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欢喜七仙缘‖【文文】苍梧谣

九、玄微巅。
群仙论道是千年一轮的大事，届时四海八荒的仙人从各仙山洞府中赶至天庭，共襄此举。
所谓论道，一是以文论之，开设讲坛，教诲后生，非德高望重、仙法极高者莫能为之。
二则是以实战论之，同辈仙者，各路术法，互相切磋竞技。
四海八荒神仙众多，虽并非人人皆好武尚法，可这群仙论道到底是天庭之意，众人自是不好缺席。争个名次倒是其次，左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
朝凰心里是极盼着这次的群仙论道的，
故而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赶至徽音居处，欲唤她同行。
“三公主有所不知，昨日公主接了娘娘的旨意，现今已是在去南海的路上了。”
听得木槿之言，朝凰虽纳闷，却也并未多言。
佩玖是整日忙的紧的，朝凰本欲拉着安歌一同前去，想着自家四妹本就爱热闹，自然不会拒绝她的邀请。
二人前脚方踏出七仙阁不久，便被之湄唤住。
“咦，奇了怪了。你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要和我们同去？”
之湄绞着衣角，撒娇言道，“六妹和七妹去听老君讲坛去了，你们莫不是要丢下我一个人？”
“这话我可不信，你该不是要去看那婵媛的热闹吧？”
“三姐，你看四姐，净会取笑我。我与那婵媛就是不合，三姐届时可要帮我出口气。”
朝凰神色一凛，“群仙论道比的是各仙实力，怎能因各人私怨而为难他人！”
望着朝凰拂袖而去，之湄一愣。
“三姐何时与婵媛这般要好了？”
安歌抿嘴笑道，“昨日母后因三姐给婵媛脸色看教训了好长时间，不过啊，即使不为你，三姐也不会给那婵媛好脸色的。”
“嗯？这是为何？三姐性子疏阔，向来不记仇。难不成这两人有何仇？”
“佛曰，不可说。”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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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三人兜兜转转到达玄微巅时，擂台上斗法正盛。
这玄微巅上约莫设了数十个擂台，依术法阶位高低而各有差别。
朝凰推了宫娥设的位子，择了一个清净的角落。
瞟了一眼台上的人，她随手端起手旁的茶杯，尚未入口，瓷杯却已被安歌抢走。朝凰苦笑，“四妹，你这是做什么？”
安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可看清了台上之人？”
朝凰一头雾水，夺过安歌手里的瓷杯，饮了半口，嘟囔道：“不就是婵媛么。”
朝凰瞥了瞥高台上的婵媛，她今日穿了一件青色衣衫，袖口花纹繁琐，裙摆逶迤在地。
“唔。衣服不错，蛮好看的。”朝凰漫不经心地言道，复又望向之湄，“咦，和你的颜色很像。”
之湄不由得有些傻眼，她幼时是识得婵媛的，许是她生于南海的缘故，青绿的藻类见得多了，故而十分厌倦青绿之色。如今突然穿了一身青色衣衫，若不是突然转性，便就是存了刻意要气之湄的心了。
可叹之湄向来不喜术法修炼，本想着让朝凰替她出口气，可朝凰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对这婵媛淡淡的，之湄竟也有些看不懂了。
婵媛拔出手中的剑，手腕轻转，剑柄上的宝石甚是显眼。她随手舞了几剑，身姿曼妙，高台之侧随即响起阵阵喝彩声。
“哼哼……花拳绣腿。”之湄翻了个白眼，托腮言道。
对手不知是哪家的仙者，
许是倾慕于婵媛，亦或的确是法术不够。
总之，这场比试甚是敷衍。
