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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一段时间,天庭大量兵马都集中在积雷山,塔神没依仗,因此小青才敢直入雷峰塔陪伴白季子。可这些日子,有雷将领兵巡查下界,小青不好太嚣张,因此也不常来了。只是塔神有了撑腰的人,仕林祭塔的时候还能不能见一面,可就不好说了。
她们运气还算不错,离祭塔只有不到两天的时候,雷将的兵马可算是离了杭州。白季子常年关在塔内,难免憔悴,可她又怎么忍心儿子为自己担心?因此央求小青好歹替她捎个妆奁进来。这天,小青带着妆奁来到雷峰塔时,天还未交五鼓。
白季子打开妆奁,支起菱花镜,洗面梳头,挽起一个倭堕髻,小青一见便笑道:“姐姐常年不见外人,这样的发髻早就不时新了。来来来,小青替你改挽。”
用手打散了倭堕髻,小青忽觉那三千青丝早已没了十八年前的柔顺,低下头去,从两鬓拢起发丝,一拨之下,鬓边竟露出一丝刺眼的银白。
“姐姐!你怎么……”
白季子面对着菱花镜,也看到了那根白发,只是淡淡一笑:“拔去了吧。”
小青分出白发来,轻轻一扽,白发落下来,横躺在她手心。
发由血生。结发为夫妻,发的缠绕其实意味着血的交融。可是当年在曹祠挽作同心结的青丝,哪里去了呢?一个幽囚雷峰塔,失却光泽;一个远走天涯,早已剃净。
小青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还笑道:“姐姐,杭州城人人都说,涌金门边那家桂花油好,我特地去买来。姐姐试试,香不香?”手里的梳子小心翼翼分开发丝,不时地被卡住,用桂花油顺了过去。桂花油的甜香熏得她鼻子发酸,她强迫自己想些高兴的事……心底忽然回荡起一曲小调来,那欢快鲜明的旋律挥之不去: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小青替白季子改挽了一个盘龙宝髻,戴上白玉钗,正要插绢花时,忽然一惊:“哎呀,不妙了,我怎么带的是红绢花?应该带白色的啊!这可怎么办?来得及回去换吗?”
“罢了,红绢花就红绢花吧。”白季子接过绢花来,对着菱花镜,在鬓边比了比,“也还中看呢。”
大红的绢花配着乌油油的发,又穿着一身白,倒像是大雪初霁,压低了松烟墨的梅枝,却压不住东风第一枝那点点鲜红。
然而后来,白季子抚摸着龙泉宝剑独自回想,那天小青无意中带错的绢花,那一抹血红,竟像是命运的某种暗示。
东风第一枝有什么好呢?醒得太早有什么好呢?等到万紫千红开遍,世人只道乾坤倒转,否极泰来,却怎知还有一枝好花正凋残?那凋残的,正是今日这东风第一枝啊!
白季子匀开粉面,描眉,画眼,点唇,为了掩盖憔悴的面容特地多擦了些桃花粉。看那菱花镜中,玉貌花颜依旧,若不是手腕上锁链儿响,竟像是从未离开过镇江那间小小的药铺,十八年辛酸过往,都不过是一场梦。
天已大亮了。外面的状元郎吩咐左右两厢站下,摆开了香花宝烛,敬呈了一片祭文,文质兼美。白季子对着菱花镜又照了照,抿了抿鬓角,扶了扶绢花,这才收起菱花镜,关上妆奁。
塔神引了许仕林进来。一见母亲身被镣铐,泪流不止,双膝跪倒。
“娘!仕林不孝,娘在雷峰塔受苦,仕林一点办法也没有……”
十八年了,今日里才亲眼看见,当年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一个文采出众的翩翩少年,白季子一把拥他入怀:“仕林!我的儿!”本来还想宽慰他,却早已哽咽难言,鼻子一酸眼泪便要流下来,又怕冲花了脸上的桃花粉,叫仕林看出自己气色不好,徒惹悲伤,忙用帕子揩去了泪,断断续续地说着:“别哭……别哭……见着娘了该高兴……高兴点儿……”
小青也在旁解劝,许仕林方才止住了泪。
许仕林抬头看了看小青,忽然想起她在断桥边教自己法术、赠自己雨伞的事,忙再跪倒:“小青姨母受仕林一拜!”
“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白季子拦住小青:“你该当他一拜的。”
“这是怎么说?”小青噗嗤一笑,“你拜你的,我可没有压岁钱给你。”
三人这才一同笑起来。
正在各问寒温时,忽然外面一阵香风袭来,祥云落地,法海从外面走了进来。
白季子施礼尊了一声“大师”。许仕林已知道过往,猜出他便是法海,忙恭恭敬敬上前施礼:“大师,许仕林冒昧,求您看在我们一家人骨肉分离十八年……为仕林指一条明路,家母要怎样才能灾消难满呢?”
“这就要看状元公的诚心了。”
小青眉毛一挑,法海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许仕林不解其意:“请大师明示。”
“出了雷峰塔,往西走六十四步,有一棵桫椤树。你若有什么心愿,就跪在树下默念三遍,拜上三拜——此事就看你心诚不心诚了。”
许仕林大喜,辞了白季子便往外跑去。小青冷哼一声:“老和尚,你又耍什么花招?”只恐仕林此去有变,忙跟着他出了雷峰塔,就在不远处跟着。
许仕林依言拜了三拜,满面虔诚。小青左顾右盼,谁知不多时,西方竟一阵香风,梵铃阵阵,两个头陀驾着一片祥云来在半空:“下拜者可是许仕林?”
