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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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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沥血以为膏
滂沱夜雨中,许仕林举着伞茫然无措,彷徨在杭州街头。
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不知道能去哪儿。短短几天,他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先是知道了自己的母亲不是人,父亲出家做了苦行僧,接着祭塔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她一身素白,唯有黑鬒鬒的鬓边斜插着一朵红绢花,眉目温婉和平,简直比他想象中最美的仙女还要美上三分。可是,转眼之间,金钵收去,毒咒暴露,难道他刚刚找回的母亲,三天之后就会永远失去吗?
跌跌撞撞只顾着走,辨不清过了几条街几道巷,裤腿早已被雨淋透,他也顾不上。忽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雨伞脱手,黑暗中不知飞到了何处。许仕林爬起来,弯腰摸索着寻找雨伞,不一会儿,全身就已被雨水淋湿。不知摸了几许,忽然摸到了一级台阶。
台阶?有台阶就该有屋檐,先去避避雨吧。
许仕林摸索着上了台阶,摸到了两根门柱,站在没有雨水的屋檐下,却不知这是个什么所在。片刻之后,一声春雷,电光照亮了门头上的牌匾,许仕林看清楚了——
潮神庙
“潮神庙?我也知春秋时,伍子胥衔冤而死,怒气不息,化为钱塘大潮,是为潮神。如今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何妨入庙求告一番?”
推开庙门,跨过门槛,摸索到了香烛,又借着打闪的光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香烛。
三吴都会,自古繁华,杭州又在钱塘江边,每年八月十八就是贺潮神的日子,那一天这里总是很热闹。可现在是春天,跟八月十八还差着半年,故潮神庙里并没别人。许仕林看那供桌已经落了一层灰,便取来洁具自己打扫了,重新摆好祭品,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许仕林端端正正跪在神龛前:“潮神在上,杭州许仕林在此求告。我母亲峨眉山白季子,十八年前因金山寺法海强扣家父,一时激愤水漫金山,犯下大罪,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家母在塔内十八年,已经深深悔过。今晨许仕林祭塔,佛祖感于至孝,遣使收回金钵。却不知何故,三日之内家母若不离开雷峰塔,便会化为脓血而死。家母固然有罪,毕竟有情可原,罪不至死,况且又已受牢狱之灾,断无一罪两罚之理。望潮神看在许仕林一家十八年骨肉分离,今日才得与母相认,救我母亲性命!”
许仕林抬头看那神像,只见潮神银盔银甲白战袍,白发白须,却没有皱纹,印堂发红,腰板笔直,显然并不年老。他想起伍子胥身世,再拜道:“潮神在上,许仕林曾听闻,您本是春秋时的一员名将伍子胥。令尊伍奢在楚平王驾前为臣,平王无道,听信谗言,逮捕令尊,又将令兄伍尚诓入都城,全家大小三百余口,一个不留,杀得血流成河,只有您孤身一人逃出昭关,往吴国借兵。后来您领吴国大军杀进楚国,将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时您心中是何等悲愤!据说您在昭关前夜宿荒村,对月思亲,心如刀绞,又忧心前路,愁苦焦虑之下,一夜之间须发皆白。那时您对天发下宏誓,定要手刃平王,报此血海深仇。身世如斯凄凉,想必没有人比您更了解骨肉永诀之苦,难道您忍心看着许仕林也经历这样的痛苦吗?求潮神,救救我母亲吧!”
“潮神在上,许仕林知道,您是在五月初五含冤而死的。那吴王夫差误信了伯嚭谗言,竟将忠良之臣赐死,自毁国家柱石。自古以来,良善之辈受冤屈还少吗?家父也是误信了那法海挑拨离间,怀疑家母要害他,才跟着法海上了金山,后来悔之无及。也是在五月初五端阳节那天,家父劝家母饮下雄黄酒,现了蛇妖原形,后来一切苦难皆由此而起。想必您也知道这含冤受屈之苦,与家母本是同病相怜,难道您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死去吗?”
“潮神啊潮神,我这般恳求,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了,想必是空口无凭,嫌许仕林心不诚意不至。听说莱阳有个敫桂英,在海神庙不惜一死,这才打动了海神爷,将那负心汉王魁捉拿归案。如今许仕林也不惜一死,求潮神发恩德救我母亲!”
许仕林站起来,除下发冠,打散发髻,一咬牙,大喝一声,便往供桌的尖角上撞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犀利的破空声,一物从庙外飞来,在供桌前一展,水花一溅,打灭了数支香烛。许仕林只觉得眼前一花,头撞在了一个软物上,悠悠然被荡了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青赠与他的那把雨伞,上面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落。
电光照亮了昏暗的潮神庙,一声春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响。许仕林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跫音,由远及近。
莫不是……潮神显灵?
许仕林转过身去,跪伏在地,战战兢兢不敢抬头,听着那跫音步步走进,甚至听得到沾在那双鞋上的雨水溅落在地的声音。一下一下,虽不重,却足以激得他的心也跟着颤抖。
“仕林!”一双温暖而柔软的臂膀扶住了他,“你做什么傻事!”
许仕林这才抬起头来,睁开了泪眼勉强辨认:“小青姨母?”
“傻孩子,你怎么能轻生!”
幸好她送给仕林的雨伞就在不远处,感应到他要寻短见,飞来救了他一命,自己也是因着雨伞的感应,才找到了此处。
“我……我听说莱阳敫桂英投缳自尽,打动了海神爷……我是想求潮神救我母亲啊!”
敫桂英一事,小青也有所耳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东海四公主身死之后,八太子送她的遗体回东海。安置好姐姐的遗体,他心中苦闷,出海散步,这一天刚好到了莱阳卫的海神庙,恰遇敫桂英孤魂飘荡。好一个侠肝义胆的八太子,护着一缕游魂离莱阳、度青州、越泰山、穿运河、过考城、入兰封,直奔汴京城,在宰相府活捉了负心汉王魁。
只可惜,今日没有神灵过往。听你倾诉的,只有一个小青。
“糊涂!潮神要是救得了你母亲,姨母早就去求他了!好孩子,乖孩子,天晚了,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小青掐了个昏睡诀,让许仕林沉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她带上那柄雨伞,送许仕林回到李宅,放下雨伞,为仕林除靴安置在床榻上,掖好被子。
睡吧。
滴水成冰的寒冬里,何妨学做一条蛇呢?睡醒了,春天就到了。
雨住,云霁,月出。
四更已过,未交五鼓。
她为仕林驱鬼的时候,也是这般时候吧?
那时候仕林抓着她的手不放,在睡梦中把她当成了白季子。她坐在脚踏上,给他唱了一支曲子,是什么来着?
正月里,正月正,雨鬓风鬟思洞庭。总赖柳君传尺素,血书和泪寄双亲。
迈步跨过了门槛,回身关门。趁着一轮月色,过小桥,揭柳帘,绕花淑,穿过了钱塘祠,便是清波门。
小青回过头去,柳荫掩映下的李宅,在这雨后的月色中格外清晰。
这就是仕林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十八年啊!他从小没有爹娘,遭了多少嘲笑和白眼?受了多少孤苦和凄寒?
月照纱窗,未干的雨水在芭蕉叶上滚动——他是不是在这窗边攻读过诗文?读到那“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的名篇,他有多少次想象过母亲温柔的抚摸和慈爱的笑颜?
风飘落絮,清波门外的渡头上揽着一只孤舟——他是不是在这柳下送别过好友?折柳本为留客,奈何杨花辞树,便作抛家傍路人。流水东风终是客,一生沦落本无家,又能把别人留在何处?
水泛银光,山披黛色,青石砌成的小径已被脚板踩得光滑——不用说,他肯定也有顽皮的时候,是不是坐在湖边用石子打过水漂?不,他独坐湖边,只怕多半是在思念着他那毫无印象的双亲吧?
纵有柳君仗义,又把家书寄往何方呢?
