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7点布瑞拉准时敲门,他把还在睡梦中的兰卡交给他,外加一小袋子的替换衣物。布瑞拉将女孩子背在身后,单手接过袋子走的头也不回。等他们走了他回到房间里面继续补眠,一直到窗外进来的阳光将脸晒到发烫,才不甘不愿的醒了。
他在研究所里面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顾兰卡,所以一旦她不在,他就闲的一点事情都没有。餐厅里面有机械女仆做好早饭,葛蕾丝的那份安好的放在那里,她估计不睡到晚上不会醒。用很快的速度消灭掉自己的份,泡在书房里面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整理书橱,将杂志,小说,机械类资料分类,然后把过期的杂志全部收在一起交给机械回收。
手里拿起一本飞行器模型的历代研究报告,从里面不巧掉出一本轻薄的笔记本。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兰卡的名字,翻开看才知道是日记。
虽说是日记,但是每一个日期下面只有断断续续的只字片语。
阿尓特说……
阿尔特今天……
阿尓特大概是……
点点的省略号在他的名字后面组成一句一句并不完整的句子。满满的每页纸上写的都是他的名字,从一开始生涩笔记到后来逐渐圆润可爱,一笔一划都被倾注了很大的用心,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她当时捏着笔拧着眉毛无比认真的神态。
为什么只有我的名字?
因为只会写那三个字。她答的理所当然,然后低下头继续涂当天的第17个他的名字。
葛蕾丝说,9年前兰卡启动的时候第一个投入视觉印象的人是他,所以她已经自动将他归为依赖人。仿生人说到底只是模拟人类形态的机械,本来没有必要加入感情系统,就像布瑞拉那样。但是加入模拟感情芯片并且在接下来的九年时间里面不停扩充数据内容的兰卡,却像一个呀呀学语的孩童一样出人意料的成长起来。
谨小慎微的微笑,简短的只字片语,仿佛是蒙着一层模糊的塑料胶片所见到的真实,即使本能感觉出有了一丝生涩的不协调,却因朦胧而产生了不可抗拒的美感。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或许是他与机器呆在一起脱离天然人的生活圈太久了,这两者的不同在他的心里可能早没有自己所想的这么泾渭分明,而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内里到底是保持着天然人的原貌还是已在无形中被机械同化了。
若此时遇见一个天然人,该说些什么,对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古怪。他完全没有概念。
从小到大,葛蕾丝并没有教过自己这些。
若说,兰卡在他的身上吸取着天然人活的气息,那么,这九年来,他在与兰卡的朝夕相处中学到的便是对静止的泰然自若。长时间的沉默,甚至于几个月几个月的没有对话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尤其在葛蕾丝沉迷于研究的早期阶段,尚是幼小的他和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兰卡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过着互不通话的日子。
他常常担心有一天他会丧失说话的能力,作为一个从小受到仿生人抚养方式长大的天然人来说,他的安静是不是本身就是病态。书本上所写的七情六欲他并没有太多体验,发怒或者快乐,悲伤或者宽慰,兴奋或者低落,的确是缺失了什么的,但更具体的东西他又说不上来。
因为那些已经在少年的成长中被他遗忘在记忆的长河无法拾回了。
就像一扇通往绿草白云花香满天广阔外域的门,它正在逐渐逐渐的合拢,眼前黑暗慢慢笼罩下来。他站立原地眼睁睁等着它轰然关上,呆呆的什么也不做。归入沉寂的那一刻或许就是圆满谢幕又或许是万劫不复,没有人可以预料。
葛蕾丝是这里唯一可以与他自然交流的人,但她又是早已将门合上的人。
而他还在机器和人类的空隙中挣扎,坚持着连自己都无法肯定的自我。
不讨厌这里,也不讨厌兰卡。
那么讨厌的是什么?
合上本子,他的大脑完全混乱整理不出思绪。若真是机器就好了,就可以像那个没有心肺的少女一样天真浪漫的说出,我是为了阿尔特而活,这种简单到令人无力的宣言了。
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
可是谁又说得准,这是否是另外种形式的幸福。
日记夹页里面有一副蜡笔涂抹的画,那上面蓝天白云绿地红瓦,潦草几笔勾勒出与研究所迥然不同的模样。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画过这样的图画,他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去过那样的地方。可是这幅图上幼稚的笔触的确歪歪扭扭的写着他的名字,陌生又熟悉的字迹让他陷入如潮水般隐忍却又不可抗拒的慌乱。他抚摸泛黄纸张上那薄薄一层蜡笔划过的粗糙痕迹,感受自己尚是孩童时晴朗明媚的心情。然后逐渐睡着,梦里面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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