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能够在竹横窗影中,轻扣玉簪,浅吟清愁的女子,红楼中,怕只有黛玉一人了。然,她们不怨、不艾,非是无苦、无伤,只是她们不是诗人,承不起这样入诗入梦的方式,只能把生平的遗憾与落寞,静静地融入素常的行止,她们没有言说,也没有深索,也许她们忘记了,其实“幽窗冷雨一灯孤”这样的句子,也是很适合在朱楼夜雨下,独自飘灯的自己的。
不论身世,或是远景,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有着种种的莫可奈何。你很难说,最凄婉的开始,是如潇湘的无可依靠,还是如蘅芜般过早地被迫成为了别人的支持,又或者,是像菱洲藕榭一样,明明有骨血相连的至亲却咫尺天涯只好隔雨相望。
《终身误》唱得好,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也许这唱的,并不仅仅是生命中红玫瑰与白玫瑰历着了炎凉甘苦后一种参差的映照,而是人生、轨迹、与运命。便似一句话说的,芹溪他,只是如实地记录下人生的无可奈何之事,供我们对号入座罢了。那一位象箸玉杯的公子,空吟了多少年的“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却终于在铭入骨格的爱挚与淡然如水的姻缘面前,幡然信解了这六合之中未曾更变的线踪。
裴休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生是不能全选全得的,你有所取有所不取,即使有些选择并不仰赖着我们的意志,然而局面已成,既已有所不得,有所不取,便该坦然面对所有得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也许这,便是宝玉唱“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深义。
然而宝玉,或许也是其他的一些空门中人,在信解了之后,走向了全舍,我只能这样揣度他们的想法:年命如流,此愁难已,既然不能全选全得,意志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人生永远有着痛惜与矛盾,那么宁愿选择全舍全失,以大无作为一种真境,求得精神上的超然与解脱。就像《法巨经》里讲的:“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 而这一种信解之后的全舍,究竟是一种了悟,还是一种面对无可更变的轨迹无所作为的一种迷茫?在人生而无能为力的轨迹之前,他们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有什么也不做。
然而,那一句偈语又何尝不能反过来理解:忧畏生爱,忧畏生喜,无所忧畏,何爱何喜?如果我们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那么也要学会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做一个普通人所能做的,用全部的生命去做好自己所选择的角色。就似早已明了的她们,始终是诗人恣意着诗人的潇洒,君子温然着君子的包容,隐者谦忍着隐者的退忍,僻士淡漠着僻士的孤冷。生活是有着缺憾的,然而我们也许不该因着这样的缺憾而放弃了对生活的选择。潇洒,包容,谦忍,淡漠,不管这样的选择所招致的,是温煦的春夏,还是血腥的雨夜,我们所度过的,只是一个打碎的杯里溅出的水迹,人们总爱吵吵嚷嚷地去定义,这样,或是那样的生活,是幸,抑或不幸的,如同定义着一片水渍行走的痕迹,怎样,才是最完美的。因为人生太过漫长与虚空,需要一种定义来填补,让人们不至于迷茫而软弱,只是,这样的定义总是轻易地成为了一种束缚,成就了所谓的幸又如何,不幸又如何,我们一直是孤独地生与死,只是不要轻负了生而为人的体验,放弃了享用生命的权利。毕竟,人生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完成自我,不管这样的自我是否为人、甚至是为己所接受。
前日回看了德罗去岁生辰的自题,相形宝玉之言,竟得了三分意味,无怪王右军言,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志一也。引词于此,以为收篇罢——
去年也、良夜长宵,乍暖秋后还暮。
恨今岁、浮云易逝,芳华寂寞晴川树。
只相怜,落雁惊魂,卷帘飞絮。
彻度离情,梦寐过遍,腻脂如散雾。
叹独往、年少嬉游,韵拈多少纨素。
对稀疏、三霜尽索,道不尽、回肠千缕。
觅形容,何似人生?雪泥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