二月里,龙抬头,三姐梳妆上彩楼。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
小青放开脚步,踏着粼粼月色,凌波而行。一路北去,翩飞的裙裾下,波澜微漾,一层一层荡出去,很快就融入了湖光。雨过天晴,湖山如洗,云开月明,清风习习。都说西湖堪比西子,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经意间抬头一望,只见长桥卧波,宛如西子腰间玉带,不由得微微发怔——怎么,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
还记得第一次到这里时,她还在纳罕:“姐姐,断桥怎么没断呀?”
“断桥怎么就一定要断呢?”白季子笑了,向她解释“断桥残雪”之典。
就是在这断桥边的柳荫下,她们遇到了许仙——桂枝罗汉的转世,姐姐爱了数百年的人。可又谁知后来,杀出了金山寺之后,白季子腹内疼痛行走不得,竟又是在这断桥歇息。后来许仙找来,小青拔剑要杀了这个懦夫,白季子却苦苦阻拦,直气得小青差点离她而去。
白季子有多爱许仙,小青是知道的。
姐姐一生淡泊无争,唯有为了许仙,才会豁出一切,丧失理智。从仙山盗草到水漫金山,莫不如是。水斗之时,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姐姐——发髻散乱,双目通红,喃喃自语,状若疯魔,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眼里心里只有许仙、许仙、许仙。
小青一直没觉得许仙有何出众之处,值得白季子爱到奋不顾身。就像她始终也看不懂那戏台上的王三姐——薛平贵是个甚等样人,值得她身担不孝、与老父三击掌、苦守寒窑十八载?可是那又如何呢?爱就是爱,值得,不值得,又怎样呢?她若爱他,莲心也可以当作蜂蜜吞下;她若不爱,甘蔗与黄连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她自己一样——“差点”离姐姐而去,最后不还是回来了吗?感情的事,哪有什么等价交换,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三月里,是清明,眼望江南泪淋淋。人言洛阳花似锦,我久在监中不知春。
小青飞身上了断桥,扶着白玉栏杆,回首南顾——浮光荡漾,有如风拂素缟,黛色的群山连绵起伏,远方的雷峰塔笼着月色,有些朦胧。
十八年——姐姐已经有十八年不曾看过春暖花开。
三天——还有三天,也许姐姐就再也看不到春暖花开了。
拖不得了。
再这样拖下去,且不说会不会真有人及时来解第二道禁咒,谁知道仕林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就算他按捺得住,谁知道法海那“从长计议”是要计议些什么?或者,白季子会不会真的碰死在塔心柱上?
赌不起,她实在赌不起啊!
姐姐,请恕小青,不能与你共度岁月静好了。
愿你今后平安喜乐,永无灾愆。
五更鼓罢天欲曙。西山皎皎皓月,东山耿耿孤星。
小青最后环顾了一遍这风月湖山,微微一笑,头上扶一扶盘龙髻,领口正一正攒珠扣,腰间紧一紧丝鸾带,更无迟疑,纵身跃入西子湖,击碎了一片浮光。
四月里,蔷薇香,鸳鸯宝剑定鸳鸯。揉碎桃花红满地……
揉碎桃花红满地。
红,满,地。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西边还黑着。
倏然一声,龙泉出鞘。
姐姐,小青来救你了。
万籁俱寂的黎明中,一道青色的闪电骤然击中了雷峰塔顶。
白季子在塔内,只听见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粉尘簌簌而下。她惊而抬头,只见一股鲜血正顺着塔心柱流下。
“不!青妹!不要!”白季子一声嘶吼,目眦欲裂。
汩汩鲜血沿着塔壁,成流成束,仿佛雷峰塔披上了一件绛红袍。伴随着阵阵哀鸣,塔壁开始出现裂纹。塔内,那一股鲜血已触到了锁链,仿佛活物一般将锁链包裹起来,白季子怔怔看着那鲜血顺着锁链蔓延到自己的手腕、脚踝。幽幽火光从血泊中升起,静静燃烧着,没有丝毫灼热的感觉,却只见那铁锁嘶嘶地冒着白烟,以看得见的速度被烧蚀着。
裂躯以为薪,沥血以为膏,举一把熊熊烈火,誓要熔断这沉重的镣铐!
东方的半天朝霞,正在一寸一寸逼退着黑暗。
塔壁上,碎砖断木已经开始崩落。塔心柱摇摇欲坠,锁链上也布满了裂缝。白季子一咬牙,一提气,运起被压制的法力,全力以赴攻向塔心柱根部。只听阵阵闷响连绵不绝,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断裂、崩解。
塔壁震颤,大块大块的碎片跌落下去,激起一大片尘沙。被血染红的塔心柱摇摇晃晃,忽然一声爆响,地动山摇,刺目的强光照彻苍穹。白季子的身躯被一股大力掀出去,铮然一声,困住她的铁链和铁镣粉碎为点点金尘。
失去了根基的塔心柱终于缓缓倾倒,四分五裂的塔壁轰然坠落。白季子被摔在一边,狼狈地躲避着大大小小的碎块。塔心柱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鸣,断为数截。
滚滚烟尘散去,白季子颓然坐倒在废墟中,披头散发,满面尘埃,白衣上布满血污。
雷峰塔的每一块碎片,都染着小青的血,宛如片片桃花被风撕碎。
镗啷啷一声,一柄宝剑跌落尘埃。
白季子循声望去,认得出来,这是小青的龙泉宝剑。她茫然四顾,唯有塔心柱原本的根部,还留着一滩殷红的血泊,血泊里还落着一支猩红的绢花。她已无力站起,手脚并用爬到血泊前,伸出划痕累累、满是尘灰的手,似乎要抓住什么,却终于不敢触碰。
蛇的血,是冷的吗?
小青的血,是冷的吗?
万道霞光迎出一轮红日,鲜血一般滚烫,鲜血一般耀眼。白季子扶着地面,慢慢直起身子,任由和煦的清风吹拂面颊,任由温暖的阳光抚慰身躯,早已泪流满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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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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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京剧《打五将》里面伍子胥是扎白靠的,所以我这里写银盔银甲白战袍。顺便说一句,伍子胥有且只有一个哥哥伍尚,所以他也是二爷——是的,我希望达到的效果就是,一个字都不提也能让你感觉到某神仿佛一直都在……
2.敫桂英这段故事参考自越剧《情探》,反正里面也没具体说是哪一位“海神爷”,东海八太子当然是“海神爷”了……不过原剧里是判官引路去的汴京城,这种细节就不要在意了,我感觉以小八的性格他应该会亲自去的。
3.京剧《白蛇传·游湖》那段西皮流水对唱,头一句就是:“(旦)雨过天晴湖山如洗,清风习习透纱衣。(生)真乃是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所以这里小青游湖也是雨过天晴的时候。


2025-08-20 00: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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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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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血溅雷峰塔这段是我看了川剧之后就写好的,潮神庙才是后来加的……
把前面的文字都分出章节写在楼中楼里了,中长篇还是需要分章节的。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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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更了九千多字可把我NB坏了(虽然有不少是之前写好的,甚至是有这篇文之前就有了血溅雷峰塔那段……)为什么没人出来赞美一下楼主的勤劳涅还是说你们都被血溅雷峰塔吓着了?也是,裂躯以为薪,沥血以为膏,而且没有帮手,是自!己!动!手!的!小青的死法惨烈到无以言喻,所以楼主根本没敢正面描写……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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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看到微博上说宝莲灯要翻拍了,看剧情简介似乎这回杨戬是黑到底的?其实黑到底也无妨,本来执法严明就没大错,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探讨一下程序正义与人情社会也是很有看头的,不过以现在的编剧和演员的水平emmmmmm估计又是连篇累牍的狗血三角恋……而且据说黑了小狐狸还拆了沉玉CP?央视版最讨厌的就是三角恋,最精彩的是杨戬无间的设定,新版是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是吧?
