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尽最后一盏，挣扎半瞬终是灭了去。
满室寂寥。
遥遥听着有人喝彩，青衣语调婉转如诉似泣。那戏台子上如今又站着谁，是否还如当年的你一般，身段姣好，宛若天人。
我今日打马自花巷过，春雨缠绵湿人衣衫，一地落红被踏过碾作尘土。突然想起你曾说过，想要一园桃树，落花时与我在树下对饮，一定很有意趣。
那时我说了什么？
大抵是叫你不要痴心妄想罢。
一园桃树开了又败，败了再开，我曾在树下独酌，竟尝不出那酒是何味道。你最爱的青玉陈酿，我在树下埋了几坛，泥封盖了又盖，等你回来大概更是醇香。
差点忘了，你易醉。
我找苏娘学做解酒汤，她总笑我手笨，不如你。是啊，不如你。你熬的药粥最是好吃，只是我当年不懂它的好，如今大醉醒来扶额愣怔时，总以为你就站在床边，端着一碗药膳。
再伸手，空寂无人。
往往那时最是想念。

我最近似乎常常见到你，可你在躲着我，是不是还在生气。
似乎我总惹你生气，自第一面起。
那时在哪来着，好像是梨园。你被众人拥着上台，桃色戏服展展，一曲《思凡》绕梁不绝，台下掌声雷动，我端坐二楼靠窗，正与副将谈着西北战事。
一曲罢，你恰好抬眼，我低头正看见你眸子里带着轻蔑。我那时想着，不过是个戏子，竟也能有如此傲然的神色，甚是可笑。
我是故意的，确实是故意的。
故意让你出丑。
你忿忿的脸却很好看。
前年在颖水河畔偶遇，你笑着问我何时动的心，我说相逢第一面，便是命定。
你又当我诓你。
其实我诓了你很多回，你都信了，唯独那次真心，你却不信。
相识三年，你在我怀里醉过三百一十八次，被我气跳脚一百二十三次，笑得扶墙抽搐两百六十九次，哭过一次。
我都记得。

我不喜欢听戏。
可我喜欢看你。
看你在台上一颦一笑，一步一摇。全是美景。副将劝我梨园人多口杂，多生事端。但我对那时的事情不曾后悔，那庞家子弟的背景我自然最是清楚，可我看不得你受委屈。
流言传的太快，都道鬼神般冷面冷心的将军爱上了多情戏子，我任由他们传，不是不在意，其实听旁人这样说，心里很是欢喜。
我很傻是不是。
你莫要笑我，怪只怪我先动的情。

那年与你策马同行，也是我故意的。
你要去江南，我便借口也去，其实没什么反贼，也没有乱党，全是我编的。
我说谎的时候，只有耳后是红的。
我的钱袋没丢，我的暗影也都在，受伤也是真的，只是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重。是我在战场上带回来的，只是被刀再割一次裂开了而已。但看你一脸惊慌，又是碾药又是包扎，乱作一团的模样，我很是受用。夜里你确实是坐在塌旁枕着胳膊入睡的，是我后来将你抱进被窝里的。你睡觉很乖，我看了一晚。

那晚到底谁先吻了谁，我亦记不大清了。原来我也会醉，醉酒，也醉人。
明明是平淡如水的竹叶青，往常一口都不沾的，我喝了十坛，醉意朦胧。
你非要戴上那簪子，不许就闹。我牵着踉踉跄跄的你砸开首饰铺子，老板睡眼惺忪，我将那白玉簪子扔了，给你换了个缀着宝石的，我记得你很喜欢。
你一直戴着，我也很喜欢。

你可知我将你带回府内的那天，陛下与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莫要把你害了。
国之将倾，安有完卵。我自然晓得这道理。但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护你。
护你周全，护你康安。护你一生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我以为我们还能在这乱世里偷得几年苟且，你做你梨园的白老板，我做我杀伐果决的大将军。闲时在后院小亭里饮茶敲棋，看日升月落，雾起雨来，袅袅炊烟拢着万家灯火在你眉眼缀出笑意。
我没喝酒，却也微醺。
恍然竟忘了不曾与你相遇时自己到底过的是哪般日子。
然而战火烧得太快，我与陛下都知道，回天乏术，我们只能与国家共存亡。
但人心一旦有了牵挂便开始惧怕死亡，我成了畏首畏尾的胆小之人，也成了与命运赌博的贪婪之徒。
我用我的命相搏，搏你活着。

敌军突破关口那日我一夜未眠。
再有半月就能攻至皇城脚下。而我们兵力不足，粮草匮乏，我将身边所有暗卫召集到后院，离去前你正歪靠在软榻上看戏本，还叫我记得披上外袍，夜里风大。
我站在空寂的小亭里茫然四望，接了任务的暗卫早已消失在远方。
十五日太短，都不够我在魂魄上刻下你的模样。