最终，结束于高台旁一众小仙的欢呼喝彩声中。
婵媛眉眼熠熠，整了整衣摆，缓缓走至台下，
正是不巧，望得了碰巧路过的金吒。
“金吒太子哥哥。”
金吒身形一顿，复又缓步离去，只是步子好似如生风般的快。
“公主别难过，这里这么嘈杂，许是金吒太子没听到呢。”婵媛听得宫娥的话，觉得有理，心下便也不再计较。
“连我们在这高台之上都听到了，方才金吒太子着实离得远些。”之湄捂嘴，一脸看热闹的心态。
“朝凰姐姐，下场妹妹要和你一起了呢，当真是巧。”婵媛抬脸，仰首喊道。
朝凰嘴角轻抽，苦笑道，“是挺巧……”
昨日王母对她多番叮嘱，是以今日她屡次暗示自己不要给婵媛脸色瞧。可自金吒出现后，之前多番压制的对婵媛的厌恶之感一下子如洪水一般涌来，无可遏制。
朝凰不由得扶额，只愿稍后自己能稍稍遏制，不要把婵媛整得太惨方好。

十、缃裙展。
半丈高台之上，仙雾腾腾，云蒸霞蔚。
朝凰一身缃色衣裙，满头青丝用白丝带束起，垂至腰际，清素若九秋之菊。
瞧得台上的架势，台下众仙不由得倒抽了口气。金吒望着高台上的朝凰，神情一时有些恍惚。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当年他初见千念时，也如如此一般。
只是那样的她，如今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向来做事果断利索，却不想如今在此事上犹豫不决。虽早已决定要与往事断个干净，却在见到朝凰后仍不由自主地想要见她。
哪怕，她也许并不是千念。
婵媛祭出手中的剑，直直地向朝凰劈来。
后者眸中一寒，单脚触地，周身旋转至一旁。
朝凰负手而立，衣衫风起，敛风鞭仍绕在腕间。
婵媛似有恼怒之色，难道她就如此不堪，甚至都不值得朝凰祭出法器么？！
她索性一咬牙，以剑锋划破手指，口中念符，引得周遭流风汇聚成团，如巨龙一般向朝凰袭来。
朝凰微怔，显是未曾料到婵媛会下如此狠招。
她眸子微眯，腕间微微用力，甩出敛风鞭。那鞭子舞动起来虎虎生风，噼啪作响，颇为壮观。
纵打一线，横打一扇。敛风鞭上下翻飞，将朝凰置于屏障之内，不消多时，流风四散。
未等婵媛回神，敛风鞭早已缠至她腕间。
朝凰微微收力，婵媛手中的寒剑便被甩出，自半空划过，最后直直插入高台之上。
比试已然见分晓，朝凰也不愿让她难堪。
朝凰飞身至前，将敛风鞭收回腕间。
微微颔首，“得罪了。”朝凰转身欲离开，却不想婵媛忽的出手，掌风自朝凰耳畔呼啸而过，朝凰眸间微寒，侧身缚住她手，随即重重甩开。
徒留婵媛一人在台上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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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金吒眉心一皱。
唤来身旁小仙，“去告诉北极武曲星君一声，下场本太子与他对招。”
那小仙显然甚是为难，“殿下如此恐有不妥。朝凰公主那里小仙不好交代啊。”
“嗯？！”金吒望向高台，而后冷冷言道，“朝凰公主毕竟是女儿家，且尊为公主，着实不适合与本太子对招。她若问起，你便如此回她。”那小仙急得满头是汗，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方好。
“太子殿下便如此不屑与我对招么？”
金吒张了张口，最终言道：“小仙并非此意……”
“那是何意？”“你且不必拿什么有失公平来压我，我堂堂三公主绝不需要他人的敷衍放水。”
见朝凰微怒，金吒也不知如何应答。
“公主何必如此为难小仙？”
“为难？”朝凰苦笑，话锋突的一转，“若我偏要勉强呢？”
“你……”金吒微怒，瞧得朝凰面色决绝，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朝凰见他不言，径直转身离去，长发舒卷，带着别样的清香馥郁。