唉,焦版杨戬是个描写远远不够、在剧中只露了一鳞半爪的政治家。我智商不够写不了权谋,但我可以写一写政治家的立场,人情与法理,制衡与秩序,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这都是可写的东西。
既然要写政治立场,当然是有分歧有冲突才好看。然而原剧里杨戬是唯一的政治家——对,不是第一,是唯一。既有立场又有手段才是政治家,只有立场没有手段那是空想者,只有手段没有立场那是政客。王母勉强也能算,她也为了立场宁愿舍弃亲生女儿,但她遇到危险太不淡定,缺乏风度,而且也没有把立场坚持到最后,所以我这篇文更多地把王母偏向利益在前立场靠后的政客来写。老君和玉鼎都很有政治眼界,但他们都是思想超越语言,语言超越行动,哲学家的意味大于政治家的。所以我决定从《封神》里面再拉一个政治家出来,别让二哥在境界上那么孤独,就算是分歧的思想也好过没有思想。


  • 贴吧用户_0UJWNG5
  • 一梦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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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阴阳孰所为
白季子坐在血泊前,只觉得天塌地陷,日月无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空中一片阴云,旌旗林立,当先一员女将厉声喝到:“是何人推倒雷峰塔?”
白季子抬起死灰般的眼睛,慢慢站起来:“青石山,小青。”
“你是何人?”
“峨眉山,白季子。”
“你就是白季子?——好个大胆的蛇妖!竟敢毁塔私逃!本将受命巡查下界,岂能饶你?左右,拿下白季子,押往城隍庙候审!”
杭州城隍一见菡芝仙领兵到来,忙恭恭敬敬迎出来:“小神恭迎助风神!”
菡芝仙拱手还礼:“城隍不必多礼。本将正在附近巡查,恰逢雷峰塔异变,因此匆忙赶到。未及照会,还请见谅。雷峰塔周围已被本将带来的兵马控制,城隍可安排阴君前去取证。白季子已经押到,还需借贵地一审。”
“好说好说,助风神请进正堂。”
白季子心中空空荡荡,只觉得连自己都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哪里还在乎什么刚出牢笼又陷罗网?三魂七魄不守其舍,荡悠悠不知身在何方。问一句,她便答一声;推一下,她便走一步;取镣铐来,她便伸出手;搬椅子来,她便坐下去。
菡芝仙本是仗义之人。当年封神一战,若不是为了朋友之义,她也不会随三仙姑去摆黄河阵,以至于后来身死两军阵前,魂寄封神榜。取证的阴君陆续归来,白季子的供词也是明明白白的,彼此对照,略无疑点。只有一条——小青的魂不应该散得这么快,此时雷峰塔上空理应还有残魂飘荡,虽然不明显,但总该找得到。但是,仅仅一个疑点,并不足以推翻对整个过程的判断。
菡芝仙知道小青是为救白季子性命才血溅雷峰塔,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悲伤,又恼法海设此毒计:“左右,速去镇江金山寺,拿法海来见我!”
菡芝仙同情这姐妹二人,对白季子也就和气起来,命人沏清茶来与她:“白季子,小青毁塔虽然情有可原,但你刑期未满,还不能走。雷峰塔已毁,待我将此事禀明司法天神,再做道理。在此期间,你先在城隍庙后堂歇息。城隍,三餐茶饭不可怠慢——对了,再烦劳你去查一查,白季子的刑期还有多久?”
“这……”杭州城隍面露难色,目光闪烁。
菡芝仙见状知事有异,变色问道:“犹豫不定是何道理?难道我九天应元府助风神使唤不动你这杭州城隍?”
“实不相瞒,助风神,其实白季子的刑期……今日就尽了!”
“什么?哪有这么巧的事?”菡芝仙大吃一惊,“城隍,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有赦免书在此。判官,取来呈给助风神。”
菡芝仙接过赦免书,浏览一遍:“虽有赦免书,你怎么开释白季子?那雷峰塔可是被下了禁咒的,莫非城隍你会解此咒?”
“随书还附有一张解咒用的符印。”
菡芝仙接过符印,看都没看,只盯着城隍:“你还有事情瞒着我。”
“小神不敢!”
“赦免书和符印是怎么来的?有人送到的?飞符传到的?谁发的命令?拿来我看!否则,告你个私放囚徒之罪!”
飞符送到的一封制令,赦免书和符印都是附在其中的。菡芝仙一看外面的红色封条,变了脸色。施法揭开背面的银箔,一看飞符送到的时间,不由得勃然作色。
杭州城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个大胆的杭州城隍!”菡芝仙厉声斥责,“真君神殿红封急令,两个时辰要执行,六个时辰要简报,一天之内要详报。昨夜二更得令,现在四个时辰已过,谁给你的胆子还不执行!是不是因为现在有一帮乌合之众在天上闹起来了,你就觉得司法天神说话不管用了?你觉得现在渎个职犯个事也不会有人追究,是不是?”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脆响,只见白季子坐在一旁,浑身打颤,两眼发直,青瓷杯竟被她生生捏碎,茶水和着血洒了一地。
“青妹!错了……你……你错了!我也错了……是我害了你!”
杭州城隍伏地扣头不止:“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小神并非有意违令,实在是夜里城隍庙人手不足……白氏仙姑在塔内已有十八年了,小神以为晚几个时辰开释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一时疏忽,所以才……”
菡芝仙犹在疾言厉色:“人手不足?拿着这张符印开释白季子,还要吹拉弹唱敲锣打鼓伺候着?出不了大事?雷峰塔塌了,小青死了,这还算小事?一时疏忽?你分明是没把天庭法度放在心上!左右,拿下杭州城隍,暂押东厢,待我回禀司法天神,再做处置!二堂判官,你暂代城隍之职,立刻将此事写成简报,两个时辰之内递往真君神殿。今夜二更之前,详报递到真君神殿。再准备两份抄件,一份报送岁府,一份交与本将。”
白季子完全听不懂菡芝仙如何发落,甚至后来天兵来报法海已经潜逃,她也毫无反应,只觉得整个人都已经被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哪怕此刻泰山崩倒、东海流干,在她看来也与蚊虫嘤咛、黄蜂振翅毫无二致。
是啊,她劝过小青,再等两天,可是难道她敢说她没有疑虑吗?在万窟山哮天犬没有逃跑,难道这还不是足够的理由令她们信任这主仆二人?为什么事到临头,她不能坚持最初的判断?为什么她没有斩钉截铁地以此理说服小青,却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那不就是告诉小青,自己也觉得自己会死吗?
可笑她,还对法海说什么“世上有眼无珠之辈多得是”,说什么“鸾凤贬作燕雀,黄铜奉为赤金,萤火之辉竟与皓月之明混为一谈——这样的事从前一直都有,今后也不会绝迹”。是啊,不会绝迹的,永远不会绝迹的。看看这杭州城中,西子湖畔,有眼无珠的是谁?是谁把梧桐当作了樗栎?是谁把芝兰当作了稗草?是谁把诚实的君子当作了背信的小人?
当年她曾埋怨过许仙听信谗言,如今自己又怎样呢?白季子啊白季子,你也不过是俗人一个!正是你的多疑和无知,害得小青灰飞烟灭、九天十地再也寻不着哪怕一丝魂魄!
瑶池内,玉瑱琼芳被鲜血污染,金杯翠盏被刀兵粉碎,紫芝乌脑、桂液椒浆倾洒满地,与断体残肢一同被践踏。“踢翻凌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两面大旗猎猎迎风,两军对峙,玉帝和王母正在假作商议。
杨戬暗暗收回了留在真君神殿书案前的那缕神识。
就在师父告诉他那张揭帖的作用时,他就猜到佛门很可能会选在这个尴尬而微妙的时候收回金钵。若不事先准备,到时候难免措手不及。留在雷峰塔的那道符咒,除了锁死揭帖之外,还会监视毒咒是否暴露。一旦毒咒暴露,核对无误,飞符就会传信到真君神殿的书案前,杭州城隍很快就会接到红封急令,开释白季子。若是逾期收不到简报和详报,少不得他还要分出一道身外化身,去杭州破塔搭救白季子。
现在不必再盯着了,刚刚接到杭州的详报,雷峰塔已经塌了。
裂躯为薪,剖心为焰,沥血为膏,以身祭塔。
没有帮手。
是小青。
是我考虑不周。千算万算,算差了她的心。
三妹,或许我也应该像小青一样,别说司法天神这个位子,就算拼着一死也要为你一家担下祸灾。可是北郡数万生灵在前,司命天一鼎在后,身为司法天神,怎能把三界众生弃置一旁?