“正是仕林。”
“我佛慈悲,念许仕林至孝,特差我二人收回金钵,释放白季子。”说罢,念动咒语,金钵从雷峰塔内飞出,落入手中,收回袖内。
有这么容易?许仕林正大喜过望叩谢不已,小青却回头来看雷峰塔,只觉得阴气森森,大为不祥。就在这时,忽听塔内白季子一声惊呼:“大师,你们这是何苦!”
白季子素来淡然,能令她如此失态的怎会是小事?小青霎时失惊,冲入塔来:“姐姐?!”
白季子指着头顶:“你看。”两条禁咒在一片浮光中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法海瞥见许仕林已跟着进来了,不慌不忙说道:“状元公,你方才叩头时,一定心有杂念。”
“什么?心有杂念?我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想着母亲早脱此难……”
“那一定是你身边别的人心有杂念。”
小青一听勃然大怒:“老和尚,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骂人!”
“你二人若都是心无杂念,又怎么会激发此毒咒呢?”法海指了指塔顶,“若是再不想办法,三日之内,白季子必化为脓血而死。”
“什么?!”许仕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一把抱住白季子腿,“不,母亲,不会的!十八年都没事,为什么刚刚见到仕林,就……”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法海冷笑一声,刻意瞥了一眼小青,便要转身离去。
许仕林顺着法海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想起方才小青对法海那没好声好气的态度,一片疑云从心头飘过,他忙追上去,双腿如同踩在绵里:“大师!大师!求大师明示,怎样才能保住我娘的性命?”
法海冷哼一声:“这也不难,可惜凭你状元公么……办不到,办不到啊。”
“求大师明示!就算粉身碎骨,许仕林也要保住母亲!”
“老和尚,你要说便说,不说便罢,休要罗唣!”
“小青姨母,您……您为什么对大师如此……如此……无礼……”许仕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小青一观此状,已知他心里生疑,顿时如堕冰窟:“仕林,你!你怎么跟你父亲一样,又信了这老和尚挑拨离间?!”手按宝剑怒视法海:“老和尚,你害我姐姐还不够,还要来害我仕林侄儿吗?好,好,好,有什么你冲着小青来!”
“仕林,这不关小青姨母的事。”一直抬头观察毒咒的白季子这才出言,“这毒咒有两部分,一张佛门的揭帖,还有一张是阐教的符咒。它们彼此锁死,三天之内只要我离开了雷峰塔,就不会有事了。”
白季子师出黎山老母,又在佛门当过差,故而对佛道两家的禁咒都有了解。可她毕竟不是阐教弟子,在佛门也未入中枢,无论是阐教的符咒,还是佛门的揭帖,她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而看不出其中机理,也不知道这两条禁咒是怎样起作用的。
法海一听此言,不由得暗暗心惊——不愧是司法天神显圣真君,算无遗策,果然名不虚传!揭帖上的毒咒本来是下在白季子身上的,只要脱离了金钵,三日之内她必化为脓血而死。他不与揭帖硬碰硬,却用符咒拮抗并锁死,你动不了我的,我也动不了你的,一切只在白季子三日之内能不能出塔。此番看似凶险,其实已经让白季子彻底脱离了佛门的掌控!这分明是要保她、救她——三日之内必有人来破塔!
白季子啊白季子,你积下了多大的功德方有此报?——衣败絮而入荆棘,竟然还能脱身!
罢了,事到如今,此前的计划也只能作罢了。
这里只有许仕林想不到那么多,还在大喜过望:“太好了!娘,您快离开雷峰塔吧!”
白季子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雷峰塔的禁咒是天庭下的,为娘也无法解开。”
“那怎么办呢?”许仕林想了想,“小青姨母,您能带我上天,求他们放了我娘吗?”
小青哼了一声:“现在知道求小青姨母了?天庭哪是那么……天庭?!”神色一凛,她一把抓住白季子的手:“姐姐,大事不好!天庭,阐教——是杨戬!一定是他出尔反尔!他不仅不想放你,还想害死你!”
自从哮天犬溜走,小青最担心的就是杨戬反悔——现在她手上没有任何筹码,杨戬若反悔她根本就毫无办法。这些天来,天色稍变她就怀疑仙官降旨,市语微哗她又担心大事不谐,惴惴不安,忧心忡忡,现在又遇上这样的事,她越想越觉得一定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法海一听她这话,心里暗暗冷笑——还骂别人挑拨离间,如今他一句话也没说,都已经放弃计划了,这青蛇自己不也在无端猜疑吗?且看白季子如何反应。
白季子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不见得吧。这里既有佛门的揭帖,又有阐教的符咒。可我与显圣真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他就算不肯放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害死我不可呢?”
法海听罢暗挑大指。白季子并没有多聪明,只是她一向淡然,在塔内十八年越发平静,不容易被偏见蒙蔽双眼,自然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他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置亲外甥于死地?也许是我扣下哮天犬要挟他,他怀恨在心,或者是哮天犬回去挑拨的——近来还有流言,说司法天神要请旨降下天劫,除掉几个妖王,虽说没有姐姐在内,可是谁又能知道呢?姐姐你也说过,善不为官,当官的肚子里打的什么算盘我哪知道!”
“罢了,命该如此。”白季子缓缓闭上了眼睛,“既然你做了个投机客,就别怪别人用对付投机客的手段对付你。”
小青顿足长叹,悔不当初:“都是我轻信了他花言巧语!我怎么能把姐姐的生死荣辱交给别人!早知道我就该拿他上天庭,姐姐也不至于落得个……落得个……姐姐,都是小青害了你!”说着,小青泪如雨下,仓啷一声拔出龙泉宝剑:“既然金钵已除,只有雷峰塔……姐姐,我有一个办法!”