十一、步虚声。
碧海青天，云气浩渺。
凡间偶有传闻，说是能听见天际袅袅飘落的仙乐梵音，那便是玄微巅上的步虚之声①。
舒缓悠扬，清远遒亮，飘渺若步行虚空。
可今日群仙论道，此刻并无绕坛、穿花时所吟唱的仙音，反倒是仙之人兮列如麻，其中还夹杂着兵器相交声，显得格外肃穆凝重。
云海之上，金吒、朝凰各占一方。
名将之后、瑶池天女，这场比试吸引了众多仙者。更是有李天王等人也坐到了此处擂台之侧。台下议论纷纷，这场比试无论结果如何，都深有一番看头。
木吒望向台上，忧心道，“大哥似是有些不在状态。”
李靖不言，心中却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金吒初至天庭，便被封以金枪阁守卫。只可惜他这长子在天庭尚未站稳脚跟，此番群仙论道，本应是他加深根基的机会。只是，此番与三公主对阵，一时倒有些棘手。
金吒微微侧目望了一眼李天王后，复又收回目光，径直望向朝凰。
朝凰面露疑惑神色，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金吒目光空洞，细细看来，心头不觉五味杂陈。
“当”的一声，钟鼎齐鸣。
金吒缓缓回神，眸中寒光突显。
索性心一横，率先祭出涯云枪来。
枪风来势凶猛，朝凰不敢轻视，飞身立于枪尖之上，并顺势取出腕间的敛风鞭，气凝于一点，狠狠地向台上一抡。
敛风鞭上下翻飞，相击作响。
如天际银蛇，让人眼花缭乱。
金吒眉头深锁，看准朝凰的防守漏洞，金枪一出，直冲朝凰肩头而去。
敛风鞭尚未收回，望着气势汹汹的涯云枪，朝凰匆忙向后撤去。
涯云枪所携的气势逼得朝凰步步后退，朝凰身体半仰，满头青丝在风中飘散风转。
金吒似是入梦魇一般，周遭声音尽隐，空洞虚无地可怕。
时而烈焰熊熊，时而焦尸遍野。
忽而一束缃裙闪过，转而掉至深渊，“金吒，救我！”那凄厉的声音似在耳畔，久久不散。
金吒忽的回身，连忙召回涯云枪，一手拽过朝凰的敛风鞭，揽过朝凰欲坠的身子。
鞭子在他手心里勒出道道血痕，
输输赢赢，金吒已然抛至脑后。
也许此时的他，只是当年的那个李金吒而已啊。
时间似是停滞，双方僵持不动。
台下众仙愕然，一时议论纷纷。
朝凰猛然回神，从金吒怀中挣脱出来。
敛风鞭缠至金吒腕间，可金吒并无丝毫反应。
朝凰皱眉，“太子殿下，请出手！”
金吒苦笑，眼里似有万般沧桑苦痛。
“凡尘已过，师父又何必执着不忘？”
故人虽已去，但往昔种种，活着的人又哪能轻易忘却？
朝凰心里颇不是滋味，方才金吒拒与她比试之时，她便已然压了一阵火气。
望得如今状况，却更是觉得异常沉闷。
擂台之上，比的是真才实学。
她性子疏阔，看重的是过程，而并非输赢之名。自身性子如此，便也希冀同行之人亦是如此浩然正气。
可金吒先是因她身份拒绝比试，后又临场收枪刻意留手。朝凰心里不由得有些恼怒。
朝凰身姿旋转，单手舞鞭，鞭随步转，亦随步换。
金吒瞥向一旁，台下李天王脸色青黑，眼神冷冷。金吒深呼气，手中涯云枪以一化十，铺天盖地般向朝凰袭去。
敛风鞭纵打一线，横打一扇，与涯云枪纠缠在一起。
朝凰贝齿紧咬，巨大的术法气晕让她腕间脱力，已然是青紫一片。
一招流风回雪，使得涯云枪与敛风鞭相斥撞开，朝凰身形不稳，踉跄了几步勉强站住。
金吒收回涯云枪，神色复杂。
“我输了，心服口服。”朝凰的腕间已然被涯云枪的尖利所伤，殷红了一片。
别人看不出来，可朝凰心里清楚。纵使金吒不刻意相让，此刻自己腕间脱力，是再也握不起鞭子来了。
“这场比试甚是精彩。”安歌叹道，“可惜居然是三姐输了。不过想想也是，金吒毕竟是九天名将。”
佩玖沉沉一笑，“是精彩得很。”
梦魇之境，果然名不虚传。

①步虚是道士在醮坛上讽诵词章采用的曲调行腔，传说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故得名“步虚声”。