帝后本来无话可谈,只是拖延时间,此刻竟开始讨论起“沉香这孩子像谁”的问题来。
抬眼望一望站在众人最前头的沉香,那少年稚嫩的面庞满是坚定。
是啊,就像十九岁的自己持斧面对桃山时一样坚定。
但我不要你像我。凭着血气之怒、匹夫之勇一意孤行,到了尽头才知道自己走上的是怎样的一条绝路。本以为只要有机会就该去试一试,却不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我不要你像我一样,自以为能踏碎横亘在眼前的一切阻碍,一时冲动,换来的是永远的追悔莫及。
当年舅舅斩不断的那条锁链,现在你终于有机会斩断了。
众人的耐心已经耗尽,眼看着又是一场血战。就在这时,观音菩萨手结法印,翩然落在瑶池中央,提出打赌沉香救母。
三个月。
是时候了。
此一去生死未卜。不是他不想活着,只是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走上了这条逆天改命的路,就早该知道总会有人先倒下。可他放心不下的还是三妹一家。
沉香救母一事,佛门风头出尽,又添了三妹一家为助力。此事一了,天庭不可能不设法削弱。万一不幸,自己真的死在沉香手里,新仇旧恨一齐上来,他们正好挑动阐教与佛门争斗。那样一来,三妹一家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便不堪设想。
佛门贪名。劈山救母,迎出新天条,战败了三界战神,这样的小英雄之名,足以令他们珍而重之了。但这还不够,不够让三妹一家在风波诡谲中全身而退。
孙悟空与小玉正从瑶池外打进来,观音菩萨出言阻止。杨戬使了个眼色,示意小玉可以停手了。
小玉的劈天神掌是速成的,威力当然不如当年苦练千年的狐妹,真打起来肯定不是孙悟空的对手。好在劈天神掌也是师父所传,配合它的身法和步法自己也会修改。这套掌法现在比此前更加刁钻,孙悟空没见过这般打法,一定很好奇,会想方设法套出她更多的招数,这样才能一时旗鼓相当。现在他们已经战久了,想必小玉的招数也出得差不多了。再打下去,孙悟空摸熟了这套打法,她就要吃亏了。
速成的终究不扎实。此事过后,还应按照正路重练才好,也不枉狐妹一生仁善。
孙悟空已回到敌阵之中。
杨戬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小师弟,对沉香是真心疼爱的,连三根救命毫毛都暗暗送了沉香——习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点小动作当然没瞒过他的眼睛,否则也没信心用宝莲灯拿下他。这猴子一向知恩图报,当年只因唐僧揭帖之恩,他就万死不辞护送唐僧西去,就算屡遭误会排挤也不改此心。现在是沉香把他救出密牢、还在观音救治时为之护法,这还了得?有斗战胜佛一意保他,佛门就更不会轻易放弃他了。
广成师伯一向谨慎,不会贸然让阐教弟子去冒险。他看到连自己都败在沉香手里,一定会掂量掂量以武力复仇的代价——死的已经死了,仇当然要报,但何苦为了报仇再把活的搭进去?就算他把矛头对准三妹一家,也会倾向于文斗而不是武斗。
沉香这孩子,毛病虽多,改正却快。但愿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他能真正成长起来,学会保护自己和家人。
舅舅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小小年纪就卷入这样风波诡谲的漩涡。可是参辰不同见,世事难两全,舅舅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瞥一眼老六那空荡荡的袖管,心底暗暗叹息。
自己倒是无妨,只要没当场死在开天神斧下,至不济也有师门保着。可是,阐教保他,谁来保梅山兄弟?他们追随自己多年,自己一朝势败,他们必受其秧。积雷山一败,兄弟们都被打入天牢,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老六对自己忠心耿耿,不亲手毁了这份兄弟之义,他就是死也不会离开的。
“我们六兄弟,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交错了朋友。”
是啊,跟杨戬交朋友,你们没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被连累着一起背负恶名。六个人完完整整地来,却有一人丢了一条胳膊回去。兄弟做到这份上?也唯有自嘲地一笑。
略施小计诓走了魔家四将,再回到瑶池举目观看——好极了,这下大约真成了独角戏。
沉香在昆仑连破两关,到了死神那一关,王母开始着慌了,呼唤杨戬过来:“你速去昆仑山,阻止沉香拿到开天神斧!”
等的就是这句话。
“小神定当竭尽全力。只是……娘娘,沉香不足为虑,可是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小神公然阻止沉香,就给了他们一拥齐上的借口。不过娘娘放心,只要有司命天一鼎护体,定当万无一失。”
一听到“司命天一鼎”五个字,王母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不住地盯着杨戬打量:“司法天神,你也怕死吗?”
“娘娘既然肯用它保一死物,何不保一能臣?”
四大天王已被诓走,哪吒公然站在敌人那一边,李靖本无用之人,雷部被调开,斗部回不来——现在的天庭只有他可用,大势至此,就算他现在要帝后把瑶池让给他,他们也不得不答应。
王母瞥了一眼玉帝,得到肯定的眼色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附耳上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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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这个标题化用自《九歌·大司命》:“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意思就是,大司命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没问题呀),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大司命是掌管生死寿夭的神祇。其实我感觉整篇《大司命》都很契合二哥。
2.根据《封神》原著,菡芝仙主动赶上朋友一起上战场,看到朋友死了也不脱逃宁愿一起战死,应该是个很仗义的人,所以我觉得她会同情白季子和小青。以及她的顶头上司闻仲是个军人,军人讲究令行禁止,这么多年了她的作风肯定会受到影响,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会想要罢免这个城隍。
3.很多剧种的《白蛇传》小青都是放火烧塔救出白蛇的,所以我这里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放火,劈了自己当柴烧……咦,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您来看看这个自杀的碎尸案”?
4.我感觉这也是原剧的一个Bug,小玉才练多久的劈天神掌啊,怎么可能跟猴哥打平手?我这里给了一个解释,猴哥就是对刁钻的打法好奇,所以对小玉放水了。戏曲里面猴哥也是这么打的,一边打一边玩,还总是喜欢把敌人的武器拿过来耍耍,这样既方便演员炫技,又显得大圣举重若轻。
5.为什么宝正宝前梅山六兄弟都只出来了四个呢?如果这是京剧那就好解释了。京剧里面元帅帐下的一群武将都是四个八个的,没有五个六个的。梅山兄弟上四个,一边站俩多齐整。你要是上六个,一边站仨看起来好蠢的样子。不过后来老大走了不就成了一边一个一边俩?这便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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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问问读者的感受,我写到这儿你们觉得白季子黑吗?其实我写这篇文是想尝试一下,即使是为了爱情和自由连累亲友付出生命的“仙子”,只要宽容、感恩、懂得反省、不怨天尤人,也是可以不招人烦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宝正三圣母我真的没法喜欢。


2025-08-20 00:3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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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知死不可让
昆仑山,一个山洞,洞里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一个年长,那个年轻的带着一只狗,洞外还有一条蛟正要进来。
“主人,我化作樵夫给沉香指路,在这儿等你们半天了!”
“八太子和丁香还没走吗?”
“那个凡人姑娘不放心,去找沉香了。那条小龙一直守着四公主呢。”
“少时神斧出世,八太子一定也会出去帮沉香。三首蛟,那时你就带上聚魂鼎,助四公主还阳。”
“好!主人,等她醒过来,我就带她去给你作证!”