“青妹?”白季子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所谓的“一个办法”是什么,吓得花容失色,一把抱住她,“青妹你冷静一点!你想想,显圣真君答应了你,会放我出来。现在两条禁咒不是已经解了一条了吗?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来解第二条了。再等等,再等两天,好吗?”
“姐姐,你就是太心善,太轻信了!”
“其实,佛门自有妙法不让毒咒发作,白季子也能保住性命……”所谓的“妙法”现在已经动不了那毒咒了,只要三天之内有人来破塔,真相便能大白。不过既然小青不知道真相,还在胡乱猜疑,何妨诈她一天是一天?总比就此罢手强啊!法海见小青盯着他打量,压住心虚,不慌不忙道:“小青姑娘,你何不从长计议……”
“我与你这老和尚有什么可计议的?”小青凌厉的目光直视法海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这里是有阐教的符咒不假,可是也有佛门的揭帖啊——还不知道哪个更狠呢!生死荣辱付与他人,这样的错误犯一次不够,还要犯第二次?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救出姐姐,不消你越俎代庖!”
“青妹,不可冲动!你要是执意做傻事,姐姐情愿现在就碰死在塔心柱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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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反正许仙是出家了,干脆当个苦行僧远走天涯,我也省点事少写点东西。况且马上就是血溅雷峰塔了,我也想不出来许仙要是在这里怎样写才不黑,干脆让他别回来好了。
2.白绢花红绢花这里面有个梗。其实早期的戏曲里面白娘子头上都是白绒球,后来有一次梅兰芳演《白蛇传》的时候,衣箱师傅带错了头饰,没带白绒球只带了红绒球,也来不及换了,只好就用红绒球。结果观众觉得红配白比一身白更中看,当时的评论者还盛赞梅兰芳这一创新,于是后来将错就错,白娘子都用红绒球了。
3.“等到万紫千红开遍,世人只道乾坤倒转,否极泰来,却怎知还有一枝好花正凋残?那凋残的,正是今日这东风第一枝啊!”:六十四卦中,天地否,地天泰,所以乾坤倒转当然是否极泰来了。以及这句话其实是化用自黄梅戏《风尘女画家·忽听琵琶诉幽怨》:“你只道春到江南桃李艳,又怎知满树好花一枝残。”
4.川剧里面小青血溅雷峰塔的原因就是如果三天之内不救出白季子她就会化为脓血而死,但是川剧缺少必要的解释,为什么十八年都没事,许仕林一祭塔就有事了?这里算是圆了一下吧。


2025-08-19 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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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沥血以为膏
滂沱夜雨中,许仕林举着伞茫然无措,彷徨在杭州街头。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能去哪儿。短短几天,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先是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人,父亲出家做了苦行僧,接着祭塔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她一身素白,唯有黑鬒鬒的鬓边斜插着一朵红绢花,眉目温婉和平,简直比他想象中最美的仙女还要美上三分。可是,转眼之间,金钵收去,毒咒暴露,难道他刚刚找回的母亲,三天之后就会永远失去吗?
跌跌撞撞只顾着走,辨不清过了几条街几道巷,裤腿早已被雨淋透,他也顾不上。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雨伞脱手,黑暗中不知飞到了何处。许仕林爬起来,弯腰摸索着寻找雨伞,不一会儿,全身就已被雨水淋湿。不知摸了几许,忽然摸到了一级台阶。
台阶?有台阶就该有屋檐,先去避避雨吧。
许仕林摸索着上了台阶,摸到了两根门柱,站在没有雨水的屋檐下,却不知这是个什么所在。片刻之后,一声春雷,电光照亮了门头上的牌匾,许仕林看清楚了——
潮神庙
“潮神庙?我也知春秋时,伍子胥衔冤而死,怒气不息,化为钱塘大潮,是为潮神。如今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妨入庙求告一番?”
推开庙门,跨过门槛,摸索到了香烛,又借着打闪的光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香烛。
三吴都会,自古繁华,杭州又在钱塘江边,每年八月十八就是贺潮神的日子,那一天这里总是很热闹。可现在是春天,跟八月十八还差着半年,故潮神庙里并没别人。许仕林看那供桌已经落了一层灰,便取来洁具自己打扫了,重新摆好祭品,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许仕林端端正正跪在神龛前:“潮神在上,杭州许仕林在此求告。我母亲峨眉山白季子,十八年前因金山寺法海强扣家父,一时激愤水漫金山,犯下大罪,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家母在塔内十八年,已经深深悔过。今晨许仕林祭塔,佛祖感于至孝,遣使收回金钵。却不知何故,三日之内家母若不离开雷峰塔,便会化为脓血而死。家母固然有罪,毕竟有情可原,罪不至死,况且又已受牢狱之灾,断无一罪两罚之理。望潮神看在许仕林一家十八年骨肉分离,今日才得与母相认,救我母亲性命!”
许仕林抬头看那神像,只见潮神银盔银甲白战袍,白发白须,却没有皱纹,印堂发红,腰板笔直,显然并不年老。他想起伍子胥身世,再拜道:“潮神在上,许仕林曾听闻,您本是春秋时的一员名将伍子胥。令尊伍奢在楚平王驾前为臣,平王无道,听信谗言,逮捕令尊,又将令兄伍尚诓入都城,全家大小三百余口,一个不留,杀得血流成河,只有您孤身一人逃出昭关,往吴国借兵。后来您领吴国大军杀进楚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时您心中是何等悲愤!据说您在昭关前夜宿荒村,对月思亲,心如刀绞,又忧心前路,愁苦焦虑之下,一夜之间须发皆白。那时您对天发下宏誓,定要手刃平王,报此血海深仇。身世如斯凄凉,想必没有人比您更了解骨肉永诀之苦,难道您忍心看着许仕林也经历这样的痛苦吗?求潮神,救救我母亲吧!”