十三、前嫌释。
“好。”朝凰眉眼弯笑，“只可惜我这鞭子练的时日不长，尚未有什么精进之处。”
金吒收回涯云枪，瞧着她笑道，“你且练来看看，若是不嫌，我倒可为你指点一下。”
“你竟还会这个？”朝凰挑眉。
朝凰取出敛风鞭，左右手轮换交替，步法轻盈稳健。她缃裙飘展，演示了缠、抡、扫、挂、抛、舞花击地等数种鞭法。
金吒瞅准时机，变化出涯云枪，如上次招数一般向朝凰防守空缺处袭去。
朝凰绕鞭以挡，顺势躲开。
尚未全身而退，手中的涯云鞭便已被金吒牢牢拽住。金吒借鞭子之力，缚住朝凰的右手，“鞭子虽柔，但亦为锋利的攻击武器。你使这敛风鞭打击力虽大，但速度显然不够。是以我进攻之时，你毫无招架之力。”
金吒环住朝凰的手，握着敛风鞭向前一击，“软鞭如剑，亦柔亦刚。”金吒环着朝凰，向旁轻转，“收回时劲力要软，要柔；打出时要刚，要快。记住了么？”
暮色半降，金吒立于朝凰身后，将朝凰拥入怀中。
“这便是收回如虫，放出如龙么？”朝凰轻笑，猛然抬头。
她的头不经意撞在金吒的下巴上，金吒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
两人目光相接，恍然发觉距离已近咫尺。
“我方才一时慌神，唐突了……”
朝凰面上一红，低头玩弄着肩头的细发。
“之前群仙论道，我并非敷衍你……而拒与你对招，也并无看不起你之意……”
望得金吒语无伦次的模样，朝凰“噗嗤”一笑。此刻的他，全无九天名将的傲气凛然，尽是一副毛头小子般的样子。
“太子殿下在练鞭上深有见解，我可是想要拜师学道了。”朝凰轻笑，眸中神采奕奕。
“可我并不想做你的师父。”
暗夜星光中的朝凰自有一份安静美好，金吒一时有些晃神。
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也许只是朝凰。
无关千念，无关过往。

“此行可还顺利？”佩玖缓步踏入徽音房内，温言问道。
“仪式繁琐，宴饮众多。大姐此次可是找错了人？倒是五妹去比较合适。”徽音揉了揉肩，取过布绢擦拭起佩剑来。
“这并非你真心之言。”
徽音一愣，“可捕风捉影之事橙儿不想妄言。”
“无妨，你且说来听听。”
“南海之滨的鲛族数千年前不幸遭天劫，那天火虽将一切烧的干干净净，可……可常年无人治理，各种瘟疫妖物盛行……”
徽音尚未说完，变已被佩玖打断，“那么明日你打算上禀母后？”
“我……我还未想清楚。”
“你向来守规矩，这是你的难得之处，却也是你的不足之处。你犹豫不定，无非是觉得母后只命你访南海，而妄谈鲛族之事会失本分。我说的，可对？”
“那大姐觉得，我应当禀明此事么？”
“可我并不赞成。”佩玖将手覆在徽音肩旁，冷冷开口。“当年天火突降，仙界有领地的仙卿皆暗自揣测是母后刻意为之，意在对早有反心的鲛族灭口。你所言之事，一旦出手，必定会使南海龙族惶恐。”“二妹，权御天下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可南海之滨数百里凡人的性命，绝非小事。”
“那就要看你怎样做了。”徽音静默，久久不言。

十四、心上秋。
月上柳梢头。
金吒停笔，轻吹尚未风干的墨迹。
“七节一抖放亮光，架拨抽打走四方。前打浪子踢球式，后打背锏披脊梁……”他望着纸上抄录的鞭法，不由得舒心一笑。
门外似响起了叩门声，金吒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慌忙将纸塞入书中。
“父王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事？”金吒作揖行礼，面有诧异。
李靖轻咳，拍了拍金吒的左肩，而后沉沉言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李靖转身，抚须笑言，“你儿时背佛经比谁都快，这段话，你时常背于我听。”