“师叔祖,沉香如何?”
“他可用不着你担心,在后山呢。一会儿他醒过来了,开天神斧就该出世了。”红衣道人一抬眉毛,“要我说,你这外甥可不行。他就没想过,万一这不是一道关而是一个圈套,他这会儿死就真的死了,丢下那些人跟天庭对峙着,这事要怎么收场?”
杨戬似乎思索了一瞬:“沉香未必举得起神斧。哮天犬,你到玉泉山去,问我师父要甘华之薪。”
“啊?甘什么……甘华之薪?主人您怎么不早说呀?我要是赶不上可怎么办啊?要不让三首蛟去吧,他比我快。”
“四公主还阳容不得闪失,还得三首蛟盯着才好。快去,你知道赶不上,还耽误时间?”
“是是是……”
哮天犬领命而去,杨戬望着他的背影,又瞥了一眼三首蛟,终是未发一言。
洞中一阵难言的尴尬,通天没话找话:“杨戬,你别王顾左右而言他。你说说,这小子怎么总要别人告诉他怎样过这一关?难道上了战场,敌人也会告诉你怎样才能打败他?”
“是我太心急了。这孩子的心智……罢了,将来由他自己历练吧。”
“恐怕将来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瞧!连你都……”
杨戬忙打断他:“师叔祖可真敢说。”目视三首蛟,示意通天不要露了破绽。
通天顿了一瞬,故作轻松,一串话跟贯口白不差分毫:“我老人家今天一赶三,抢妆都来不及,全场内唱内白。得亏是我啊,文武昆乱不挡,生旦净丑齐全——啊呸,没有旦,换一个人还不知道这戏怎么演得下来呢!反正,我今天说了那么多,你说哪一句是真敢说?”
“‘你已经拥有了一颗博爱的心,玉皇大帝也曾经有过这颗心,但现在不知道让他丢哪儿去了。’我看玉帝的神色,倒像是若有所思。”
通天平易近人,在他面前难得片刻轻松,左不过也无事,所有的棋子都已落到该落的地方,又何妨随意说说?
“我老人家一贯坦率。张百忍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那时他是三界内有名的仁人长者,否则伏羲神王也不会扶他做三界之主。可是权力由不得人啊。乾纲独断,无人制衡,身边人还左一句圣明右一句贤德地奉承着,做不好也没人敢说,慢慢地就忘乎所以了。远离凡尘,不识疾苦,偏偏三界万物兴废存亡尽悬于其手,能不出问题吗?凡间多少有为的帝王,到了统治的后期往往昏招频出,皆是因此。”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把谁放到那个位子上,结果都一样。”
“是啊,所以越是有大能为的人,越要收敛。远离人群才能洞若观火,置身事外才好拨乱反正。一旦身在局中,就由不得自己了。”
杨戬想起老君说过的“乌合之众”,一声叹息:“由不得自己,他们根本把不住。师叔祖,您说沉香‘为了一己之私,让这么多人跟你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时,瑶池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一句‘改天条是为了我们大家’。我这才知道,我放出谣言逼反五大圣,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竟不如沉香那一通毫无道理的煽动来得有用。老君说得对,乌合之众太容易被煽动起来了。沉香将来……还是管起来好。”
“唷,想不到我老人家一句无心之言还有这么大作用呢?不过,你这么说也不全对。他们只是深陷庸众之中,一时没想那么多。可是既然如你所说,我一言点醒了他们,那他们还不会好好掂量掂量?要是没有那谣言,再加上实力对比过于悬殊,只怕当场就有人要反水。说到底,那无形之手还是理智,而不是一时的冲动。就像这旧天条,若不是它本来就出了问题,你就是有再大的本事,最终也是动不了它的。罢了罢了,反正你也是假手他人逼宫,自己掌控大局,想得到想不到,你做都做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大师兄一直隐于幕后、不肯轻易出手,既是为了把住大局,也是为了把住自己——如果我们这样的人都亲自操刀上阵了,三界就要有大劫难了。正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黄老之道只告诉你用‘圣人’‘仁义‘治理天下不好,却并没说清用什么治理天下好。什么都不做,太平还能自己到?这等漫言空谈、不切实际的学说,杨戬不感兴趣。”
“刑名之术精通律典,洞察权术,它告诉过你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这等空穴来风、莫名其妙的学说,我老人家还不稀罕呢!”
一句话不啻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杨戬的心头。
为了什么?为了以法治代替人治,以制衡代替专权,以公道代替私智。这些都是刑名之学所不曾明言的,而身为任事之人,他却在师父的指引下参悟到了。
可是,为什么他对黄老之道就从来没有多想那一步呢?既然一人之圣、一人之智靠不住,那么什么靠得住呢?既然仁、义、忠、信、孝、悌这些道德评判不应当作为准绳,那么什么应当作为准绳呢?那不正是自己想了数百年、盼了数百年、甚至已经亲手镌入补天石的东西吗?只要多想了这一步,立刻就能洞悉与那条阴阳鱼彼此交缠的另一半。
“竟是这样……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
可叹他苦苦求索八百年,殚精竭虑,却不料终于找到的这条路,竟回到了道家本源。
“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晚辈从前都是尊术而罔道,大为不智。”
“我老人家一直对他们说,要学刑名之术,先应学通黄老之道,否则容易走上邪路,居然还没人信我,所以后来我就不说了。好在你这孩子秉性纯良,以术求道,施以术而不囿于术,最终能与大道不谋而合,不容易得很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得来的道,是自己悟出来的,不是别人塞给你的,这样才够扎实。可惜,你生得太晚了!我那时若也有你这样的人,我能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也!”
“师叔祖放心。经此一事,杨戬……绝不再为官了。”
“你运功试试,我老人家今天气运上佳,点透了一个看看还能不能再点透第二个!”
杨戬一撩战袍一旋身,盘腿坐下,运功一周天。大出所料,九转玄功竟毫无阻滞地突破了第十三层。
自从五百年前他自书的天条被王母下令焚毁,九转玄功就再无半分进境。二十一年前华山之变,此后竟屡次逆冲,若不是心志坚定怕早已走火入魔。从那时起,他便不敢全力动用九转玄功,捉回恶鬼时强行用了一次,便已不堪重负。数千年来真正能伤到他的屈指可数,可这几年他受伤都快成家常便饭了。若都是如意金箍棒那般神兵他也就认了,可是这些年他身上的伤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器打的?
十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好数啊。只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恐怕无法消受了。
三首蛟与杨戬心灵相通,自然也能感觉到九转玄功的变化,他惊喜道:“太好了!今天真是双喜临门!主人,您不做官了,咱们还回灌江口吧?”
杨戬只是淡淡阖了阖眼,三首蛟自以为他答应了,欢喜无限。
通天感应到沉香已经醒了,凌空结下法阵,待沉香调息已毕,嗓音通过法阵传到后山,告诉他体内膨胀的力量是大家的力量,瞥一眼杨戬,心中五味杂陈,话头一转:“但是,就算已经拥有了三界众生赋予你的力量,你未必就真能拿走神斧。”
“为什么?”
“你还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智慧。”
“没明白。”
“你会明白的。”
通天实实不知该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更不犹豫,念动仙诀。地动山摇,光华暴起,开天神斧出世了。
杨戬站起来,扶了一扶虎头带,提枪出了洞口。
三首蛟窥见敖春已经出去了,端起聚魂鼎,绕过石壁,走到四公主的肉身前。
三首蛟从聚魂鼎中引出四公主的魂魄,从泥丸宫送入体内。魂魄正在与肉身融合,她尚未清醒,三首蛟百无聊赖,坐在一边等着,不时去摸一摸她的脉门,试一试她的额头,看她魂魄是否受损,身体是否回暖。
其实主人小题大做了嘛!这怎么会有问题呢?他是对老君不放心啊还是对教主不放心啊还是对自己不放心?