“潮神在上,许仕林知道,您是在五月初五含冤而死的。那吴王夫差误信了伯嚭谗言,竟将忠良之臣赐死,自毁国家柱石。自古以来,良善之辈受冤屈还少吗?家父也是误信了那法海挑拨离间,怀疑家母要害他,才跟着法海上了金山,后来悔之无及。也是在五月初五端阳节那天,家父劝家母饮下雄黄酒,现了蛇妖原形,后来一切苦难皆由此而起。想必您也知道这含冤受屈之苦,与家母本是同病相怜,难道您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吗?”
“潮神啊潮神,我这般恳求,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了,想必是空口无凭,嫌许仕林心不诚意不至。听说莱阳有个敫桂英,在海神庙不惜一死,这才打动了海神爷,将那负心汉王魁捉拿归案。如今许仕林也不惜一死,求潮神发恩德救我母亲!”
许仕林站起来,除下发冠,打散发髻,一咬牙,大喝一声,便往供桌的尖角上撞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犀利的破空声,一物从庙外飞来,在供桌前一展,水花一溅,打灭了数支香烛。许仕林只觉得眼前一花,头撞在了一个软物上,悠悠然被荡了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青赠与他的那把雨伞,上面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落。
电光照亮了昏暗的潮神庙,一声春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响。许仕林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跫音,由远及近。
莫不是……潮神显灵?
许仕林转过身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听着那跫音步步走进,甚至听得到沾在那双鞋上的雨水溅落在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不重,却足以激得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仕林!”一双温暖而柔软的臂膀扶住了他,“你做什么傻事!”
许仕林这才抬起头来,睁开了泪眼勉强辨认:“小青姨母?”
“傻孩子,你怎么能轻生!”
幸好她送给仕林的雨伞就在不远处,感应到他要寻短见,飞来救了他一命,自己也是因着雨伞的感应,才找到了此处。
“我……我听说莱阳敫桂英投缳自尽,打动了海神爷……我是想求潮神救我母亲啊!”
敫桂英一事,小青也有所耳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东海四公主身死之后,八太子送她的遗体回东海。安置好姐姐的遗体,他心中苦闷,出海散步,这一天刚好到了莱阳卫的海神庙,恰遇敫桂英孤魂飘荡。好一个侠肝义胆的八太子,护着一缕游魂离莱阳、度青州、越泰山、穿运河、过考城、入兰封,直奔汴京城,在宰相府活捉了负心汉王魁。
只可惜,今日没有神灵过往。听你倾诉的,只有一个小青。
“糊涂!潮神要是救得了你母亲,姨母早就去求他了!好孩子,乖孩子,天晚了,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小青掐了个昏睡诀,让许仕林沉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她带上那柄雨伞,送许仕林回到李宅,放下雨伞,为仕林除靴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子。
睡吧。
滴水成冰的寒冬里,何妨学做一条蛇呢?睡醒了,春天就到了。
雨住,云霁,月出。
四更已过,未交五鼓。
她为仕林驱鬼的时候,也是这般时候吧?
那时候仕林抓着她的手不放,在睡梦中把她当成了白季子。她坐在脚踏上,给他唱了一支曲子,是什么来着?
正月里,正月正,雨鬓风鬟思洞庭。总赖柳君传尺素,血书和泪寄双亲。
迈步跨过了门槛,回身关门。趁着一轮月色,过小桥,揭柳帘,绕花淑,穿过了钱塘祠,便是清波门。
小青回过头去,柳荫掩映下的李宅,在这雨后的月色中格外清晰。
这就是仕林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十八年啊!他从小没有爹娘,遭了多少嘲笑和白眼?受了多少孤苦和凄寒?
月照纱窗,未干的雨水在芭蕉叶上滚动——他是不是在这窗边攻读过诗文?读到那“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的名篇,他有多少次想象过母亲温柔的抚摸和慈爱的笑颜?
风飘落絮,清波门外的渡头上揽着一只孤舟——他是不是在这柳下送别过好友?折柳本为留客,奈何杨花辞树,便作抛家傍路人。流水东风终是客,一生沦落本无家,又能把别人留在何处?
水泛银光,山披黛色,青石砌成的小径已被脚板踩得光滑——不用说,他肯定也有顽皮的时候,是不是坐在湖边用石子打过水漂?不,他独坐湖边,只怕多半是在思念着他那毫无印象的双亲吧?
纵有柳君仗义,又把家书寄往何方呢?
二月里,龙抬头,三姐梳妆上彩楼。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
小青放开脚步,踏着粼粼月色,凌波而行。一路北去,翩飞的裙裾下,波澜微漾,一层一层荡出去,很快就融入了湖光。雨过天晴,湖山如洗,云开月明,清风习习。都说西湖堪比西子,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只见长桥卧波,宛如西子腰间玉带,不由得微微发怔——怎么,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
还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时,她还在纳罕:“姐姐,断桥怎么没断呀?”
