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自留。

风起了。
室外的寒风卷过瑟缩成一片的竹树，叶与叶之间簌簌地发出呜咽，声声入耳。
蓝曦臣从榻上醒来，望着眼前满室的黑暗。有月光从一只窗子中倾了些细碎的光下来，可他不想去看。他躺着，略移了移身子，又闭起了眼，定下心神，似是想要再次入睡。
夜风一声比一声紧，扯得竹叶不停地摩挲，草叶也在地上发出细细微的轻响。
蓝曦臣闭紧了眼，却似乎将那风声听得更清——那寒风嘶哑着徘徊在他耳边，固执地不肯远离。
他在榻上躺着，躺着。似乎有点儿睡意了，可一阵大风又忽地在外头吼了起来，他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一声凄厉的——“二哥！”。
二哥？
蓝曦臣猛地睁大了眼，一下又清醒了过来。他从榻上坐起了身子，细微地喘着气。那一声“二哥”好像还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回响，震得他的耳膜似乎也和剧烈跳动的心脏一样的生疼。他伸出手来，却又似是想要收回去，但那手掌最终还是带着一丝些微的、几不可察的细微颤动，缓慢地抚上了自己的左胸膛。
“噗，噗，噗…”一下又一下剧烈的跳动似乎出卖了主人的所有想法。
蓝曦臣又闭上了眼，稍垂下了头。却不想，竟逸出了一丝他并未打算发出的叹息。
他略惊讶地睁开了眼。此时窗外的风小了些，有些被刮落的叶子打着旋儿扫在纸窗上，仍有些窸窣声。
此时的蓝曦臣已经没有任何的睡意了，但他也并不打算起身。
他向洒入寒室中的如水月光挪动了一点儿，伸出了手盯着看。他的手上有着些因长久拨弄琴弦留下的薄茧，但仍是极修长极好看的。
他忽然想起哪个被他刺过当胸一剑的人也曾与他笑着说：“二哥奏琴时，当真的是风骨清绝，可谓仙门名士的典范。”。彼时的那人还没有在眉间点上那一点鲜艳得刺目的朱砂，眼里眉上还有着依稀的少年风华。
那时多好。他闭起了眼，忽地就想起了那段他此生最是低谷的年月中的旧事。
彼时他不过是一个护书在外、被无数温狗追拦截杀的蓝家弟子，而金光瑶那时也不过是一个四处奔逃为求保命的籍籍之辈孟瑶，可命运就是这么弄人，把两人牵连到了一起，让彼此在那段阴暗的岁月中相互依靠、相互扶持。
他记得大哥曾与他讲过，在射日之征时，聂明玦曾怒斥那些在山洞中轻鄙地谈论孟瑶身世的修士们。而蓝曦臣在金光瑶身死后，也在旁人的嘴里听过他们对这一段往事里的金光瑶的评价，无外乎是“城府够深”、“心眼儿够多”之类。
可他第一次知晓金光瑶身世时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和孟瑶正准备从一个阴暗的小巷子里走到外边，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远处的街边却没由来地传来几句粗鄙的话语。
谈论的，是那个孟诗。
而那些人的谈论又全都一字不落地落入他们耳中。
“孟诗当年可是个有名的才女啊，就是不知道为啥，硬是要给那个啥宗主生了个儿子，还取名叫什么‘孟瑶’……”“呸，什么才女！不就是个妓（）子会写两个字吗？我呸，还不是给人家那宗主给忘到脑袋后头了？”“哎哎我和你们说……”
那些人渐渐远去，可那些话却未消失在风里。
那时的蓝涣心中当然是有着愕然的。于是他便下意识地一偏头，略带惊讶的视线就落到了身旁的孟瑶。
孟瑶的脸色苍白如纸，站在那儿，低垂着头，似是不敢迎上他的视线。
蓝涣心知不妙，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得孟瑶如是极隐忍地咬了咬牙，抬眼望向他，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他们，说的没错。我孟瑶，就是一个…”他顿了顿，蓝涣尚未动作，又只听得他清楚又模糊地吐出了四个字，“…娼妓之子。”
蓝涣此时顾不得其他，一步上前将他抱住。
至于为何，他想，大抵是因为孟瑶说话时细微颤抖的身子，白着的脸上泛着红的眼眶；又或是他话里带着的那些深刻的悲哀、讽刺，以及一些，他无从明了的意味。
蓝涣能直接地感知到他的颤抖，当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紧紧地抱住了他。孟瑶在被抱住的一瞬愣了愣，随即便想挣脱——奈何蓝氏双璧都天生臂力过人，怎也挣不开。
孟瑶便在他怀中抖了会儿，轻轻地在他耳旁，道：“放开我吧，阿涣。”又顿了顿，道：“脏。”
蓝涣看不见他的面容，却从他的言语里轻易地读出了他那一时的心如死灰。
蓝曦臣想，当时他是想说什么呢？是说一句“你不脏。”还是任何其他？……
都不是啊。
蓝曦臣用力地闭紧了眼，无比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
那焦急又迫切的、心疼又怜悯的心情，那堵在嗓子眼里的字句，那……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孟瑶，力度之大让孟瑶都不禁有些吃痛。
蓝曦臣心想，那时的自己是怎么了呢？向来谈吐自若的自己，为什么就一个字、一个词都说不出呢？
彼时的蓝涣只是紧紧地将孟瑶抱住。他们沉默地、用力地相拥。
不多时，两人便像是约好似的慢慢松开了彼此。
两人略略有些尴尬地相对而立，不发一言。最后还是瘦弱的少年孟瑶先行转身，向巷口走去。蓝涣能清楚地听到孟瑶的那声轻轻细细的“走吧。” ，可他偏楞在了那儿，直直地望着孟瑶的单薄背影从昏暗的巷弄中走向洒满明亮日光的巷口，身上被光影模糊了又明晰。
蓝涣又在那站了站，一抿唇，随即便跟了上去。
蓝曦臣心中一片苦涩，向来温和的面容也不由多了几分讽刺。他将一只手搭在眼上，却又像怕那清辉会从哪处渗入眼中似的，把那只手紧紧地压在上边。
这么多年前的事，他怎么记得那么清呢。……
可他记得的，岂止是那一个背影。
他还分明地记得两人曾在一同奔逃的路上为对方拭去脸上的尘土，还记得两人那段颠沛流离、相互扶持着走下去的艰难岁月；还记得他与自己一同煮茶论诗、抚琴研谱的每一寸光阴；还记得两人皆以宗主身份相见时，金光瑶独对自己多的那一分克制的亲近；还记得……
他全都记得。
蓝曦臣的喉结紧了紧，贴着眼睛的衣袖被一片温热的液体洇湿。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又在榻上躺了一会，渐渐地移开了手。
此时窗外天光乍破，凉风习习。蓝家宗主独自一人红着眼眶，躺在榻上，望着纸窗。
他从榻上坐起，僵直的骨头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可他无心理会。
蓝曦臣呆望着那一张薄纸，再忍不住，冰冷又灼热的液体从眼中滑落。他无声痛哭，每一分悲痛都被堵在在喉间化作哽咽。
窗外的风依旧拉扯着结了霜的草叶，对扰得他人一夜无眠无知无觉。
他的一夜无眠，他的历历旧事，他的无声恸哭，全都无人知晓。
多少哽咽不须说。

*文名来自 剑三《明日天涯》

表白瑶妹QAQ好喜欢他啊呜呜——
【他就是个恶人，可我偏就是喜欢他。QAQ