忽然一阵心慌,三首蛟猛地起身,不由得失惊:“主人受伤了!这是怎么回事?九转玄功不是已经没问题了吗?”
“三首蛟,你到这儿来。”通天在石壁后面呼唤他。
三首蛟绕过石壁,步入这间洞穴,没走几步,忽然觉得肩头一重,脚下一软,仆倒在地,四肢如有千斤,不能挣动分毫。强自挣扎着抬头,只见头顶上一柄斩龙剑倒悬着,顶上怪石嵯峨,犬牙交错,反复八门,暗合遁甲,与斩龙剑相得益彰,竟成一专克蛟龙的悬剑桥之势。
“教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这么看着我,这是杨戬的主意。”
“不!不行!教主,您放我出去!”
通天不语,挥手布下结界,阻隔神识,谁也无法查探到这洞穴中的情形。
“他们在打我主人!很多种兵器……定海神针!孙悟空要干什么?!教主我求您了!我是蛟,这个感觉不会错的!如意金箍棒不是开玩笑的!主人拿着凡铁枪不行,我得立刻回到他身边去!”
三首蛟咬牙切齿,扛着巨大的压力,一翻身想化为神蛟原形。通天早有所料,从袖内取出一道符印,拍入三首蛟体内。三首神蛟的影子若隐若现,却始终无法成形。
“别再挣扎了。我知道,凌霄宝殿和元始师兄的封印都被你挣脱过。可是你也要知道,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我有备而来,你又能怎样?”
“又受伤了……主人,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教主,我求您了,放我去找他吧!几千年前他就有过轻生的念头,还不止一次,这次怕又是想不开!”
“杨戬不会轻生,只是这条路上总要有人先倒下。”
“好……如此,三首蛟只好得罪了!”运起全部法力,右手化为鹰爪,竟向自己的左胸袭来!
胸膛变得近乎透明,金色的心扑扑跳动着,骨骼、肺叶、血管和经脉被照得清清楚楚。三首蛟本是欲的化身,放开了这颗心,任何藩篱都无法阻挡他!
通天的法力与他拮抗着,三首蛟目眦欲裂,鲜血从口鼻中滴落。
通天不忍多看:“这是杨戬应有之劫,你去了也无济于事。”
三首蛟忽然罢手了,面露喜色:“主人引了一件上古神器的力量保护自己!太好了!好,这下他不会有事了!”
通天却皱了皱眉。怎么?一下不够吗?有那个凡间女子化入神斧,那小子应该能举起神斧了吧?开天神斧也奈何不了司命天一鼎?不可能。罢了,事到如今,说不得,只好委屈他再伤一次了。
三首蛟欢喜了没多久,却又猛一抬头:“怎么又受伤了?元神?不行!”大起大落的情绪,已让他彻底没了思考的力气,以本命真元拮抗悬剑桥之势,竟摇摇晃晃支起了身子,没走两步,又复仆倒。
站不起来?没关系,爬也要爬出去。只要离开了悬剑桥,他就可以回到主人身边……不管怎样,要与主人同进同退。
通天只是看着他挣扎,不再出手阻拦。
洞口那一线光明就在眼前了,三首蛟却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大痛从灵台爆发,沿着每一条经脉席卷全身。他惨呼一声,以头抢地,就此昏厥。
通天走过去,抚过三首蛟头上的血口,外伤消弭于无形。又搭上脉门,一道法力探入,替他理顺经脉,调治内伤。
他只是个元神,元神没有眼泪。
洞外,朗朗晴空之下,水依然绿着,山依然青着,兔走乌飞,花繁叶茂,丝毫未曾因那幽暗山洞中的一片狼藉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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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碎桃花红满地。
银甲和战袍早已在开天神斧一击下粉碎。杨戬昏死过去,胸前的伤口犹在汩汩流血。玄衣铺散委地,浸着片片血污,三墨绣的行龙仿佛穿行在红霓血浪里。曙红色的衬袍露出来,被鲜血染得更深,宛如黎明的第一抹朝霞,突兀地点燃了沉沉黑夜。
敖春提耙上前,准备再补一下,了断杨戬的性命。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飞来,细瘦的身子拦在前面,苦苦哀求。
哮天犬走到半路,忽然有一种不祥的直觉,不顾生死赶回来,一路上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还是来迟了!
“哮天犬,你让开!杨戬卑鄙狠毒,被沉香打败了还不死心,又想杀我,幸好沉香反应够快,才没让他得逞!今天我就要为我姐姐和丁香报仇!”
“不!你姐姐没死!她没死啊!”
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谁知道三首蛟那里出了什么意外?谁又知道丁香是怎么回事?管他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只要能让主人活着,他将来怎么罚自己都行!
“哎唷,这条狗别不是有什么疯病吧?”
“四公主都魂飞魄散了还没死呢?死得不能再死了好吧?”
“护主也不能颠倒黑白啊!”
“你可不要胡言乱语拖延时间!”
哮天犬一时着慌,不知从何辩起,只能伏地叩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四公主没死”“等一等她就来了”,可哪里又有人信他?干脆死死抱住杨戬的身体,如果主人活不了了,哮天犬就跟他一起死吧!
众人有的为哮天犬不值,有的犹在痛骂杨戬,唯有孙悟空心生疑惑——雪洞中四公主的遗体,宝莲灯中残余的灯油,火眼金睛看见的元神交战,哮天犬又一口咬定四公主没死——这里面大概有事。人死就不能复生,还是仔细些好。
“不如把杨戬押上天庭,交给那老玉帝发落。他这外甥恶事做尽,咱们且看看做长辈的怎么交代!”
缚妖索反剪了双臂,一路上鲜血点点滴滴染红了行云。
哮天犬留在原地,捶胸顿足痛哭了几声,忽然想起三首蛟,连忙往雪洞赶来。
昆仑山下,雪山谷中,寒溪岸边,白草之上,唯余一片殷红。
杭州城中,风帘翠幕,十万人家。曹祠边的许宅,挂满白幡。
一听家院来报,有客来访,是个苦行僧,要找的是“白素贞”,白季子心头一颤,急匆匆跑到门前。
那是一个精瘦黧黑的苦行僧,一身直裰,缝缝补补,洗得发白,竹杖芒鞋,身背斗笠,满目苍凉。白季子打量了他片刻,才终于从那满面的尘灰、纵横的沟壑下找到了当年断桥边那个翩翩佳公子的清奇骨格。她一把捂住口,捞回即将冲口而出的哭喊,单薄的双肩颤抖着,扭过头揩去泪水,复又回头来,欲唤“官人”出不了口,欲喊“大师”又实不忍,索性跳过称呼:“是……是你?你……回来了?”那嗓音带着拼命压抑的颤抖。
“是,是许仙。”许仙喉头一滚,垂着眼睛,亦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才望了她一眼,“我听说雷峰塔塌了……你没事就好……就好……仕林呢?”
“买还碗去了。”
“原来如此……怎么不见小青?”
“小青她……她……殁了……”
“……怎么会?”
白季子喑哑着嗓音,尽述前事,其间数度哽咽难言。许仙也不催,只是静静等着她平复下来。白季子断断续续,良久才把话说清。
“……我把那滩血泊收于匣内,连同龙泉宝剑一起,供在堂上。仕林向朝廷上表,说是为义母守孝三年……这白幡都是为她挂的……”
“都是你我连累了小青。”
“官……”白季子忽然只想扑进谁的怀抱里大哭一场,却终究无依,只得强咽泪水,“许仙,你此次回杭州……可曾走访亲友?”