“断桥怎么就一定要断呢?”白季子笑了,向她解释“断桥残雪”之典。
就是在这断桥边的柳荫下,她们遇到了许仙——桂枝罗汉的转世,姐姐爱了数百年的人。可又谁知后来,杀出了金山寺之后,白季子腹内疼痛行走不得,竟又是在这断桥歇息。后来许仙找来,小青拔剑要杀了这个懦夫,白季子却苦苦阻拦,直气得小青差点离她而去。
白季子有多爱许仙,小青是知道的。
姐姐一生淡泊无争,唯有为了许仙,才会豁出一切,丧失理智。从仙山盗草到水漫金山,莫不如是。水斗之时,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姐姐——发髻散乱,双目通红,喃喃自语,状若疯魔,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眼里心里只有许仙、许仙、许仙。
小青一直没觉得许仙有何出众之处,值得白季子爱到奋不顾身。就像她始终也看不懂那戏台上的王三姐——薛平贵是个甚等样人,值得她身担不孝、与老父三击掌、苦守寒窑十八载?可是那又如何呢?爱就是爱,值得,不值得,又怎样呢?她若爱他,莲心也可以当作蜂蜜吞下;她若不爱,甘蔗与黄连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她自己一样——“差点”离姐姐而去,最后不还是回来了吗?感情的事,哪有什么等价交换,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三月里,是清明,眼望江南泪淋淋。人言洛阳花似锦,我久在监中不知春。
小青飞身上了断桥,扶着白玉栏杆,回首南顾——浮光荡漾,有如风拂素缟,黛色的群山连绵起伏,远方的雷峰塔笼着月色,有些朦胧。
十八年——姐姐已经有十八年不曾看过春暖花开。
三天——还有三天,也许姐姐就再也看不到春暖花开了。
拖不得了。
再这样拖下去,且不说会不会真有人及时来解第二道禁咒,谁知道仕林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就算他按捺得住,谁知道法海那“从长计议”是要计议些什么?或者,白季子会不会真的碰死在塔心柱上?
赌不起,她实在赌不起啊!
姐姐,请恕小青,不能与你共度岁月静好了。
愿你今后平安喜乐,永无灾愆。
五更鼓罢天欲曙。西山皎皎皓月,东山耿耿孤星。
小青最后环顾了一遍这风月湖山,微微一笑,头上扶一扶盘龙髻,领口正一正攒珠扣,腰间紧一紧丝鸾带,更无迟疑,纵身跃入西子湖,击碎了一片浮光。
四月里,蔷薇香,鸳鸯宝剑定鸳鸯。揉碎桃花红满地……
揉碎桃花红满地。
红,满,地。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西边还黑着。
倏然一声,龙泉出鞘。
姐姐,小青来救你了。
万籁俱寂的黎明中,一道青色的闪电骤然击中了雷峰塔顶。
白季子在塔内,只听见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粉尘簌簌而下。她惊而抬头,只见一股鲜血正顺着塔心柱流下。
“不!青妹!不要!”白季子一声嘶吼,目眦欲裂。
汩汩鲜血沿着塔壁,成流成束,仿佛雷峰塔披上了一件绛红袍。伴随着阵阵哀鸣,塔壁开始出现裂纹。塔内,那一股鲜血已触到了锁链,仿佛活物一般将锁链包裹起来,白季子怔怔看着那鲜血顺着锁链蔓延到自己的手腕、脚踝。幽幽火光从血泊中升起,静静燃烧着,没有丝毫灼热的感觉,却只见那铁锁嘶嘶地冒着白烟,以看得见的速度被烧蚀着。
裂躯以为薪,沥血以为膏,举一把熊熊烈火,誓要熔断这沉重的镣铐!
东方的半天朝霞,正在一寸一寸逼退着黑暗。
塔壁上,碎砖断木已经开始崩落。塔心柱摇摇欲坠,锁链上也布满了裂缝。白季子一咬牙,一提气,运起被压制的法力,全力以赴攻向塔心柱根部。只听阵阵闷响连绵不绝,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断裂、崩解。
塔壁震颤,大块大块的碎片跌落下去,激起一大片尘沙。被血染红的塔心柱摇摇晃晃,忽然一声爆响,地动山摇,刺目的强光照彻苍穹。白季子的身躯被一股大力掀出去,铮然一声,困住她的铁链和铁镣粉碎为点点金尘。
失去了根基的塔心柱终于缓缓倾倒,四分五裂的塔壁轰然坠落。白季子被摔在一边,狼狈地躲避着大大小小的碎块。塔心柱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断为数截。
滚滚烟尘散去,白季子颓然坐倒在废墟中,披头散发,满面尘埃,白衣上布满血污。
雷峰塔的每一块碎片,都染着小青的血,宛如片片桃花被风撕碎。
镗啷啷一声,一柄宝剑跌落尘埃。
白季子循声望去,认得出来,这是小青的龙泉宝剑。她茫然四顾,唯有塔心柱原本的根部,还留着一滩殷红的血泊,血泊里还落着一支猩红的绢花。她已无力站起,手脚并用爬到血泊前,伸出划痕累累、满是尘灰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却终于不敢触碰。
蛇的血,是冷的吗?
小青的血,是冷的吗?
