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
我按照约定在周六来到约定好见面的咖啡厅,香而浓郁的咖啡味道在我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沁我心脾。我忙着在咖啡厅里四处寻找我要见的那个人,见面前得知对方是金色头发,会穿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按照这样的信息我很快就在一个靠近角落的位置里发现了他。
我走近那张桌子在他的对面坐下,向服务生点了一杯摩卡后才向他自我介绍,他随即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谢尔顿,来自美国纽约,我所寻找的照片上的女人,其实是他的奶奶。
我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偷偷地打量他。金发碧眼,因为是欧美人因此脸部轮廓很深且鼻子很高,皮肤也很白,不管怎么看都是十分英俊的美国男生,年龄应该与我相仿。
“在美国听说了你一直在寻找我的祖母,我很惊讶,因为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如此寻找我祖母的人,只可惜她现在已经去世。”谢尔顿说话用的是中文,声音很淡却又很好听,想来他的祖母是有教他学习中文发音的。
“我知道我这一切做法都很唐突,突然按着一张老照片越过大洋去找你的祖母,又将你约在这里见面……你可能会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但我有我自己的理由,我想要明白你的外祖母和我的祖父在我们未知的那个年代里所发生的事情,至少我想要知道我的祖父与你祖母的关系……”说到最后我渐渐低了声音,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或许在他看来甚至可以说有些无理。
谢尔顿似乎没有发现我的不对劲,笑着说:“如果我的祖母还活着,听见你这样的要求一定会很高兴。”
我十分惊讶并不解地看向他。
“以前的她最喜欢和别人聊她的过去,她的祖国,她的家人,她在这个国家里所发生和经历的一切,”他说着,脸上有了那么点怀念的神色,“她是这样的喜欢回忆她的过去,包括你的祖父。”他在说到我的祖父时,微微有些停顿。
“我很小的时候,她总是喜欢抱着我,和我说她的祖国。再大一点,她抱不动我了,我就坐在她的身旁,继续听她的故事,听她说她的家人和你的祖父,或许你会对这部分感兴趣。她到晚年时,一个人回到了这个国家,住进了她从小长大的那座宅子,然后过完了她最后的那一年。”
“我想她会喜欢我告诉你,她的故事。”
[ 五 ]
程希十四岁时随着父亲从上海到了北平,接待他们的是与程家世交的陆家。
程家世代行医,到了程希爷爷那一辈为了扩大家业,整个程家从北平迁往上海,就这样在上海安定下来。而到了他父亲当家时,程家的家业可以说是几代以来最鼎盛的时期。因为早些年程希的父亲出洋学医,所以回国之后喜欢任用同样留洋归来的医学生,加上西方的近代医学在国内愈发有前途,程家的医院很快在上海成了最大的私立医院,整个程家在上海也成了名门。
而陆家与程家不同,陆家人更多为官,程希口中的“陆伯伯”便是陆家现在的当家人陆斯,是北平政府的一个官员,在北平同样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父亲现在正和陆伯伯坐在一起谈话。陆斯刚见到他们时,两人的脸上是出现了再见故人的欣喜神色的,但这样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如今军阀混战刚过,但整个社会依然算不上安定,两人的谈话更多透露出担忧。
而程希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一边慢慢摩挲着手里的紫砂茶杯,一边不出声地听着不远处两人的对话。他本以为两人会一直忽略他的存在,所以也没想过要说些什么,也因此在陆伯伯突然转了话题和他说话时稍微愣了神,没反应过来要回话。
“好多年没有见到你,倒是长高了不少,还和你父亲越来越像。”好在陆伯伯并没有因为他的愣神而不悦,笑着说下去。
“我也很多年没有见到您了,我刚离开北平的时候不过才十岁再多一点儿,如今我都十四了。”从小家教良好的程希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思绪,礼貌地回答面前的男人,“我还记得我刚走到时候莲音也还是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串糖葫芦说是送我的礼物。”对十岁或是之前在北平的记忆,四年过去程希也只记得这么些东西。
他口中的莲音是陆伯伯唯一的女儿,比程希晚了一年出生。她出生时陆斯南下出差,并不在北平,后来家里派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正好碰上了南方莲花开得正盛的时节,所以陆斯一回到北平就抱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取名叫莲音。