金吒心里却是蓦地漏了一拍。
“儿啊，你瞒不过我的。你对那三公主动心了。”
金吒猛然抬头，嘴唇蠕动，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三公主相貌脾性倒也与你相合，只是儿啊，凡间皇家尚不能过分亲近，更遑论这九重天上呢。”
金吒无言，眸子瞬间黯淡无光。
李靖稍有心软，“自然，父王不能凡事替你做决定。”李靖抬脚欲走，忽又言道，“只是这些事情，你总是要想清楚地好。”
金吒望着李靖远去的背影，垂下了头。
他一时竟也不清楚，他心心念念的人，到底是千念，还是朝凰？
亦或说，他对朝凰的种种关心爱护，是源自内心肺腑，还是仅仅因为她是千念？
金吒缓缓步至书桌旁，将置于书内的信笺取出，覆于灯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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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这样做……”
“二妹，让南海龙宫被鲛族之地的妖物所伤，这是最好的法子。只有这样，让南海龙王自请母后旨意，母后方能言正理顺地下旨清除那些疫病妖物，而你保一方平安的心意也因此达成。不是么？”
“大姐，可这样做，到底是伤了无辜之人。如此行事，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
佩玖苦笑，“你所看到一切辉煌光明，哪个背后没有血腥阴暗？”
“此策虽是下下策，可你不也未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么？”“不要再想了，回去好好歇着吧。”佩玖温言道。
徽音欲再言，望了望佩玖终是妥协。
“南海鲛族之地疫病妖物盛行算不上什么大事，公主何必费这么大的周折让二公主折腾这件事呢？”
“二妹终究是缺少历练，我要让她慢慢明白，她眼中的磊落澄明，背后是何等的复杂不堪。”“她终究是要懂得的，不是么？”
朝凰只觉心头异常沉重，
无意之间听得的话，让她此刻心中甚是压抑。
她回想着方才佩玖与徽音的交谈之语，
漫无目的地在九重天宫散步。
耳边传来玄微巅上的步虚之声，
朝凰抬眸一看，原是已走到这里了。
她抬眸望得高台上的白色身影，沉重的心情稍稍放松。
金吒似是察觉到背后的动静，转身望到朝凰后一怔。“三公主好。”他面容淡淡，冲她恭敬言道。
朝凰的笑顿时凝滞，似是感触到他话语里的疏远之意，眸中顿时一黯。
“小仙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她似是无视金吒方才的称呼变化，犹自笑道，“巧了，我正闲的无事，与你同行可好？”
她笑得甚是伤情，这样失意脆弱的她，金吒始终无法拒绝。
金吒望着朝凰，一时语噎。
“好。”

十五、度苍生。
且说金吒、朝凰二人腾云驾雾，一路向西而去。
约莫行了一二万里路，朝凰实在按耐不住心底的好奇，“金吒。”
碧空疾风之盛，金吒好似并未听清。
“金吒。”朝凰轻扯金吒的衣袖，“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长空疾风不止，朝凰有些睁不开眼。“你莫不是要诓我去苍梧山瞧瞧你的好徒弟吧？”“我和他脾气相克，见不得面的。”
她转身欲溜回，却被金吒一手拦住。
“半途而废，可不是你三公主的作风。”金吒轻笑，“当初可是你眼巴巴地求我带你来的。”金吒看她瞪着眼，也不再打趣她，“如今已行了数万里，断然没有半路回去的道理的。”
金吒立于朝凰身前，替她挡着风。
朝凰向下望去，只见高山峻岭，密林深渊。
“你且老实些，待会若是坠下云头，我可不救你。”