万道霞光迎出一轮红日,鲜血一般滚烫,鲜血一般耀眼。白季子扶着地面,慢慢直起身子,任由和煦的清风吹拂面颊,任由温暖的阳光抚慰身躯,早已泪流满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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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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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京剧《打五将》里面伍子胥是扎白靠的,所以我这里写银盔银甲白战袍。顺便说一句,伍子胥有且只有一个哥哥伍尚,所以他也是二爷——是的,我希望达到的效果就是,一个字都不提也能让你感觉到某神仿佛一直都在……
2.敫桂英这段故事参考自越剧《情探》,反正里面也没具体说是哪一位“海神爷”,东海八太子当然是“海神爷”了……不过原剧里是判官引路去的汴京城,这种细节就不要在意了,我感觉以小八的性格他应该会亲自去的。
3.京剧《白蛇传·游湖》那段西皮流水对唱,头一句就是:“(旦)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清风习习透纱衣。(生)真乃是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这里小青游湖也是雨过天晴的时候。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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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血溅雷峰塔这段是我看了川剧之后就写好的,潮神庙才是后来加的……
把前面的文字都分出章节写在楼中楼里了,中长篇还是需要分章节的。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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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更了九千多字可把我NB坏了(虽然有不少是之前写好的,甚至是有这篇文之前就有了血溅雷峰塔那段……)为什么没人出来赞美一下楼主的勤劳涅还是说你们都被血溅雷峰塔吓着了?也是,裂躯以为薪,沥血以为膏,而且没有帮手,是自!己!动!手!的!小青的死法惨烈到无以言喻,所以楼主根本没敢正面描写……


  • 青袅樱子
  • 咫尺问月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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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个,楼主更的很勤啊


  • 青城梓浪
  • 英雄无悔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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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个


2025-08-19 20: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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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赫兰德希尔
  • 长歌当哭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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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更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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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看到微博上说宝莲灯要翻拍了,看剧情简介似乎这回杨戬是黑到底的?其实黑到底也无妨,本来执法严明就没大错,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探讨一下程序正义与人情社会也是很有看头的,不过以现在的编剧和演员的水平emmmmmm估计又是连篇累牍的狗血三角恋……而且据说黑了小狐狸还拆了沉玉CP?央视版最讨厌的就是三角恋,最精彩的是杨戬无间的设定,新版是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是吧?
唉,焦版杨戬是个描写远远不够、在剧中只露了一鳞半爪的政治家。我智商不够写不了权谋,但我可以写一写政治家的立场,人情与法理,制衡与秩序,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这都是可写的东西。
既然要写政治立场,当然是有分歧有冲突才好看。然而原剧里杨戬是唯一的政治家——对,不是第一,是唯一。既有立场又有手段才是政治家,只有立场没有手段那是空想者,只有手段没有立场那是政客。王母勉强也能算,她也为了立场宁愿舍弃亲生女儿,但她遇到危险太不淡定,缺乏风度,而且也没有把立场坚持到最后,所以我这篇文更多地把王母偏向利益在前立场靠后的政客来写。老君和玉鼎都很有政治眼界,但他们都是思想超越语言,语言超越行动,哲学家的意味大于政治家的。所以我决定从《封神》里面再拉一个政治家出来,别让二哥在境界上那么孤独,就算是分歧的思想也好过没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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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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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阴阳孰所为
白季子坐在血泊前,只觉得天塌地陷,日月无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空中一片阴云,旌旗林立,当先一员女将厉声喝到:“是何人推倒雷峰塔?”
白季子抬起死灰般的眼睛,慢慢站起来:“青石山,小青。”
“你是何人?”
“峨眉山,白季子。”
“你就是白季子?——好个大胆的蛇妖!竟敢毁塔私逃!本将受命巡查下界,岂能饶你?左右,拿下白季子,押往城隍庙候审!”
杭州城隍一见菡芝仙领兵到来,忙恭恭敬敬迎出来:“小神恭迎助风神!”
菡芝仙拱手还礼:“城隍不必多礼。本将正在附近巡查,恰逢雷峰塔异变,因此匆忙赶到。未及照会,还请见谅。雷峰塔周围已被本将带来的兵马控制,城隍可安排阴君前去取证。白季子已经押到,还需借贵地一审。”
“好说好说,助风神请进正堂。”
白季子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连自己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哪里还在乎什么刚出牢笼又陷罗网?三魂七魄不守其舍,荡悠悠不知身在何方。问一句,她便答一声;推一下,她便走一步;取镣铐来,她便伸出手;搬椅子来,她便坐下去。
菡芝仙本是仗义之人。当年封神一战,若不是为了朋友之义,她也不会随三仙姑去摆黄河阵,以至于后来身死两军阵前,魂寄封神榜。取证的阴君陆续归来,白季子的供词也是明明白白的,彼此对照,略无疑点。只有一条——小青的魂不应该散得这么快,此时雷峰塔上空理应还有残魂飘荡,虽然不明显,但总该找得到。但是,仅仅一个疑点,并不足以推翻对整个过程的判断。
菡芝仙知道小青是为救白季子性命才血溅雷峰塔,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又恼法海设此毒计:“左右,速去镇江金山寺,拿法海来见我!”
菡芝仙同情这姐妹二人,对白季子也就和气起来,命人沏清茶来与她:“白季子,小青毁塔虽然情有可原,但你刑期未满,还不能走。雷峰塔已毁,待我将此事禀明司法天神,再做道理。在此期间,你先在城隍庙后堂歇息。城隍,三餐茶饭不可怠慢——对了,再烦劳你去查一查,白季子的刑期还有多久?”
“这……”杭州城隍面露难色,目光闪烁。
菡芝仙见状知事有异,变色问道:“犹豫不定是何道理?难道我九天应元府助风神使唤不动你这杭州城隍?”
“实不相瞒,助风神,其实白季子的刑期……今日就尽了!”
“什么?哪有这么巧的事?”菡芝仙大吃一惊,“城隍,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有赦免书在此。判官,取来呈给助风神。”
菡芝仙接过赦免书,浏览一遍:“虽有赦免书,你怎么开释白季子?那雷峰塔可是被下了禁咒的,莫非城隍你会解此咒?”
“随书还附有一张解咒用的符印。”
菡芝仙接过符印,看都没看,只盯着城隍:“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小神不敢!”
“赦免书和符印是怎么来的?有人送到的?飞符传到的?谁发的命令?拿来我看!否则,告你个私放囚徒之罪!”