程希九岁那年的年末来到北平也是住在陆家。他从小就喜静,也不多话,别人不与他说话或是没什么事做时,他就待在陆家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看他的书,一般莲音大多喜欢在这个时候来找他。端着一盘小点心推门走进房里,然后坐在他桌子的对面,他看书她就吃点心,偶尔还会给他递一块;他看医书把一些难懂的地方反复念几遍,她偶尔也会跟着念几句;或者是她坐在那里,看他学了一个下午的医书不耐烦了,就开始拉着他出去玩。
程希反复摩挲手里的茶杯,似乎连纹路都已经摸熟悉了,却还是止不住回忆起多年前在陆家的生活,因为那段时间莲音总和他在一起,莲音小小的年纪也会说几个医书上的名词。他牵起嘴角笑了一声,觉得记忆里这小他一岁的陆家小姐实在可爱。
“说起莲音,估计这丫头现在又在院子里说要画画。”陆斯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说起自己的女儿时眼里带了些无奈,但更多是宠溺。
“莲音……画画?”程希有些惊讶,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去学画。
“是啊,”男人笑着回了程希的话,“她十岁的时候,擅长国画的林尔先生来家里做客,她倒是对着林先生随身带着的那些画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就一直缠着林先生要看他的画,后来林先生见她喜欢画,就让她拜师跟着他学画去了。”
看样子她缠人的本事倒是一点没改,还不是只缠我一个人。
程希想了想,对陆伯伯说:“那我去找找她吧。”
[ 六 ]
陆莲音知道程家父子到陆家做客时,她正努力地往院子里其中一棵树上爬,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便让人给她搬了张长梯子,然后在下人担心的眼神里慢慢地上了树,在一枝比较粗壮牢固的树枝上坐下,眼睛却看着离这棵树最近的那棵海棠树上的花。
这会儿已是四月中旬,家里的海棠也随着逐渐入夏的时节慢慢开了花,花虽小却开得多,莲音坐在上边看到的便是一树海棠开得又茂又红,这让她完全将程家父子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顾着欣赏那一树海棠,想要把这些美丽的东西全都记牢在自己脑子里。
程希刚走到后院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他四年前离开北平时莲音不过九岁,而今却也快满十三岁,属于孩子的稚气慢慢地退去,好看的眉眼随着年龄长开,头发也跟着长了不少。
他一直站在较远的地方不出声地看着,但陆府的下人很快发现他的到来,连忙低头喊了一声程少爷,这一喊把莲音的注意力从海棠花那拉回到程希的身上。程希见下人如此喊他怕扰了莲音,连忙示意他们小声说话,却在抬头再看向莲音时发现对方早已低下头来看着他。
有着碧色眼眸的眼睛此时好像是会笑的,她就这么坐在树上从高处低下头来看他。程希看着她的眼睛,一瞬间像是被摄了心魂,站在原处就这么定定的看着树上的女孩,忘了说话。而莲音对他的到来却是十分高兴,顾不得从刚才的长梯走下去,而是抓着裙摆就直接从树上往下跳。程希就是在这时回过神来的,当他看见莲音跳下来而所有下人还目瞪口呆不知要做什么时,他早就已经跑过去想要接住莲音。
但他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子,想要接住一个和自己差不多一样大的女生实在有些勉强,因此这场英雄救美的结局是他被跳下来的莲音扑倒在地,莲音没什么事,倒是他摔倒时手臂被蹭破了几块皮。
地上都是沙土,松松软软的,即便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程希看看莲音,再看看一旁的下人,似乎明白了他们目瞪口呆的原因,多半是在为他们的小姐如此不顾形象地做法惊讶而并非是担心她会出事,只有自己还傻傻地想要接住她别让她出事。程希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扑过去救她了,他现在一定很狼狈。
莲音也没有想到程希会二话不说的就扑过来想接她,她略带内疚地伸手把程希拉起来,脸上却还是笑着的:“程希,好久不见。”
程希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沙土,又拨拨头发让里边的沙子掉出来,“是挺久不见了,结果你就送了我这样的见面礼。”
“我可不是故意,我也没想到你会扑过来。”莲音有些无辜地为自己开脱。
但程希明显不像继续这个丢人的话题,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上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
“因为我想要更好的观察这些海棠花开的样子。”她伸手指着刚才一直看的海棠树,“如果只站在地上看的话最高的地方开的花就看不清楚了,所以我要爬到那棵树上去。”
“为何一定要观察这些海棠?”程希觉得站在地上看也没什么差别。
“这是先生的要求。”莲音回答,话刚说完又怕程希不知道她说的先生是谁,补了一句:“他教我国画。”
“他要求你爬树?”程希接着问。
“不,他要求我画海棠,可我想画一整棵开满了海棠花的树而不是一朵海棠,所以爬树观察海棠去了。”莲音如实回答。
程希笑笑,他觉得这个丫头比起四五年前,性格倒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