“我是该去清波门看一看……远远看一看就好……我这样一个人……不配……”
“不!仕林很想你……”白季子再也忍不住了,掩面痛哭,仿佛要把西湖的水都哭干一样,“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俗人……我也是一样的多疑、无知……你知道吗?我真希望小青身边也有个忠心耿耿的小姐妹,举起龙泉宝剑砍我几下……砍死也是应当……砍死也是应当……”
“我懂……我都懂……”又是一阵沉默,许仙缓缓闭上眼睛,恭恭敬敬合十一礼。
“许仙!你……”白季子忘情地伸出手去,却终于停在半途,没能沾上许仙哪怕一片衣角。
只是因为许仙一句话:“白季子,你现在自由了。可我还是……从哪里再找一个小青来,为我洒尽鲜血呢?”
白季子的手颓然摔落。
他懂的,他都懂。
纵然情未了,奈何缘已尽。
白季子目送着许仙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没有追。
还有几天,就是端阳节了。卖菖蒲、艾叶的正在走街串巷,满城翠色香风,大约是为着屈子文才绝世,连小商贩的叫卖都文绉绉地好听:
剑蒲角黍悼高贤,愁绝江南五月天。千古忠良难见信,美人香草总缠绵。
白季子站立门首,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她呢?怎么还没来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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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这个标题出自屈原《九章·怀沙》:“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意思是,死就死吧,不可回避,我不想爱惜我的身体。据说《怀沙》可能是屈原的绝命诗。顺便说一句,屈原很忠君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我看他更爱民才是真的……
2.昆仑神是通天教主参考了《逍遥游》的设定。
3.道家学说是政治哲学,即使后世包装得再清淡无为,也改变不了它为政治而生的本质。
4.封神杨戬连番天印都打不动,在宝正居然隔三差五就受伤吐血,这太不科学了,虽然焦叔吐血好美,可是我实在是觉得……总得找个理由吧?法家功成身陨,道家功成身退,现在二哥哥打通了道家的关节,不必做商鞅可以做张良了。
5.悬剑桥专克走蛟,这是个民俗。
6.“剑蒲角黍悼高贤,愁绝江南五月天。千古忠臣难见信,美人香草总缠绵。”这是田汉版京剧《白蛇传·酒变》里小青的定场诗,我觉得写得真好,在京剧里不仅是在说屈原也是在说白蛇,在我这里不仅是在说白蛇也是在说……是吧?我感觉一个“臣”字给二哥委屈他了,他不是说过“没有人配做杨戬的主子”吗?所以改写成“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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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更字数爆表啊~更4000送2000,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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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就要到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周我都不会更新了。为防读者等得太心焦,我会不定时地用戏曲来点剧透。今天剧透小青的魂哪里去了:
(白)我是不中用了。
(唱)多承你伴我月夕和花朝,
几年来一同受煎熬。
实指望与你并肩共欢笑,
谁知道风雨无情草木凋。
从今后你失群孤雁向谁靠?
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
——越剧《红楼梦·黛玉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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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透第二弹,来段京剧《四进士》的念白吧:
——小人宋世杰,在西门以外开了一座店房,无非是度日而已。那年小人去往河南上蔡县公干,偶遇杨素真她父,我二人有八拜之交,将杨素真拜在小人名下名为义女。那时杨素真不过是般长般大,三月一来是五月一往。如今出嫁姚家,她有满腹含冤,来在这信阳州越衙告状,她是不得不住小人我是不得不留。有道是——是亲者不能不顾,不是亲者不能相顾,她不住在干父家中难道她还住在庵堂寺院么?
——哼,好一张利口!
——小人我是句句实言。
——杨素真讨保。
——宋世杰愿保。——啊?你为何保她?
——干父不保干女儿是哪一个敢保?
——好!我原要你保!
——小人我保保何妨?
——你与我下去!
——我这就走哇。
这一段要想听出“好一张利口”的感觉一定要听马连良原声啊!
http://www.kuwo.cn/yinyue/6834151


2025-08-20 00: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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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蹇独怀异路
杨戬是被冷水浇醒的。
身躯倒在冷硬的地面上,双臂被缚妖索反剪着,已经麻木。看一看墙上挂着的各色刑具,铁门铁窗上布满的符咒,还有囚室里的两个狱卒,他认得出来这是天牢。杨戬想坐起来,却一丝力气也使不出,这才惊觉自己经脉尽毁,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除了身上这大大小小的战创之外,肩背上还有两出尖锐的剧痛——是两根锁元钉打穿了琵琶骨。
杨戬忽然有些想笑,他都这般光景了,那些人还在怕什么?
点点滴滴的血迹从外面一直延伸进来,还有被拖动擦拭过的痕迹。至于他现在躺倒的地方,先前那一滩血泊已经被水冲散,又有鲜血汩汩流下,融于淡红色的血水中,慢慢晕染开来。
想不到受了开天神斧一击,他还有命活着,可也离死不远了吧?别的且不说,开天神斧的伤口深及肺叶,横贯前胸,单是流血也能要了他的命。头一次上天和最后一次上天都离不了这天牢,倒也是有始有终。
两个狱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看看他这样子,再不给他包扎一下,他连明天公审都撑不到就得一命呜呼了。这要是在我们手上出了事,可吃罪不起啊!”
“包扎?给他包扎好了,他逃出去,你吃罪得起?”
“你没听医官说吗?他经脉尽毁,法力全失,动也不能动,说也不能说,逃能逃哪儿去?真不知道这么个废人还要审什么审!”
“不就是走个过场吗?——嗳,我有个主意了。去,拿铁链来。”
狱卒解开了缚妖索,拖起杨戬的身子,用铁链将他绑缚在刑架上,又在胸腹之间多勒了几道。伤口被沉重的铁链压住,果然不再大量失血,可是呼吸也随之不畅。断裂的胸骨和肋骨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压迫着肺叶,每一次呼吸都有如刀割。
狱卒走后,杨戬才慢慢抬起眼睛,那里面只是一色平静和淡然。
所谓的公审不过是演一场戏罢了。
但是演戏又怎样呢?
他已演了八百年,演到最后——呵,就连现在绑住他的铁链,都已不能再嵌入那斩不断的天规了。
登场的伶人虽风光,可开口都得听琴师定调子;定调子的琴师虽权重,可行弦都得听鼓师打拍子;打拍子的鼓师貌似专断,可也不能不看台上伶人的举动。世事如棋,人生如戏。本以为自己跟这个戏台无关了,却不料还有机会走个过场。就算我只是走个过场,做伶人、做琴师还是做鼓师,也是由不得你们的。
现在,他得先让自己能够发声。
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下颌压着颈间的银色弯月状饰物——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母亲留给他的天眼,竟然在最后的关头为他留下了些许散逸的法力。锁元钉确实比张奎夫妇的勾刀厉害,自己如今的重伤并非作伪,也比不得当年的诈败。可惜——用惯了法宝的人就这点不好,常常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忘了,锁元钉之所以有效,在于锁死双肩关节,可是杨戬左肩的锁骨,本来就被开天神斧劈断了——前门缺闩,你却在后门加锁,挡得住谁呢?只要将法诀稍作变化,就可以绕开阻滞。
小心地聚集起散落在残破经脉中的真元,天眼中留下的法力虽然不多,但自己的法力毕竟强横,又离咽喉太近,他重伤之余,若是不想死,就必须做些缓冲。
法力由颈间天眼引出,牵引着它冲关过穴,经手少阴心经,穿过心脉旁支,再回来时,刚好比最初落后半周,两者并举就能彼此拮抗,正好稳住法力的冲击。虽然最初一阵子冲击可能偏大,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伤害最轻的办法。若是声带不能修复,活到公审也是无益,这个险值得冒。
主意已定,更不犹豫。天眼的法力甫一引出,只觉得破碎的经脉如遭雷击,撕裂的剧痛仿佛火燎刀绞,一口黑血喷出,浑身止不住地痉挛。剧痛之下,杨戬的意识却无比清醒,冷静地引导着法力穿过破碎的经脉,仿佛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件需要精准操作的器物。数息之后,法力的冲击几经震荡,渐渐平稳,方敢引导着它修复声带。
还好,嗓音虽然沙哑,但总是能发声了。
可是,这样有气无力,像蚊子哼一样,这场戏又怎么演得下去……动用本命真元?时间一长,只怕要当场衰竭而死。此身虽不足惜,可是死也不能死在公审时——也罢,只要熬过了开头,后面哪怕一言不发呢?
