你自己想想，他们吃什么？吃人！自己人！”他恶毒的笑，继续说：“但现在恐怕连人也没得吃了，饿死他们！”
我不信。列叔他们怎会是那样的人？就算这个世界真有恶魔，他们也不会是那样！
“你以为我骗你？自己想想！那么小的城，平时根本不会储存粮食。这三个月，他们吃什么？你告诉我！”

吃人！我看着暗夜中的影，以为地狱。传说地狱有兽，狗身人头，脸上头下。性喜食人。
这古城已空，由地道而入，见到的便是有黑影在翻动地上的死尸。月清明，我们远远的站着，看他吃人。秦磊笑，你看！

他不是赵长风，赵长风已死。三日之后城破，大火焚城三日，浓烟入天，使天黑。
“妹妹。”他说，扶了我上马，归大风。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