朝凰撇嘴，“常言道险峻之间生怪物，密林深处出妖精。你不是要来此捉妖吧。”朝凰登时来了兴趣，兴奋言道。
“前几日父王和三弟因金鼻白毛老鼠精之事被告了御状，虽说这金鼻白毛老鼠精与我家并无什么亲密关系，可到底挂了相识之名。她在这镇海禅林寺取了数条命，故而此番我便是来这儿做超度法事的。”
朝凰是晓得这金鼻白毛老鼠精的，当年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不想如今饶他下界，竟又惹得这一番事来。
“你李家当真是重情义，做法事这样的小事，还需你出面亲为。”朝凰神色恹恹，心念这自己真是找了个闲事干。
金吒一怔，彼时他自请赴镇海禅林寺，意在躲着朝凰，也想让自己冷静冷静，理清这诸多烦心事。
可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只要朝凰提出，他便说不出一个“不”字。

云雾笼峰顶，潺湲涌涧中。
他二人穿过深黑松林，落在一处破庙前。
穿过回廊，寺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青砖砌就彩云墙，绿瓦盖成琉璃殿。
大雄殿上舞青光，毗罗阁下生锐气。
金吒使了仙术，整个寺庙里的僧人皆昏沉睡去。朝凰替他焚好了香，“想不到替他人超度竟也要偷偷摸摸的。”
金吒知她心里不快，便也不与她争辩，只细细嘱咐道，“寺外黑松林内荆棘葛藤遍地、野兽妖物横生，切记莫要乱走。”
朝凰一心想着让他早些诵完经，便匆匆应下。
金吒清净三业，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诵念道：“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
朝凰立于一旁，听他诵这往生咒。
约莫两三遍后，朝凰忽觉的胸口发闷。
她念着金吒嘱咐她切莫乱走，便索性蹲坐在一旁。捱了大约半盏茶，确是再也撑不住。
她头疼的厉害，身体深处似乎有一种力量要把她撕裂开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间细发滚落下来。
朝凰施法，留了纸条给金吒。
她难受地紧，上面的字也写的歪歪扭扭。
朝凰踉跄着出了殿，院内灯火明明灭灭，一栊
翠竹在月色里斑驳，只觉凄凉诡异。
朝凰脑海里皆是往生咒，灭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她蹲下抱着头，呼吸急促。
“你是谁？”朦胧中，朝凰隐约见得一人。
同样的缃裙，同样的容貌。
“我就是你，可你却不是我。三公主，我的命，你何时还？！”
“不……不……”
“不？天道轮回，欠的终究是要还的。千载时光易过，你可还记得我是谁？”
那抹缃色身影渐渐隐匿在寺外，朝凰不自觉地朝她追去。
黑松林内，不见日月；行数里，不见斗星。

十六、千秋劫。
流云遮月，本就暗的黑松林里此刻更是漆黑地不见五指。
朝凰神情恍惚，全然不知自己早已步入黑松林深处。
隐藏在身体的那股力量愈发强烈不可控，似要把她的魂魄挤出这副躯壳。
远处隐约传来孤狼吼林之声，朝凰一颤，她自知以她现在的状况，毫无还手之力。意识清醒之时，朝凰四周环望，思虑再三，终究决定原地等待。她只盼金吒早些诵完往生咒，早些寻到自己。
人在无助之时往往会异常脆弱，对于此刻的朝凰来说，世间万物都不如一个坚实可靠的肩膀来的干脆。
荆棘丛生，葛藤遍地。
脚下被藤蔓绊住，朝凰身形不稳，径直摔倒在地。
身体原本的撕裂之感使得朝凰丝毫察觉不到摔倒的疼痛，借得微弱的月光，朝凰隐约看到了腕间的殷红血流。
黑松林中似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朝凰心内一惊。想着这黑松林内草木成精、妖兽丛生，必定会闻着这鲜血的味道寻过来。