你站在雨中骂我。
骂我背信弃义，骂我无耻卑鄙。
勾结敌军的密信被你攥在手中，太过用力甚至微微颤抖。
我双脚定在府内，与你隔了一道门廊，仆从得了我的吩咐将你的一应物什全部扔在门外，风从巷口拂过，正吹开你前几日翻看的话本。
我送你的簪子摔在台阶上，落地时碎成两截滚落进泥水。
我早就厌倦你了，莫要耽误本将军前程。不过玩乐而已，可笑还以为付了真心。
是了，你就是在听完这句话时哭的。
眼泪混在雨水中淌过你的脸，我却看得分明。你，你莫哭，你看，我耳后都是红的。
将军府大门闭合时有着沉闷响声，从前我不知，如今竟差点被震得肝脏俱裂。
我背过身挥退左右，艰难行了几步终于无力支撑跪在雨中。
身后门外响起你哽咽的唱词。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此生只为一人去。
悲鸣无声，原来痛到极致竟是这般滋味。从前我大大小小受伤百次，还抵不过心尖上钝痛的一半。
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真切，不知哪里飘来的狼烟丝丝弥漫。
天下都处于火海，谁又管这一隅悲欢。
还有七日。
可七日太长，余生少了你，多一刻都是煎熬。

地牢里的红烛又被人燃起，驱散了满室寂寥，我恍然醒悟，今日打马自花巷过时缠绵的不是春雨，而是人血。一地落红染湿了我的衣衫，诈降的计策被敌军识破，终是要将我赶尽杀绝。
你此刻，是否已到江南？
一路有暗卫护你，我便没了后顾之忧。
今生已许国，再难许家，只求在下一世能早些遇见你，给你一园桃花，四方屋瓦。

我不曾对你说过爱。
如今想来，甚为遗憾。

【狱卒】
“人还活着？”
面前站着的是位大人物，我只得小心翼翼的应着他的话：“活着，吊着一口气呢。”
大人物满意地点点头，一挥手吩咐我打开牢门，领着随从便进去了。
我瞧了瞧时辰，估摸着里面那人也不会有多久活头，索性扒着栅栏贴墙站着，免得大人物唤我时听不见。
听说里面关着的是前朝大将军，此刻已折磨的不成人形，手筋脚筋齐齐挑断也不见他松口，烙铁鞭痕遍布，浑身上下已没一块完好的皮肤。
大人物今日看起来心情颇好，仿佛已有主意能将犯人的牙关撬开，吐出前朝皇帝的下落。
他让随从将盖着红布的托盘凑到犯人面前，低声轻笑：“送给您的礼物，万望笑纳。”
说着一把掀开布绸。
百般酷刑走过一遍的前朝大将军蓦然发出凄厉惨叫，太过绝望令人心碎。
我心下揣揣，稍稍移动几步才瞧出那托盘里是什么。
是一双手。
从腕部齐齐斩下，十指葱葱皮肤白皙，一手微曲，隐约能瞧见紧握在掌心的残簪。旁边还整齐码着十枚生生拽下的指甲，仍残留着血肉。
惨叫过后大将军沙哑的声线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白泽……
白泽。
我知道这人。
梨园当年最红的白老板，一曲《思凡》名动京野绕梁不绝。
曾经有幸远远瞧见过，眉眼弯弯，的确是个美人。
怕也是那将军心尖上的人。
“你以为你救得了他？”大人物笑得开心，似是十分满意犯人的反应，“从你送他走那日我便将他捉了，你那些暗卫怕是没被仔细查过吧？”
“声音果真好听得很，可我要他唱《思凡》，他偏唱《梨花颂》，什么此生只为一人去，可笑。”
“后来我就把他嗓子弄哑了，拔指甲的时候连惨叫都发不出。”
“你可想再摸摸他？”
将军茫然点头，眼里竟生出几分感激。
大人物一刀将他的手砍下，吓得我紧闭双眼，却再没听到痛呼。
许是痛到极致，已是无声。
再睁眼那将军面容麻木，只紧盯着托盘内交叠的断手。
“疯了？”大人物轻飘飘地说，“如此经不住折磨。”
随从将托盘一扔留在牢内，跟着大人物走了。我躬身送他们离开，路上听见他们闲话。
“白泽的尸体随处找个地方埋了吧。”
片刻后又听大人物叹道：“也将鬼灯埋在一处吧。”
估摸着那犯人撑不过这一夜。
我端了碗菜粥去喂他，可别做个饿死鬼，来世遭罪。
锁链打开的声音惊醒了他，我安抚道：“没什么，就是来给你送完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他暗沉的眸子亮了亮，嘶哑着喉咙道：“你来了？”
我一愣，抬头却发现他并不是在看我，环顾四周却不见旁人。
我不禁泛出一身冷汗。
他自顾自说道：“可是还在生我的气？……你为何总瞧不出……我骗你……”
这人果真是疯了。
他面前的地上还摆着断手，交叠着像是紧握在一起。
“……你来接我……我很欢喜……”
“来生……来生定不负你了……许你一世安稳……我们……种一园桃树……只要你……开心……”
“再让我抱抱你罢……”

尸身运出去的时候天蒙蒙下起小雨。
我搭把手帮着新来的小厮将那断手也一并放入草席。
远方不知是谁唱起戏词。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许是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