“我把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绿袍道人人未到,声先到,“我徒弟位高权重的时候,你们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现在他身败名裂,谁都要来踩一脚!重伤之躯被你们这样折磨,你们很得意吗?快放下来!”
玉鼎真人毕竟是昆仑十二仙之一,就算三界都知道他只是个法力低微的两脚书库,也不敢不卖他三分薄面。铁链一松,杨戬便从刑架上摔落下来,玉鼎忙上前扶住,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沿着墙根坐下:“哮天犬说你受了重伤生死未卜,还被抓上了天庭,怎么回事?还有三首蛟和四公主……罢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伸手就要解开衣裳:“让师父看看伤势。”
“师父,先别忙……”杨戬含混而艰难地说,“我连话都说不了,还怎么……我法力尽失,没时间慢慢来了……只能……”
“你这又要做什么?这么着急?伤成这样还不消停点儿?”
“我……说来话长……师父,您帮我……”
玉鼎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一向执拗,认准了的事就不会回头。若不教他,也不知道他自己会用什么办法解决,到头来只会比师父指导过更糟。他叹息道:“唉!徒弟呀,你这是做神仙做久了,忘了凡人是怎么解决问题的了。凡间唱高腔的伶人难道就有法力了?他们是怎么让声音又清晰又打远的?”
“这……?”
“声音清晰,无非是咬字干脆,咬住字头即可。至于打远,用丹田气推上来,贯穿整个上身,把声音往前送。”
杨戬一提气,丹田痛如刀绞,复一发声,胸腔震颤,一音未尽,便是一口血。
“别,别着急,”玉鼎轻轻按着他的胸口,不料却一片黏湿,沾了满手的血迹,又摸到他胸骨和肋骨已经断裂,“不行,我现在就要看伤!”说着,不顾杨戬反对,松开了衣带,解开了衣襟。
开天神斧留下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皮肉,断开锁骨,裂开胸骨,一根一根破开肋骨,最深处甚至伤及肺叶。刚才有铁链绑着还好些,这会儿血又止不住了。可是玉鼎来得匆忙,连药都没带,只得撕下衬袍勉强包扎止血。
“傻徒弟!我的傻徒弟啊!”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是自己教他大爱,是自己送他“一如既往忍辱负重”。这个徒弟一贯如此,自己设想了一分,他就可以做到十二分的完美。与其说是自己教导了他,倒不如说是他们师徒教学相长。
玉鼎早就分析得很明白了。
残暴的命令何以一次又一次地被执行?难道众仙没有一个明理的吗?难道众仙不曾进谏阻止吗?为什么玉帝可以毫不顾忌众仙的意见?无非是众仙不能制衡玉帝。
可是凡间的臣子却能制衡大宋天子。宋神宗欲悖祖宗之法而斩士人,被臣下谏阻而止。大宋天子声色俱厉,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门下侍郎章惇毫不客气地反驳“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何以天庭的众仙不能制衡玉皇大帝,凡间的臣子却能制衡大宋天子?
凡间的臣子制衡大宋天子的法宝,无非是四个字——“祖宗之法”。“祖宗之法”超然于君王之外,因此才能限制君王不得任意妄为。这事说穿了,一点都不神秘。
玉鼎曾说,该感谢五百年前王母烧掉了那份天规,这是造化给我们一个机会,看一看凡间朝廷的经验。“谁也不知道拦路的巨石到底是让你不得不绕了远路,还是恰好把你引向了更好的路。”那时玉鼎从发髻里取下笔来,兴冲冲地把这句话写入了他的新书里。
于是,杨戬就这样做了。
逆天改命,何其艰难,能控制到今天的局面实属不易。总会有人付出代价的,谁又能保证自己不受伤呢?
解开了衣衫往下看,只见一道紫黑色的淤伤横贯前腹,触目惊心,玉鼎只看了一眼就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没人能把你伤成这样……是不是如意金箍棒?这猴子真是长本事了!出了师门就管不了他了是吧?”
杨戬心中一紧,顾不得伤痛,低声道:“我私囚孙悟空,还……他打我也是应当。”语气小心翼翼,仿佛在询问着什么。
“我正要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呢!你伤我一个徒弟还不够,现在伤了我两个徒弟!看在你有伤在身我现在不与你计较,这笔账以后再慢慢算!”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待自己恩重如是,此后若还有命在,当好好孝敬他才是。
从肩头褪下了衣裳,又看见两根锁元钉洞穿了琵琶骨。
“这些人!都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我给你取下来!”
“取下来……也得再钉,何苦……”
“唉,罢了!”
再把衣裳往下褪,钉耙和战斧留下的伤口交叠在一起,玉鼎想问问这些伤的来历,可一看见杨戬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转念只觉得——又何必呢?司命天一鼎的秘密,本来就是他查出来告诉徒弟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这个师父醒得太早、看得太清!
再察看四肢的伤势,别处犹可,小臂外侧的挫伤却让玉鼎火冒三丈:“乾坤圈——是哪吒!这小子也太过分了!不行,我得让太乙管管他去!这小子!”
“哪吒一直把三妹……当姐姐,他也是……”
“他要真拿你当亲哥,拿三圣母当亲姐——哪有亲哥和亲姐闹矛盾,小弟不劝和反而拉一个打一个的?”
说到“劝和”,玉鼎忽然又想起四公主:“四公主本来可以做你的证人对不对?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把我和哮天犬的记忆也洗了?”
“您不会。他说了,也没人信。”
玉鼎无话可说。
是的,他当然不会。
玉鼎也知道,“祖宗之法”只能来自于上古大神。国之重器,绝不能是由任何一个个体打造的,特别是一个声名狼藉的臣子。
这样一来,杨戬就只能作为钉死旧秩序棺材的钉子,被一起埋葬了。所以他以为,倘若他不幸真的死了,真相就成了所有人不能承受之重。因此,四公主和小玉的记忆,他不得不做些手脚。
玉鼎曾经说过,就算是神也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但是思想也不都是人能控制的。记忆不过是感知印象的碎片,是人的自我暗示赋予了它们意义,将它们有序地组织起来。只要掐断了这根自我暗示的线索,记忆就成了散珠碎玉,难以拾起,失去了意义。
可玉鼎同样看得出来,其实杨戬还是希望在他死后,三圣母多少会念着他的好处的。玉鼎小心地将衣裳掩好,系上衣带:“徒儿,其实这事只告诉三圣母一家,也没什么不好的。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怎么选择是他们的事。你要是开不了口,师父替你去说。”
“没证据,他们不会信。”
“不,只要你说,他们就会信。”
“不管谁说,他们都会信。”
杨戬一会儿说他们不会信,一会儿又说他们都会信,看似言语混乱,玉鼎却知道他没说出口的弦外之音。信与不信,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自己不屑于解释。他从来就是行动远远超越言语的人。对于他来说,直言不讳表明心迹,就像是剖开胸膛任别人指指点点地数自己心有几个窍、肺有几片叶一样,无法忍受。
杨戬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知我者,不必倾诉;不知我者,不值得倾诉。三妹和沉香,都是很单纯的人。他当然知道只要他肯说,甚至都不需要拿出什么过硬的证据,也有办法令他们深信不疑。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巧言令色,文过饰非,卖弄唇舌,这些不可能与一颗真心等价,当然也换不来真正的情义。
身体上的洁癖,不过是能讲究时则讲究,不能讲究时也就罢了——他小时候不也是苦捱过来的?那时又能讲究什么了?可是感情上的洁癖,却与此心同在,只要一灵未灭,就容不得任何玷污。椟中既然有玉,眼内岂能无珠?若拿不出此物,情愿葬于东流,又何苦以尘灰充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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