朝凰索性心一横，撕了衣角衣裙，狠狠地绑住伤口。心念这此地血腥味过重，不宜再留。
她摸索着起身，尚未行几步，便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滚去。
身体里的撕裂感再次袭来，朝凰已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恍然间身下一空，半个身子似是落入洞中。
朝凰紧紧抓住洞口处的藤蔓，却再几番挣扎后无奈放手。
“李金吒，你果然未能早些到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徽音缓步步入七仙阁内，将一檀木盒掷于之湄。
“二姐！你何时回来的？”
“几个时辰前，方才去见了母后。”徽音径直自斟了一杯茶，“你不看看盒子里的东西？”
之湄粲然一笑，打开一看是数十颗莹润的珍珠。
“三妹的群仙论道怎么样了？”徽音面似不经心言道。
安歌凑到之湄身前，随手取了一颗珍珠向上抛掷。“三姐的能力我们大家皆知，只是可惜运气不太好，碰上了金吒。不过啊，我猜那金吒心里也是难受烦闷地紧。”
“喔？”徽音有些茫然，她看着安歌一脸的笑，并未深究。“她人呢？”
“咳……清早还是卧床不起的样子，如今，怕是在西天逍遥呢……”之湄轻摇罗扇，捂嘴笑道。
徽音皱眉，尚未在意之湄口中的逍遥是何意思，“三妹在论道之前不就囔着不舒服么？药王是怎么说的？”
安歌尚未来得及回答，便被佩玖打断。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也未曾告诉我一声？”
安歌面上的笑一滞，瞧得佩玖神色严肃，顿觉心内一沉，“三……三姐不让我说，怕大姐知道了后不让她参加……”
“胡闹！”佩玖又惊又怒，近日来琐事纷杂，竟忘了三妹的这件大事。
“大姐先别急，三妹也只是前几日不适，出不了大事的。”
“他们不知，你也不懂么？！”佩玖拂袖，唇间冷笑。
“或许我……确实不懂。”徽音望着佩玖，只觉异常压抑。如此情绪失控的大姐，她当真是第一次看到。
“大姐，我随你一起寻三妹回来吧。”
佩玖匆匆转身，听到徽音之言后身形一顿，却又毫不迟疑地独自驾云而去。

十七、陷空山。
往生之咒，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
金吒起身，拂了拂衣摆。望得庭中昏暗月色，一时心有感慨。叹凡人寿命朝生暮尽，只愿命终之后，任运往生。
“出去走走，勿念。”金吒望着信笺，一时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这么耐不住性子。”
金吒步至庭院，环望四周，并未看到朝凰。
复又恍然觉得方才信笺上所留字迹甚是扭曲，不由得心内一沉。
“三公主……”他轻声唤了几句，并无应答。
远处黑松林处寒鸦惊起，无端生出几分凄凉萧索之意。少年将军往昔的沉稳不惊皆隐藏不见，如今的金吒，满脑子都是无尽的忧心不安。
“黄儿！”金吒眉头紧皱，急声唤道。
他寻至寺门外，望得密密麻麻的黑松林，心里凉了大半。
金吒念诀，急匆匆唤出土地。
“小老儿来迟，不知是哪位仙家……”
金吒心急，听不了他此番啰嗦，“你今日可见得一缃色衣裙的姑娘？”
朝凰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虽性子急，但断然不会不告而辞。方才他施法感应她的气息，却是毫无所获。
“这黑松林甚是凶险怪异，常年来甚少有人踏足啊！小老儿着实未曾见过缃裙姑娘啊。”
“哦？”“你若敢诓我……”
“小老儿不敢、不敢……陷空山上有一处无底洞，姑娘莫不是……”
金吒心内“咯噔”一下，心想那无底洞深不可测，若是朝凰掉落于此，他自是感触不到她的气息。
金吒随即飞身而起，直直扎入黑松林深处。
无底洞口洒着大片血，殷红地甚是显眼。