飞符送到的一封制令,赦免书和符印都是附在其中的。菡芝仙一看外面的红色封条,变了脸色。施法揭开背面的银箔,一看飞符送到的时间,不由得勃然作色。
杭州城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个大胆的杭州城隍!”菡芝仙厉声斥责,“真君神殿红封急令,两个时辰要执行,六个时辰要简报,一天之内要详报。昨夜二更得令,现在四个时辰已过,谁给你的胆子还不执行!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一帮乌合之众在天上闹起来了,你就觉得司法天神说话不管用了?你觉得现在渎个职犯个事也不会有人追究,是不是?”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脆响,只见白季子坐在一旁,浑身打颤,两眼发直,青瓷杯竟被她生生捏碎,茶水和着血洒了一地。
“青妹!错了……你……你错了!我也错了……是我害了你!”
杭州城隍伏地扣头不止:“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小神并非有意违令,实在是夜里城隍庙人手不足……白氏仙姑在塔内已有十八年了,小神以为晚几个时辰开释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一时疏忽,所以才……”
菡芝仙犹在疾言厉色:“人手不足?拿着这张符印开释白季子,还要吹拉弹唱敲锣打鼓伺候着?出不了大事?雷峰塔塌了,小青死了,这还算小事?一时疏忽?你分明是没把天庭法度放在心上!左右,拿下杭州城隍,暂押东厢,待我回禀司法天神,再做处置!二堂判官,你暂代城隍之职,立刻将此事写成简报,两个时辰之内递往真君神殿。今夜二更之前,详报递到真君神殿。再准备两份抄件,一份报送岁府,一份交与本将。”
白季子完全听不懂菡芝仙如何发落,甚至后来天兵来报法海已经潜逃,她也毫无反应,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被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哪怕此刻泰山崩倒、东海流干,在她看来也与蚊虫嘤咛、黄蜂振翅毫无二致。
是啊,她劝过小青,再等两天,可是难道她敢说她没有疑虑吗?在万窟山哮天犬没有逃跑,难道这还不是足够的理由令她们信任这主仆二人?为什么事到临头,她不能坚持最初的判断?为什么她没有斩钉截铁地以此理说服小青,却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那不就是告诉小青,自己也觉得自己会死吗?
可笑她,还对法海说什么“世上有眼无珠之辈多得是”,说什么“鸾凤贬作燕雀,黄铜奉为赤金,萤火之辉竟与皓月之明混为一谈——这样的事从前一直都有,今后也不会绝迹”。是啊,不会绝迹的,永远不会绝迹的。看看这杭州城中,西子湖畔,有眼无珠的是谁?是谁把梧桐当作了樗栎?是谁把芝兰当作了稗草?是谁把诚实的君子当作了背信的小人?
当年她曾埋怨过许仙听信谗言,如今自己又怎样呢?白季子啊白季子,你也不过是俗人一个!正是你的多疑和无知,害得小青灰飞烟灭、九天十地再也寻不着哪怕一丝魂魄!
瑶池内,玉瑱琼芳被鲜血污染,金杯翠盏被刀兵粉碎,紫芝乌脑、桂液椒浆倾洒满地,与断体残肢一同被践踏。“踢翻凌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两面大旗猎猎迎风,两军对峙,玉帝和王母正在假作商议。
杨戬暗暗收回了留在真君神殿书案前的那缕神识。
就在师父告诉他那张揭帖的作用时,他就猜到佛门很可能会选在这个尴尬而微妙的时候收回金钵。若不事先准备,到时候难免措手不及。留在雷峰塔的那道符咒,除了锁死揭帖之外,还会监视毒咒是否暴露。一旦毒咒暴露,核对无误,飞符就会传信到真君神殿的书案前,杭州城隍很快就会接到红封急令,开释白季子。若是逾期收不到简报和详报,少不得他还要分出一道身外化身,去杭州破塔搭救白季子。
现在不必再盯着了,刚刚接到杭州的详报,雷峰塔已经塌了。
裂躯为薪,剖心为焰,沥血为膏,以身祭塔。
没有帮手。
是小青。
是我考虑不周。千算万算,算差了她的心。
三妹,或许我也应该像小青一样,别说司法天神这个位子,就算拼着一死也要为你一家担下祸灾。可是北郡数万生灵在前,司命天一鼎在后,身为司法天神,怎能把三界众生弃置一旁?