他立于洞口，大致估量得这洞周围约有三百馀里，也顾不得多加思虑，纵身跃入洞中。

相较于方才的漆黑不见五指，洞底又是另一番天地。
舒和明朗，花鸟皆俱。
金吒四处环望，于那座二滴水的门楼口处寻到了朝凰的身影。她在全无法术护体的情况下一路掉至无底洞，如今衣衫上皆是血污，缃裙已然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望着静躺在青石板上的朝凰，金吒心口蓦地一紧。他疾步走上前，轻轻揽过朝凰。
“黄儿……”似是听到了呼唤声，朝凰缓缓睁眼，“你来了……抱歉，是我未听你嘱咐……我……”
金吒心生疑惑，朝凰脉象并无任何异常，若是外伤，这腕间伤口也绝不可能伤她至此。
朝凰额头烫的惊人，金吒怀揽着她，调用内息。寒气自金吒身旁缓缓腾起，氤氲在二人身旁。
寒气凝结，聚而为冰。
二人被寒冰冻住，宛如雕塑一般。
朝凰埋在金吒胸膛前，感触着他身上的暖意。
“千念……你是千念，对不对？”朝凰意识模糊，口中喃喃言道。
金吒面上一愣，“你和她不就是同一人么？”“就算你不是千念，我……”金吒苦笑，久久无言。
内力融于玄冰之中，以此为媒介，有护心脉之用、润肺腑之效。
约莫半柱香后，玄冰冰缓缓剥落，化而为雾，积了一地的水。
“黄儿……”
“从小到大，只有母后会唤我黄儿……”朝凰用力睁了睁眼，勉强笑道。
“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么？”
朝凰摇头，眉眼带笑，“你这样唤我，我很欢喜……”
“你若喜欢，我便今后都这般唤你，可好？”金吒脱下外袍，覆于朝凰身上。
“好……”

十八、锁灵术。
“三妹！”红橙两道身影落于洞底，
望得朝凰，徽音疾步向前，“三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金吒静默，对于徽音的叩问他着实无言可说。
“我来吧。”佩玖冷冷地望着金吒，开口言道。
金吒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撤回环着朝凰的手，抿了抿嘴唇，立于一旁。佩玖见他毫无离开之意，叹了口气便也就随他去了。
彩云万道，瑞气千层。
佩玖、朝凰相对而坐，佩玖双手捻诀，十指翻转。幽暗的光华自佩玖指尖泻出，如流水一般转入朝凰眉心。
朝凰眉心紧皱，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望得那术光芒整个旋入朝凰眉心，佩玖旋即出手猛地拍向朝凰额头。
朝凰如脱力般整个人向后仰去，佩玖尚未反应过来，金吒却早已先她一步，俯身将朝凰拥入怀中。
佩玖脸色有些发白，她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袖。“你先带三妹走。”她转身对一旁的徽音言道，“我和金吒太子有话要谈。”
徽音面有疑色，望了望佩玖，并未多言。
橙黄两色身影渐渐消失在洞底，金吒望着肩旁处，兀自出神。“大公主有何指教？”
佩玖神色一凛，“三妹她并非你的故人。”
金吒心有惊诧，大公主如此直言坦白，确是让他措手不及。她面上一副坦然认真，金吒却不由得心凉了大半。“故人？”
“你我心里皆知，千念――你的故人。”
“我确是识得千念。”
“太子殿下倒是坦诚。”佩玖嗤笑道。
“这不就是大公主屡次试探想要得到的答案么？”金吒语气放缓，复又言道：“这世上断然不会有如此相像之人，大公主又何必诓我说黄儿并非千念？”
“我何必说谎瞒你？再相像也终非一人。”佩玖面色凝重，欲拂袖而去，行至一半，忽又转身言道：“若你喜欢的是三妹，我必不拦你。可你若是因千念而接近她，我劝你早日放手。”
无底洞内疏阔空寂，金吒紧握涯云枪，如青岩一般久立不动。
泉水叮咚，长夜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