帝后本来无话可谈,只是拖延时间,此刻竟开始讨论起“沉香这孩子像谁”的问题来。
抬眼望一望站在众人最前头的沉香,那少年稚嫩的面庞满是坚定。
是啊,就像十九岁的自己持斧面对桃山时一样坚定。
但我不要你像我。凭着血气之怒、匹夫之勇一意孤行,到了尽头才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怎样的一条绝路。本以为只要有机会就该去试一试,却不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我不要你像我一样,自以为能踏碎横亘在眼前的一切阻碍,一时冲动,换来的是永远的追悔莫及。
当年舅舅斩不断的那条锁链,现在你终于有机会斩断了。
众人的耐心已经耗尽,眼看着又是一场血战。就在这时,观音菩萨手结法印,翩然落在瑶池中央,提出打赌沉香救母。
三个月。
是时候了。
此一去生死未卜。不是他不想活着,只是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走上了这条逆天改命的路,就早该知道总会有人先倒下。可他放心不下的还是三妹一家。
沉香救母一事,佛门风头出尽,又添了三妹一家为助力。此事一了,天庭不可能不设法削弱。万一不幸,自己真的死在沉香手里,新仇旧恨一齐上来,他们正好挑动阐教与佛门争斗。那样一来,三妹一家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便不堪设想。
佛门贪名。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战败了三界战神,这样的小英雄之名,足以令他们珍而重之了。但这还不够,不够让三妹一家在风波诡谲中全身而退。
孙悟空与小玉正从瑶池外打进来,观音菩萨出言阻止。杨戬使了个眼色,示意小玉可以停手了。
小玉的劈天神掌是速成的,威力当然不如当年苦练千年的狐妹,真打起来肯定不是孙悟空的对手。好在劈天神掌也是师父所传,配合它的身法和步法自己也会修改。这套掌法现在比此前更加刁钻,孙悟空没见过这般打法,一定很好奇,会想方设法套出她更多的招数,这样才能一时旗鼓相当。现在他们已经战久了,想必小玉的招数也出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孙悟空摸熟了这套打法,她就要吃亏了。
速成的终究不扎实。此事过后,还应按照正路重练才好,也不枉狐妹一生仁善。
孙悟空已回到敌阵之中。
杨戬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小师弟,对沉香是真心疼爱的,连三根救命毫毛都暗暗送了沉香——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点小动作当然没瞒过他的眼睛,否则也没信心用宝莲灯拿下他。这猴子一向知恩图报,当年只因唐僧揭帖之恩,他就万死不辞护送唐僧西去,就算屡遭误会排挤也不改此心。现在是沉香把他救出密牢、还在观音救治时为之护法,这还了得?有斗战胜佛一意保他,佛门就更不会轻易放弃他了。
广成师伯一向谨慎,不会贸然让阐教弟子去冒险。他看到连自己都败在沉香手里,一定会掂量掂量以武力复仇的代价——死的已经死了,仇当然要报,但何苦为了报仇再把活的搭进去?就算他把矛头对准三妹一家,也会倾向于文斗而不是武斗。
沉香这孩子,毛病虽多,改正却快。但愿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他能真正成长起来,学会保护自己和家人。
舅舅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小小年纪就卷入这样风波诡谲的漩涡。可是参辰不同见,世事难两全,舅舅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瞥一眼老六那空荡荡的袖管,心底暗暗叹息。
自己倒是无妨,只要没当场死在开天神斧下,至不济也有师门保着。可是,阐教保他,谁来保梅山兄弟?他们追随自己多年,自己一朝势败,他们必受其秧。积雷山一败,兄弟们都被打入天牢,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老六对自己忠心耿耿,不亲手毁了这份兄弟之义,他就是死也不会离开的。
“我们六兄弟,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交错了朋友。”
是啊,跟杨戬交朋友,你们没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被连累着一起背负恶名。六个人完完整整地来,却有一人丢了一条胳膊回去。兄弟做到这份上?也唯有自嘲地一笑。
略施小计诓走了魔家四将,再回到瑶池举目观看——好极了,这下大约真成了独角戏。
沉香在昆仑连破两关,到了死神那一关,王母开始着慌了,呼唤杨戬过来:“你速去昆仑山,阻止沉香拿到开天神斧!”
等的就是这句话。
“小神定当竭尽全力。只是……娘娘,沉香不足为虑,可是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小神公然阻止沉香,就给了他们一拥齐上的借口。不过娘娘放心,只要有司命天一鼎护体,定当万无一失。”
一听到“司命天一鼎”五个字,王母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不住地盯着杨戬打量:“司法天神,你也怕死吗?”
“娘娘既然肯用它保一死物,何不保一能臣?”
四大天王已被诓走,哪吒公然站在敌人那一边,李靖本无用之人,雷部被调开,斗部回不来——现在的天庭只有他可用,大势至此,就算他现在要帝后把瑶池让给他,他们也不得不答应。
王母瞥了一眼玉帝,得到肯定的眼色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附耳上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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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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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这个标题化用自《九歌·大司命》:“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意思就是,大司命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没问题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大司命是掌管生死寿夭的神祇。其实我感觉整篇《大司命》都很契合二哥。
2.根据《封神》原著,菡芝仙主动赶上朋友一起上战场,看到朋友死了也不脱逃宁愿一起战死,应该是个很仗义的人,所以我觉得她会同情白季子和小青。以及她的顶头上司闻仲是个军人,军人讲究令行禁止,这么多年了她的作风肯定会受到影响,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会想要罢免这个城隍。
3.很多剧种的《白蛇传》小青都是放火烧塔救出白蛇的,所以我这里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放火,劈了自己当柴烧……咦,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您来看看这个自杀的碎尸案”?
4.我感觉这也是原剧的一个Bug,小玉才练多久的劈天神掌啊,怎么可能跟猴哥打平手?我这里给了一个解释,猴哥就是对刁钻的打法好奇,所以对小玉放水了。戏曲里面猴哥也是这么打的,一边打一边玩,还总是喜欢把敌人的武器拿过来耍耍,这样既方便演员炫技,又显得大圣举重若轻。
5.为什么宝正宝前梅山六兄弟都只出来了四个呢?如果这是京剧那就好解释了。京剧里面元帅帐下的一群武将都是四个八个的,没有五个六个的。梅山兄弟上四个,一边站俩多齐整。你要是上六个,一边站仨看起来好蠢的样子。不过后来老大走了不就成了一边一个一边俩?这便如何是好啊?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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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问读者的感受,我写到这儿你们觉得白季子黑吗?其实我写这篇文是想尝试一下,即使是为了爱情和自由连累亲友付出生命的“仙子”,只要宽容、感恩、懂得反省、不怨天尤人,也是可以不招人烦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宝正三圣母我真的没法喜欢。


  • 青城梓浪
  • 英雄无悔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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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本质趋利避害,白季子也难免


2025-08-19 19:5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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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夜落雪染孤城
  • 长歌当哭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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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黑啊,人之天性,如果不是圣人就是小人,我们普通人也没活路了呀!
在朋友要犯错时劝诫了,已经尽了朋友之义
不违反承诺,愿意等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论迹不论心的,太放纵是不对,但过于苛刻就走上了另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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